我抱膝坐在山头上,看下面浮着的白云。一团一团如绵的白云仿佛是凝定了。
我经常周末到山里来,整个星期天便在山里转悠。这座南方的山,我几乎熟悉了它每条山道,也熟悉了它每片林子。
凝望白云久了,身子如浮在云之上空,心中无半丝杂念,只听耳边有微微的风声。
有一声鸟的清脆鸣叫,神思回落到身处的山头上。起身来,跨过山石缝里长着的一丛野草,往山下去。
我在山道里慢慢地走着,呼吸着山谷的清新空气。我流连在山里,是与我的一个记忆牵着:那美的情景,那生的快乐……似乎都无法重复的。那境界,有时会让我生出一点疑惑: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多少次,我也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在这山里转悠,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也成了我有益身心的需要。
在乡镇的小旅社住一个晚上,再回到城里去,我在那个近山之城里有着自己的工作,给一个剧团做道具。有时我写一点文章,投给报纸与杂志。我周围的人很少看报刊,就是看,也不去注意作者的名字,所以谁也不知道我写文章。这座南方的带点潮湿的近山之城,就有这个好处,谁也不管谁的事。在社会的变化还没完全展开的时候,城里就有了不少外来的流动移民,做着各种各样的工。
太阳移到西山尖上的时候,被云遮了,下了一点小雨,这场雨突如其来,但我并没有在意。山里的天气变化是经常的事。我独自走在下山的路上,并不时抬头看着云空飘落下来的雨水。
一路无人。山道转弯处,眼前一片林子,树高高,草茂茂,山雨飘落的时候,满眼特别的青绿,色彩的饱满,仿佛让整个的天地都变得不一样了,偏又合着我幻想中的感觉。
到小镇已近黄昏,雨还似有似无地飘着,天色却是大亮着,映着一片橙黄色的光,西天划着一道一道长长的云。
小镇依山而立,镇外一条通车的公路盘旋向上,镇街是窄窄的石板道,两边店铺的房屋高低起落,地平却都高于镇街,进店要上三个台阶或五个台阶。我每次来居住的小旅店在镇边,离镇街有了一段路,比镇街要高出十多个台阶,倚着山背,半隐在一片竹林中。
旅店门口挑着一挂竹帘,进门的堂屋中,打了一个小柜台,堂屋里干干净净的。左首隔着一个饭厅,摆着几张桌椅。旅社兼着饭店,后面院里的房间住客,前面的饭厅供应住客饭菜,也招待四乡来小镇的山民歇脚吃饭。
我走到中间靠窗的桌子边,女店主便跟了来。她围着一个围裙,围裙是深蓝色的,绣着一圈白边,透出干净的味道来。
她熟悉我,但很少与我对话,总是带着微笑。笑着的时候,眼角显出些皱纹。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旅社很少住外来客,来的山里人似乎都是熟人,她见人的招呼便是笑笑。见我坐下,她过来在桌上放下一只下部可烧火的瓦罐。这里人都习惯吃火锅。
燃了火,炭灰烧白了,跳着一点夹红带绿的火苗。
罐里煮着的是山里出的菌类与野味。多少年后,出现在大城市的高级酒家的餐桌上是名贵的菜,而在当时当地,这些东西是很便宜的,也是我常吃到的,而一般山里人觉得一点也不稀罕,我毕竟飘游在外多年,走过许多的地方,吃过许多的东西,自然觉得它们的味道实在是鲜。
菜就在这个火锅里,我要了一小杯当地产的米酒,去去雨天的湿气。罐里的菜吃完了,就着汤吃一点饭,饭也是很鲜的。
看着锅里的汤,慢慢地翻起泡来,变成浓色。我慢慢地喝着酒,抬头看着窗外,淡淡的光色中,整个山形都是清绿的。
一个女性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声音前段脆脆的,尾声带着一点往上提的弯曲。
我一扭脸,便看到她,站在饭厅通往厨房的门口,捧着一只木盆。木盆里有半盆水,水里游着一条青鳞的鱼。她娇小苗条的身子微微地弯着,低头看着木盆。从声音与身形来看,她是一个少女。
女店主叫她莲儿。
莲儿说:“抓了一条鱼呢。让哪一位客人尝了。”
“是什么鱼呢?还真让你抓来了。”
“有两条都握到手里,又滑掉了,就这一条,我抓了好长时间。”她的神情与声音充满着生气,仿佛抓鱼使她兴趣盎然。
“有谁会要鱼呢?进山里来的客人都要吃山味的,留着给店里的客人配菜吧。”
“怎么会不要呢?……真好看的。”
她像是说这么好看的鱼,客人怎么会不要吃呢。
山里的溪水里很少有鱼,溪水很清,是岩中流出的泉水,水清无鱼。这里的山民也不习惯吃鱼,嫌它的刺多。
她与女店主说着话,话间停落的时候,这才注意到店里另有人,移脸看了一下。
整个饭厅里,就我一个客人。
她移过脸来,仿佛一恍惚,店里暗了一暗,光影一下子都聚到了她的脸上。她的一张少女的脸,是那么白晰,她的眼睫毛长长的,盖着下面的眼睛,依稀只见透出的清纯的光。
她的眼光与我相交时,似乎跳闪了一下,随即凝着了。
一时,一种熟至内心的感觉如鱼一般游动了一下。
那点触动记忆深处的感觉,想来是不真实的,但我同时想起,我见过她。离上一次见她,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吧。她的样子像是有了点变化,那一次的她显得十分沉静,总是低着一点头。很少抬起来。
她白晰的肤色依旧,那种白晰仿佛是山里的刚剥了皮的树干,带着一点潮湿的气息,表面上还润着水色。
那天,在山上转悠的时候,也是下着了雨,我慢慢地一个人走着,吸着潮湿的空气。见一个林间的路口,随便地走了进去,树木荫密,林间的光色朦胧。我期望着走出林子时,会看到阳光下绿茵茵的一片草地,正对着草地那一边直直地立着一道仿佛是砍削出来的石壁,石壁上薄薄地铺落着一挂水幕,水滑落到下面的一湾水潭中,清清的水,像是在动着,又像是静静地映着旁边的树与草,显出嫩绿到葱绿的几个色层。林子两边山峰的影子在泉潭中波动着,像展开翅膀的轻燕,飞了很远的地方,再飞回到这片属于它的草地上来……
隔了几年了?那时我从江南赶来这座山里,与将离我而去的女友在潭边相会,以后我一直找着这块草潭坡,找遍了整个山却再也寻不回了。
草荫与树荫延伸着,走前去,没了路,仰面看,只见朦胧的山色,脚下的草不算浓密,却连连绵绵的。
走出了林子,前面的山道宽了,显开朗了,心境还恍惚没开时,山道上走过来一队山民,前面的几个抬着一口薄皮棺材。山区里木材多,倒了树,剥了树皮,锯成了板,没涂油漆也没有作任何加工,棺材上还看得清木纹与木结。送葬的人也没见穿着丧衣,只是腰间扎着一条白布,也没见人哭,都低着头无声息地走过。不知为什么,这自然的送葬情景合着我的心境,我落点后,随送葬队伍走着。我知道,这样的送葬,死者一般是少年夭亡,这个人生在世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免让人觉着伤感。
送葬的队伍走过草地,在略高一点的坡子上停下来,几个人动手挖起坑来,随后把棺材埋下去,埋完了,那些人就都走了。
我看到还有一个人在坟边站着,原先这个人就与我一样落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安葬时,又不近前去。这时我才看清,她是一个姑娘。第一眼感觉,她还是个小姑娘。她低着头,她的肤色是那么细白,再细看,觉得姑娘是那么纯美,恍若从山里浮来的一块白云。她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稚气,她抬起眼的时候,长睫毛之下一对葡萄般的黑眼珠,闪着成人安静温和的神气。
我已经接近三十岁了,还是不习惯与女性开口搭话。未开口时,便有了一点窘迫的不自然。记得在江南我有一个画画的朋友说过,那是因为我心里的不自然。他说我是情圣,充满着情,对每一个初见面的女性,都有着一种情爱的开端期望。
相对一眼以后,觉得应该交谈了,对女性,我往往用神态引动她们开口。而这个姑娘却用眼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来发问。
“你不是……”我用手胡乱地指指身侧那个小小的坟丘:“……的姊妹么?”
问的时候,我就清楚她不是。她的身上并没有束那一条白布带,她也没跟随那些人离去。
她摇了摇头。她摇头的神态也像是个女孩。她脸上的肌肤白得很干净。我多年前的女友也是如此。原先的女友白得纯静、自然,而这个姑娘是白得细腻、清秀。
她尖尖的下巴动了一动,一恍惚间,显着了一种少女娇媚的神气。
“我不认识她的。”
她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她极为单纯的自然声调,像是有着我过去曾经熟悉的感觉,带着充分女性意味的婉转,仿佛不是从眼前少女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从话意本身,似乎是不可能的。只是我相信她。
我有兴致用与平素不同的口气说:“我也是不认识她的。”说出来后,似乎觉得自己像是说玩笑话。
她看着我,她天真单纯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不该用玩笑的口吻。
我说:“我真的不认识她的。我都没想到会这样。”
我对她说起我如何穿过一个林子,如何看到这一个送葬的队伍,我尽量说得实在,想让她相信我的客观性。只是我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虚妄。
我飘浮的人生就是一种不现实的,我总是生活在一种不真实之中。而这么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
我跟着送葬的队伍,这个偶然的举动,大概也很让人奇怪的。
她说:“听说她年龄小,很好看的,很爱干净。”
仿佛漂亮与干净,便是她送葬的理由,似乎是孩子式的理由。她看着坟堆,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分明是女性化的了。
就因为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漂亮与干净,而且还只是听说,就为她送葬,这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却觉得投缘,有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山里人做事很实在的,而她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行动。
她抬起头来,眼神单纯。她穿着一件有点束腰的两用衫,这装束也有别于山里的姑娘,使她显得越发地娇巧玲珑。衣衫在手腕处也带了一点紧束,露在外面的手,也是极为细白,十指尖尖,与形态一般娇巧玲珑。
我想她是不是到了成人的十八岁呢?
单个地看,她的眼、鼻、嘴五官表现着成熟女性的圆润,而整体地看,却又显着少女的神气。
雨还飘忽着,似乎都在她的身边飘开了,又像在她的身边裹着一圈雨丝,形成了一种毛茸茸的淡奶色,映得四周越发的青绿。
我与许多女性熟悉,总要花不少时间。与她却熟悉得很自然,也就一起从山道往下走。我说起山里的事,似乎忘了她就是这山里的人,也许觉得她还是个女孩吧。
对她的说话也带着了一点成人对待孩子的口气。然而我注意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我还很少在山里看到这样有着灵气的秀美少女。
话题开头还在埋于小小的坟丘下的姑娘身上。我不知她是怎样性格的女子,生了怎样的病?是突然倒下的,还是受过多少病痛的折磨?我心里希望她是一下子去世的。
她说:“她有了婆家的,说好了今年秋天就要嫁过去的。”
我不知那个男子今天来了没有,也许他根本不会来,因为她还不算他的什么人。山里说嫁的对象都比较远,女子往往希望嫁到山外的平原去,隔得那么远,两人肯定没有太多的接触过。
“你是听她村上人说的吧?你认识她村上人?”
“不认识。只是听说来着。”
“就听说她突然得病去了?”
“差不多吧。”她弯下腰来,拉了一节草,剥开草尖,露出里面白嫩的芯,放在嘴里抿着。“人就和草一样,生就生了,枯就枯了。”
接着她又说:“没有结婚就走了,倒也真正的干净。”
这两句话,让我认真地看着她,一时忘了说话。她抬眼看看我,眼中依然是单纯安静的神色。
后来我告诉她,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是从近山之城来。我告诉她,我是在城里做道具的,就是山里说的木工活。我对她说了自己不少的事,她只是听着。我很少与姑娘说这么多话。我很想对她说着什么。她也并没有奇怪我说这么多的话,神情很自然地听着我说,仿佛我应该对她说许多的话。
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在若有若无的细雨飘忽的情境中,我对她说着这一切。我并不习惯与女孩交谈,往往与女孩熟了,也总是她们对我说这说那,告诉我许多的事。我只是一个倾诉的对象。很少有我不住地对女孩说话的。
我似乎认识她,很早就见过她,在哪儿呢?
转过平坡,一下子显现出下面谷口的一片青到深浓的树顶,山道弯陡,在弯角处,一个年轻的山农少妇正坐在石上给孩子喂奶。她的脸色红润,额上粘了一点湿发,想是走山道累了在歇脚。
也许是见了山外来的男人,少妇松了撩着外衣的手,并向山侧移了移身子。
走近了,看到那个口中衔着奶头的孩子,眼睛圆圆地望着我们,小脸上一副悠闲的样子。
她被孩子吸引了,停下来,含着微笑,她的神情完全是成熟女性了。
喂完奶的少妇站起身,她便伸手接过孩子,一手扶着孩子的腰,一手托着孩子的屁股,还微微地晃动着,就像是孩子的母亲。
孩子在她的手中,一点都不怕陌生,还用小手轻轻地划过她的脸。
衬着她身后山壁上的绿草,她的笑如春花一般娇艳。
她帮少妇用布兜把孩子背到背上,一直看着少妇走上山去。走好远,那孩子还转着圆圆的眼盯她看。
再往下走几步,又是一个平缓的山坡。雨已经完全停了,夕阳西下,一个很大很红的圆球挂在远天两个峰谷间。
在绿色的山坡上,与一个山里的少女一起站着看日落,怀着一种欣喜而又自然的心境,似乎是许久以前有过的感觉,又似乎还是陌生的。我觉得自己的年龄多少显大了,时间流动的声音便如车轮的转动。
莲儿在旅店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认出来,她就是那天送葬时认识的姑娘。眼前的她,多少有点变了,是发型变了,还是她显成熟了?她穿着一件蓝印花布的外套,我去过云南与贵州,在那里是平常服饰,她穿着的时候,有着了一种艺术味儿。
她朝我看了一会,这才露出明净的笑。显然她也认出我来,也许一时没想着是哪儿认识的,凝眉想了一想。
“是……你。”她跑到我桌边来,她的手里还端着那盆鱼,像对着一个老熟人似的。
“你就生活在这个镇上?”
“你又从城里来了?”
我们几乎是同时问着,随后都笑了。她的眼睛,映着窗外的山荫,如猫一般镶着的黑圈,里面似带着花纹般的琥珀,正中间盯着人看的一点,又闪着亮亮的黑色。
她低下头去看着盆里的鱼:“你看这鱼游得多好看。……把它们送给你吧。”
我俯身看了看鱼,扇动着尾巴的鱼,身子扁扁,鳞片亮亮。我不认识这鱼,只听说过,鱼越扁,肉越细,刺卡也越多。
鱼在盆里侧着身子划动着水,在盆中很小的天地中打着转。
我说:“鱼给我,只有吃了它。”
她很快地说:“那就给你吃吧。”随手把盆递给我。
我请老板娘过来,让她把鱼拿去做。我知道女店主最拿手的做法,就是弄净了丢在火锅里,而鱼一旦丢在浓汤锅里只是一种味道了。我不厌其烦地告诉老板娘,如何将鱼清氽。我不想辜负了莲儿的送鱼之情。莲儿只是听着我说,对这种有别于山里的烹调方法,并没有露出好奇的神情。
老板娘去做鱼了,我请莲儿坐下来,与我一起吃饭。她坐下来了,却对我说:“你很喜欢吃鱼吗?”
我想她大概听我为做一条鱼说那么仔细,所以认定我是喜欢吃鱼。
我说:“那是因为这条鱼是你送我的啊。”
说了这句话,我觉得对这个单纯的山中少女不合适。我毕竟接触过不少女孩子,话中自然含着了一点男女的意味。
“真要吃我抓的鱼吗?溪里发水,有好多鱼呢。你和我一起去,我抓几条鱼给你。”
我并不想吃太多的鱼,只是想着在这里等着鱼汤烧出来,实在有点憋气,也很想与她单独在一起,在山溪边走一走。
从旅店出来,走过一个山坳,便见清溪。旅店门口用连着的竹筒接的就是这里的溪水,溪边树木参天,坳口积着一个清潭,黄昏的天色映着溪水,一片绿亮,往水中看,能看到水下的卵石,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有土黄色的,潭底仿佛是彩色的。
莲儿一见溪水便跑过去,朝水看了一会,叫着:“你看……鱼。”
潭中果然游动着鱼,这口清潭并不深,水源从一片茂盛的草丛之中流来,虽然雨天发水,但一路水层还是浅浅的,不知鱼是如何游到这里来的。有时觉得生物的存在总是很奇怪的。
她站在一块青石上,溪边的石被水冲久了,有点晃动,她的身子在石上晃晃悠悠的。她伸出一点手,像小鸡学步半展着翅膀似的,身子像是在舞着,形态奇妙极了,显得娇嫩妩媚。
她移过脸来看着我,那双眼睛映着水亮,像透着光的琥珀色。
“你不来看鱼吗?”
“你看鱼游得多好看。”
“你在看什么?”
她问着一连串的话,到了溪边,她显得活跃,话也多了。
“有比鱼游得好看的。”我说。随即觉得是自己已经习惯了的话。对女性的说话已不再如旧时那般纯。其实,我以前只是说不出口。当然,我现在说的并不是虚话。
转念我有点后悔了:我不该带着这样的意味与她说话。她用纯正晶澈的眼光看着我。看上去,她还是个女孩子。然而,我也知道她并不是孩子。只是她的眼光与神情就如孩子一般。
“你是在说我吧。”她并没有羞涩的样子,也没有避开我的眼光,看来还是高兴的。她是女性。女性听到赞美的话内心里总是高兴的,可是她们往往会在表面上露出不快来。我知道这一点,还是早些年在江南一个画画的朋友那里听来的。那个男友似乎是女性的情感杀手,自称是所向披糜。
她又转眼看着潭里的鱼。一脸欣喜的神情。她有着的单纯,让我的心放松了。许多时间中,我一直想放松自己的心,但总像有哪一块地方悬着。
她眼依然看着潭水,身子弯着脱下了布鞋,露出她的一双脚来。那脚是格外的白晰。脚如其人,小巧精致,也显着晶莹剔透。
看着她赤着脚走进浅水中。我这时眼光中已没了欲念,是纯欣赏的。
“你也来呀。”她看着水中,手向后,手指微微地招动着。
我也赤脚下水去。潭水不深,大部分地方只到小腿。她伸手去抓游动的鱼,鱼总是在她的手下滑走。她刚才抓的鱼,真不知是怎么抓到的。
她盯着一条银鳞般的鱼,抓了两下,鱼都在她的手下滑开了,似乎认定她不会抓到,并不游开,只是悠悠地在她面前划动着尾巴。她看着它,到后来,也不弯身抓它,只顾跟着它走着,慢慢地跑开了,踩得水花四溅。
她在水中随鱼而动,身子打着旋,身周晶莹的水珠飘撒着,如舞在一片银光之中。
恍惚间,我感觉回到记忆的一幕中:深秋,我正走到山谷的林中,一阵风卷过,整片高大的树林,同时飘落下黄叶来,漫天飘洒着,如飘雪般地落得那么均匀,整个天地中都是金黄色的叶片,林中,一个美丽的女人正缓缓地旋舞着,身形飘飘,衣衫拂拂,仿佛漫世界的黄叶都是由她之舞而飘洒的,作为了她舞的背景……
我不知为什么会把莲儿与在林中旋舞的女人联系起来。林中的女人离得远,我只看到她一个形象的轮廓,连同她的舞,都显得那么冷艳。待我从一片水草地踩着石头过去,也许其间低了一下头,再看林中,便只有一根根高耸着的树,还有满地金黄金黄的叶子,仿佛刚才旋舞的女人只是一个幻觉,与漫天飘洒金黄落叶的美景一样,是不真切的。
眼前在水中旋着身的莲儿,与第一次见到的安静单纯的她也有所不同,显得那么活泼,显得那么生机盎然,可也不知为什么,我也有不真切的感觉。
大概是见我一时默立在水中的样子有点奇怪,莲儿向我走近来,眼圆圆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她也抿嘴笑了一下。
“看我来抓鱼吧。”我撸起袖子来。
我低头看准了水中游过的一条鱼,一下伸手过去,就把鱼捏住了。鱼在手里滑溜溜的,我一抬手把它甩到草地上去,它在草尖上打着滚。
“你抓过鱼吗?”
我摇摇头:“没有。”
“我怎么总抓不住的,就是抓住了,它也会滑走。”
“要使劲捏住。”
“不就把它捏死了吗?要抓活的鱼啊。”
“抓鱼还分死的活的吗?”
“你够凶的……不过,我把它送到店里去,不也就烧死了吗?”
她自己应着自己的话,似乎开始并没有想到鱼的生死。她停下来想一想。她似乎说话从来不想的。一旦有简单的思索也要凝眉想一想。
但她并没有停止抓鱼。我也就和她一起抓鱼,一点想法也没有,只是在水中快活地追逐着鱼。好多次鱼都从手中滑出去,于是两人合捕一条鱼,四只手从水中捧出一条鱼来。
两人一片笑声,心中满是抓鱼的快感。
天色渐渐暗下来,西天还有着一点余光。鱼在水里游得更快了,像是要到哪儿去歇宿。她在水里滑了一下,扶着了我,我想拉她一把,她站正了,很快地就缩回了手。
这才想到店里的火锅已冷了,也许烧好的鱼汤也已冷了。
她跨到石上穿鞋的时候说:“今天很高兴。”
我把抓到的几条鱼串起来,让她带走。她不要。
“我不吃鱼的。我要吃,就不会送到店里去了。”
“鱼再回水里,也活不成了。”
“那你带去店里做啊,女店主做的菜不错的。”
“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还是你跟我去吃吧。”
“我不去了。我要走了。”
她说走就走了。在前面她跳过一块溪边石,侧身的时候,我看到她闪过的那澈澄的眼光,似乎还有一个很柔和的微笑。在朦胧的黄昏色彩中,她的身形显着一点清亮。
我回旅店里去。
我在城里打工,最早的打工族。
这座近山之城,山就在城市的后面。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这座绿葱葱的山,一半被云遮着绕着环着。记不得第一次到这座城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我飘游而来,留下的印象,便是在这城看这山,心中一片明净。后来,我恋着的女友曾在这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来找她,在这城中与这山里来来往往,我似乎在寻找着女友的行踪,虽然我知道我是永远也找不着她了。
来这里之前,我在国内走了很多地方,走走停停,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要去做什么。只是靠着自己的木工手艺赚一点钱,接着再走。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又想到了她,我就来到了这座近山之城,我认定这里靠着山近,我可以进山里去。是去找她么?我也弄不清。我知道她走了,她是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找,找什么,能不能找到,我已经不在意了。
于是我就在近山之城安顿下来。
在城里,我找的工作是给剧团做道具。开禁之初,古装戏很热门的,随着电视进入了城里人的家中,戏曲多少显出了不景气。只是近山之城的人喜欢看地方戏,剧团也就想着办法排新戏,做道具的事也就少不了我。我是个不多话的人,特别不喜欢与剧团里的女演员们搭讪,住下几个月时间,还不清楚主要演员的名字。舞台监督管着后勤,他觉得我规矩,就留了我。演员都是自来熟,女演员一直当我是外来人,用带着戏腔的调子叫着我的名字,并不时地与我说几句话。近山之城的演员在观众面前,还显着是个艺术人物,但对剧团里的人,似乎很随便的。
听惯了的笙歌管弦。咿咿呀呀的歌声,我好像已经熟视无睹,也从来不在台下看戏,有一次送道具到台上去,台前的灯光一下子打开,我的身影映在幕布上,似乎也成了背景。
也许在潜意识中,背景成了一种生活的习惯。在流动中去寻找着一点新的东西,又在新的流动中寻求一点熟悉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把习惯了的东西作为背景。
我住在一个大间的道具仓库里,那儿放着枪,放着刀,放着胡须,放着首饰,放着服装柜,放着道具树,放着各种杂物。也放着一张床,也放着我的工具箱。在仓库靠里的地方,我用道具围着了一个小天地,小天地里面是我的床与我打出的一个小书架。这一生,我很少买书,因为我常要飘游,很少的东西能带着。但到了一个地方,我很快和那里的图书管理员熟悉了,我去借一些书来,临时放在我临时搭建的书架上。一切都是临时的,我也习惯了临时的生活,只是在近山之城的临时生活我已过了一段时间,慢慢地有了习惯的地方。习惯便是惰性形成的。人天生有惰性,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我的惰性在增加。
道具仓库在一座旧楼上。楼下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对面楼下有一套标准的住房,里面隔着房间与厅。按当时的住房标准来看,这是一个很好的居所了。那儿住着剧团的胡琴师,一个名叫昭昭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弄不清他如何至今是一个人生活的,我不好打听别人的闲事,信着各人有各人的缘。
昭昭胖胖的,大鼻子,圆圆脸,肤色像永远洗不清的微黑,平时总喜欢把裤腿捋到膝盖上面。我在近山之城住下没几天,他就登门来借炊具,这样便与我认识了。
“你是在这里借宿的。”他这样说。
我摇摇头,很轻微的。不过细想一下,身居如寄,人生在哪里不是借宿呢。特别是我,实在无法是这里的主人,也许有一天又飘游出去了。以后他常说这种判断性的言词,听上去,好像不对头,但又无法认真去反驳。
熟悉了,他常到我房间里来,也把我带到他的房间里去。他的房间里有点乱,吃的用的都混在一起,到处乱摊着,只是那张床却弄得很干净,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他也从不随便在床沿坐下来,房间不算大,却放着好几张靠椅。
他说:“我这里除了你,没有男人来。”
他的话总让人产生疑问,是不让男人来,还是男人不来,要么是只有女人来。我在江南曾有一位邻居,串门的女孩不断。不过,我想不出来,眼前这位相貌一般的他,又如何会吸引女人。
以后的日子,发现确实没有男人只有女人出进他的门。
昭昭是个健谈的男人,只是很难与他对话,你顺着他的话题说开来,说着说着,他想着了什么,心思就转到其他地方去了,特别说到女人的时候,他会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习惯了,对话时,便不再在意他的疏忽。他的眼盯着我的眼,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我的反应,这时他的思想是集中的,到我说话的时候,一句什么话或者一个什么词触动了他,虽然他的眼还直盯着,眼中已经无神了,他在想他的心思了。
他的话常常是女人,他说女人与男人一样也有需要。他问我被强奸的女人是不是会有快感?他说如果女人有快感,还表现得很愤怒的话,那么女人就太可恶了。世界上最可恶的是女人,只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也是女人。男人永远是吃亏的,只是因为男人多了一点什么。
如果认为他说的“什么”是什么东西,他就会说那“什么”不是具象的,而是一种主动的精神。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议论,他好像一下子就把我当做了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他的谈话还是有层次的,除了女人还有的是宗教。我知道他在创作。这段时间他不再去乐队,在创作一部新历史剧,他认定我也是创作者,所以与我的对话都带着一点深奥。
“你这个人不应该是一般的人,只是别人无法理解你。你很怪的。在别人眼睛里,我算得上是个怪人。但你在别人眼睛里,也许不怪。但你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怪人。”他神情有点得意地总结着。
我慢慢地已经知道他的话有虚有实,但我感觉到他说话的真诚。
“你有没有女人?”他问我。
“是什么样意义上的女人呢?”
“当然,女人就是女人。”
我说:“在这里吗?”
“女人,不管在哪里。”
“我有过。”
他说:“你肯定无法忘记她对你内心的伤害,也许这种伤害,是你乐意的。女人喜欢给男人伤害的记忆,最好是永远的。”
我从不认为我的那个女友给我的是伤害,但无法对昭昭说什么,觉得他说的那一点也许有着他自己的看法。
“女人需要给男人伤害,永远留在记忆中的。”他重复说着,又陷入他的内心沉思,似乎他想把这句话留在永远的记忆中。
看来他是被女人伤害过的,而且他把这种伤害当做了一种享受,结果便是不找妻子不成家,这样可以找更多的女人以获取更多的伤害。他的话中似乎有这样的含意。
昭昭对玄学很有兴趣,总是说着模糊的话,话意可作各种各样的解释。也许本来他的话,意思是明白的,而是我作了各种解释。
“你会有不少的女朋友,只是能给你肉体关系的不会多。”他这么判断。
“是不多。”
“女人其实是一样的。再多的女人,你回忆起来,她们有时候说的话都差不多。她们会有同样的表示,会是同样的心思。特别是你与她们发生肉体关系而作承诺时的反应。”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告诉我,女人是各各不同的。而他就因为各各不同的女人而欣赏她们。昭昭则认为女人都差不多,但他对各种女人也有着兴趣,似乎就想在与不同的女人接触之中,感受那种相同的东西。
我以前的那位朋友说到女人,谈的是外形与气质的美。昭昭说到女人,强调肉体与气息的感觉。我以前朋友的话,往往像是从书本上移下来的。而昭昭的话是现实具体的。
窗外有女演员走过。窗开着,女演员朝里投进一个笑脸来,昭昭马上露出一种涎笑的神情,多少显得无赖,与他的玄学完全不相合。我也没有诧异,这是社会中常见的。
昭昭看着高个子的女演员走远的背影,脸上的涎笑还没褪去。
他对我说:“女人的美在腰上,看腰形就知她能给你多少快感。女人与女人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一点。”
“你说是腰吗?”我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旧画像,这是一张有了好多个年头的宣传画,画中的人物还凸显着工家兵的形象。现下的画像上便都是年轻漂亮的时装女人了。过去因禁欲而单调的色彩,已变得繁复丰富。近山之城也有了以身体赚钱的年轻女人,打扮入时地在夜晚的大街上走动。男人在一起谈女人,也已是天经地义的事,大的社会问题很少再有人提到了。
“你毕竟没有过许多女人,所以缺乏鉴别。扭动,你懂么?扭动与不扭动的女人形体,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也许正是因为女人缺乏扭动才形成了粗腰。”
昭昭认为中国男人对女人了解得太少,就因为这样,人生的快乐很少,生活的质量很低。
“好了好了,该到吃饭的时候了。”他说话的兴趣消失了,站起身来,像是要赶着我离开。
我已习惯了他的举动。他有兴趣的时候夸夸其谈,一旦没了兴趣,立刻走人。他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而行,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
舞台监督在城市剧团的街口上,把我叫住了。他要做一个灯笼,我做完了,自己很满意,他却认为我没下功夫,责问我,为什么不涂一点亮漆呢?说那样在舞台上会显目。我想也许是我太在意灯笼毛坯的美,一涂油漆会失去竹篾天然的味道了。他显着是我的雇主,用很严厉的口气对我说着。
我只是应着。等到他批评完了,他走了,我移身去街头的店里吃早点。
街在一个坡子上,铺着石卵的路,晨雾一润,带着微微的湿滑。街头的一家小店,做着南方的云吞面,我喜欢吃这面,有时再加一根油条。对街的那家大一点的店,有着各种的点心,也可以炒菜,有时要上一杯红酒,慢慢地一个人喝着。喝酒是一种心境。有着了一点闲着的心境,也就喝一杯。我只喝红酒,就是那种糯米酿成的红酒,带着点淳度。我很能喝酒,从来不醉。有的本事是天生的,并不是学来的。
我注意到有眼光瞥向我。仿佛从店里面暗处朦胧中透过来的光。我能感觉到那是女性的眼光。有着明亮眼光的女性,一般都有着美丽的容貌,这是我在各地飘游中观察到的。美丽的女性总是有着闪亮的眸子。也许因美丽而自信,产生出来的光色。一般的女性缺少了这种自信。
到那眼光第二次闪亮的时候,我移过了眼去迎着它。我的感觉没有错,那是一个形象生动的女性,满脸写着自信。见我注意到她,她微微一颔首,眼光静静地对着我。在近山之城里,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女性。也许在我年轻的生涯中,还没有与这般自信的女性对视过。
她的手在她面前的酒杯上轻轻地转动一下,手指的修长与她的身材一样。她的眼眯起来,显现着妩媚。
在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顶黑白条纹的像是男式的带沿帽。
她看了一下自己座位边上空着的木椅,我知道她是让我坐到她的身边去。但我没动。
她朝女招待招招手。招待小姐也是个好看的女孩,只是与她一比,就显着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女招待走到她面前,她做了一个气势,让女招待把她的碗盘都端到我的桌上来。女招待看看我又看看她。女招待是认识我的,见我并无反对的表示,便带着一点不情愿的微笑,把她的碗盘端了过来。她点的是几盘素菜,只有一盘海虾是荤的。
坐下来的时候,她说:“不介意……我与你同桌吧。”她用了“不介意”这个词,让我觉得很奇特的。
我说:“不………不。”
她说:“你的‘不’,是指不欢迎吗?”
我说:“没有不欢迎。”
她盯着我,她的眼眸中的光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她的眼总像是眯着,从那里面透出来的光就越发地亮了。她尖尖的鼻子上,光光滑滑的,显得圆润。她的耳朵也是圆得秀气,她的五官轮廓都是圆圆润润的,组合起来却显着一种高雅的气质。
她说:“你很奇怪的,在这座小城里,少见。”
我也觉得她在小城里少见,这点相同的感觉,让我有着接纳她的心态。她称近山之城为小城,其实近山之城应该算是一座小型的中等城市。
“并不是你的口音不同……你的口音一开始听,以为是从城北面乡下来的……是你的样子不同。”她解释着说,笑了,把手上抓着的布帽子卷了卷,她的动作让我想到了一个原来熟悉的姑娘。
我说:“是的。”
她朝我看了一会,一波一波的笑涌过来。“你很怪的。”她又说。“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奇怪吗?”她并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我看到你刚才被那个男人训斥的样子,像什么呢?像一头鹰俯首贴耳地对着一只红冠鸡。”
说我被训斥,我不大同意她的说法。只是她并没有贬低我的意思,鹰的说法,又似乎抬高着我。
“是的。”我还这么应着。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社会上的高下之分,我的内心自与他人都是平等的。只是我的人生总在飘游中,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的感觉,所以也就不再计较别人对我的态度。也许在有的人眼中,会认为我比较的懦弱,就如舞台监督,便颐指气使。而我并不就此看重他,也并无看不起他。
她却把我说成是低头的鹰,也奇怪她会有这样的说法。
她说:“你说你这样的年龄是不是奇怪?”
她的口气像是指我的年龄小。其实她总该比我小两三岁。是她的口气显大。
从她与我对视,到搬到我桌上,还有说起看到我被训斥,以及说话的口气,都是很奇怪的。可她却问我是不是奇怪。一切都显着生动,在我心里如清新的绿波似地舒展开来。
我说:“是的。”
她又朝我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大概习惯了被人指说,别人说你什么,你都点头说是,真是奇怪……”
她说的时候,把手扬起来在面前挥一下。她的动作大了一点,碰着了端着碗走到桌边的一个短发妇女的胳膊上,把短发妇女碗里的汤打泼出来。幸亏短发妇女的手端得牢,要不整个的碗都打翻了。
汤应该是有点烫的,短发妇女的手上溅了汤,但还是继续紧握着。
她看着短发妇女,脸上还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有点好笑的神情。
我赶忙站起来,把短发妇女的碗接过来,并递过带着的稿纸给短发妇女擦手。
短发妇女并不管这些,只是盯着她,说:“你说话就说话,就算他该受你训,你挥什么手?……你又不能算是什么大人物……”
我说:“手上烫着了没有?”
短发妇女看了我一下,又朝着女孩:“手上烫不烫倒没多大关系,我看不惯她又是说人又是动手的,没有一点女孩的样子。”
“是的。”她点着头说。她有点窘,不过脸上还是带着了那点好笑的神情,口气很乖,像是学着我。
短发妇女没说的了,端起桌上的碗,又盯我一下。我也陪着笑。胖乎乎的短发妇女就走了。
我重新坐下来,看着她的样子,想着她刚才被短发妇女训着的样子,心里很好笑,当然我没有表现出来。
她脸有点红,在我这年龄对女孩的神色是很在意的。脸上的红晕飘浮过去,她说:“我是碰了她的碗,她的手被烫了……”
我说:“是的,是的。”
女孩:“又是是的,就怪你。和你在一起,我也跟着说是的……跟着一样地俯首贴耳了。”
我不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她圆润的脸,不显得胖却肉嘟嘟的,眼弯弯,眉毛上挑。
她盯着我:“你这个人,是不是不会笑?”
我就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了。
她动作轻柔地一仰脸,酒杯喝干了。她有好酒量。我以前见过的几个女友也都是能喝的,似乎会喝酒的女孩都对酒精有免反应力。她的脸上依然白净,只是添出了一点美丽的桃红色彩,仿佛是从肌肤里面洇出来的。
我和她一起起身,出门时各走一边。她停了身子,对我说:“你看你这个人,连问女孩名字的勇气都没有,还是和你一起喝过酒的女孩……”
她的口气中已十分熟稔,眼光晶晶亮地看着我。
我没有问女孩名字的习惯,感到任何名字都是附加在女孩身上的,并不贴切。有时候回想起来以前一个很熟的女孩模样,往往就忘了她的名字,想半天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她就是她。
她没等我问,便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了,刚才那个男人好几次指名道姓地训过你:姚欣,怎么怎么的……姚欣,对不对……让人觉得有点像女性的名字。我叫周馨,我的馨与你的欣不同,我的馨字很罗嗦,记不住,叫我星星就是。”
我在做一个新的道具,一只红灯笼。我把竹条劈开,并用刀细细地刮着竹蔑表面。细细的竹蔑在我的手下跳动着。我不喜欢在竹蔑上涂漆,但我却坚持把竹蔑的厚度劈均匀,把竹蔑的表面刮光滑。竹蔑上涂不涂漆,是审美问题。而竹蔑刮不刮干净,是工作态度问题。
我把刮光滑了的竹蔑举在眼前,细细的竹蔑尖,似乎微微地颤动着。我清楚,在舞台下看戏的观众,就是注意到道具灯笼的话,也不会在意灯笼骨架的竹蔑是不是光滑。其实道具只需要一个粗糙的轮廓。有时我会想到,我这么用心又为了什么?人们并不需要这个。特别是在这个偏远的近山之城,并没有多少人有细细地品味艺术品的雅趣,更不用说一只舞台上的道具灯笼了。
早先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我只是做着,显得毫无意义地做着。道具做完以后,我把它挂在窗外的檐下,让风慢慢地吹转着它,独自久久地欣赏着,心中便有着一点快乐,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去了。
现在生出了这种疑惑的想法来,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虽然我还不到三十,但毕竟不像过去那样完全年轻了。二十岁左右时,我到处飘游着,觉得时间对我来说是用不尽的。感觉到了时间的流动,我却停留下来,长时间地停留在这座近山之城,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自己。
沉思也似乎是最近才有的,过去有的只是对外部美景产生的欣喜,慢慢地感觉沉进内里来,里面空旷而灰色。
一根根竹蔑弯曲了,灯笼团出一个外形来,挂在檐下看着它,我还是觉得开心的,有着一点赏心悦目的感受。
楼下,昭昭抬头朝我招着手。他黑红的脸上迎着亮,泛着一层油光。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我下楼去。昭昭回转身,用手朝后面招我一下。
我跟着他走。走进他的那间乱糟糟的房间里。
昭昭神色难得的严肃。他凝着眉头对我说:“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协助我。山城要举办一个城市节,城市节要有一台大戏,这台戏把整个城市作为舞台与背景。这个构思是我向宣传部提出来的,部长就把编剧任务交给了我。你知道,我向来是弄大的,但具体的部分,需要一个有文字能力并且认真负责的人配合我。我向部长推荐了你,部长显然还不了解你。我希望你能拿出实力来。只有我了解你,要让别人也了解你。要知道,人需要运气,我现在有了这个运气,山城也因我而有这个运气,现在你也要借这个运气脱颖而出……整台节目要有气势,也要有力量。有关艺术创作的具体构思,我慢慢与你谈……这节目就像女人一样,塑造的应该是一个大气、端庄的女人。小女人不行,小女人只能脱开来细细看,也就显得粗俗。我来做这个女人的整个轮廓,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喜欢她,被她折服。你呢,让这个女人整个的肌肤都细腻到玲珑剔透。”
我一时有点疑惑,我无法想象昭昭所说的城市作舞台的大戏。我还没有做过很大的事,我的志向总在心灵的一角上蜷缩着,和事业没有关系。
昭昭设计着大舞台,把整个山城作为背景,就在市政府的街道上搭台。他正说得起劲的时候,外面有人叫他。他停下来,带着一点注意地听着声音,像是倾听着什么。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糯。昭昭严肃的神情中便带着了一点温柔,我知趣地起身往外走,我没与昭昭打招呼,我不习惯做什么具有暧昧意味的举动。
门口的女人一只脚站着一只脚踮起,歪着身立着。我并不想看她,但也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发现有点面熟。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是那天在饭店里被周馨碰泼了汤的胖女人。想着了这便是昭昭大谈女人观中的具体女人,不禁有点好笑。
不过细想起来,胖女人确有她的好,那天训斥周馨的话中,始终没有露出粗俗的东西来。她说的理,似乎一直在帮着我。今天她的样子,尽量地带着了一点妩媚,也许她知道我与昭昭熟悉。
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女人粗腰实在不合昭昭的女性审美。也许昭昭的女人观是矛盾的,他也曾多次说过:女人各有女人的妙处,重要的是深入下去,直至内在。
这个星期我又进山去,进山时太阳还悬得高高,走在山里的时候,又下着了一点零星的小雨,春夏之际,山里常有雨飘来飘去。我仰起脸来,品尝着飘落到嘴里来的带点甜味的雨点。天空青蒙蒙的,而山色越发葱茏,山道边的树木荆丛,一片一片被湿润了的绿叶,绿得青葱葱的。
我这时觉得只有在山里才有了我,才有了自己的生活,才能真切地感觉着自己。我在非我之中,流失了许多时间,在山里才感觉到了自我,感觉到了自我的生活。许多的记忆连着的自我。
进山坳的一刻间,我特别有一种欣喜的感觉,从心中升起来。山道半隐半现在草中,两边延绵的草在雨中湿润了,幽绿幽绿的。道边流着一条山泉,水色清澈纯净,一片一片绿色的草影映在里面,被点点细雨点皱了,点晃了,点摇动了。
许多少年的时光都一起流动来心里。忘怀了我到山里来为何,人生又为何了。
走过山坳,向上一个山坡,雨停了,一缕阳光从前面隐隐的林荫透出来。突然,一声清脆的鸟啭鸣,似乎特别清亮,响在耳边,响得那么好听。宛如在跳跃着,在旋转着。走在山里,常有鸟在身边飞来飞去,有时会在我面前落下来,就在我的面前跳着,自顾自地啄着什么,等我走得很近,才扑簌簌地飞走了。我常常带着心思走在山路上,能引起注意的是风景,风景静如画,而往往忽视了动着的物体。这一两声连着的鸟鸣,却是那般生动地入我心来。
我仰起脸来,寻着鸣叫鸟儿的踪迹。有几只小鸟在树尖上跳动,全然没有理我,也仿佛不可能发出那样如歌般的叫声。
我的兴致动了,宛如被鸟声唤醒的。
独自而行,大自然的声音,往往是最好的陪伴。
前面是一片坡地,坡地在林子的边缘。我首先看到了在低空飞着的一只黄色的小鸟。它扇动着的翅膀,绒绒的嫩黄的羽毛,映着阳光,鲜亮亮的。
它盘旋着,发着一声声清亮的鸣声,就是我刚才听到的声音。忽又传出一声声低低的鸣声,柔和的,低回的。我循着声音看去,看到了前面站在灌木丛中的一个穿着青绿色春秋衫的女子,从她窈窕的身形上,我看着眼熟,让我浮起柔柔的感觉。她仰着一张少女的脸,脸上带着微笑,正是莲儿。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飞着的小黄鸟,而小黄鸟正是在她的头上盘旋。
我向前走近。我不想把她与小鸟之间融洽关系的情景破坏了,尽量走得轻轻慢慢,但是小黄鸟还是注意到我,它向上飞去,飞高了。
清亮的啭鸣声又响了一点,仿佛要告别而去。小黄鸟一边鸣叫着,一边往上去。而又一啭鸣声,更显柔和婉转,引着小黄鸟,像是招呼它别走。
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只有这只小黄鸟在我的视线中。但我分明听到有两只鸟发着两种声音。我静下心来,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依然不明白眼前的情景。听着那一亮一柔的鸟鸣,小黄鸟像是想好了要离去,一声声叫得清脆,而轻柔的啭鸣环绕上去,柔柔地围着它,裹着它,像是追逐着,劝说着。
我又向前进了一步,想看清灌木丛中是否有另一只鸟。再想看一下莲儿抱着胸的双手,靠林子的那边一只手上,是不是托着或轻握着一只鸟。倘若有,那只鸟肯定是家养的,它会遵从主人的意思,作戏嬉或挽留的啭鸣。
在空中的小黄鸟看到我向前的走动,用一对敏感的小眼看着我。它再往上窜一窜,慢慢地往林里飞去,那边一片林荫,一边鸣着清脆的叫声。跟着的柔和啭鸣也盘旋过去。莲儿从灌木丛中出来,轻盈地跟着跑着,追逐着小黄鸟。小黄鸟似乎等着她,在她前面一下一上地起伏盘旋着。我好奇地跟着跑去,小黄鸟就飞得快了。柔和的啭鸣似乎轻下来,带着温情地劝慰似的。
我走近了莲儿。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我,朝我看了一眼。也许觉得自己追鸟的动作被我看到了,那眼波流动中,又带了少许腼腆的神情。小黄鸟却在林边高空中绕来绕去。
她说:“我与它接触了一段时间,它才与我亲近了。”
我说:“对不起……它认识了你了?”
她说:“是的。它也喜欢和我玩。”
看起来小黄鸟很不满意我与她说话,盘旋上空清亮地叫着。
她说:“它在说,我要是与你再说下去,它就要走了。”
我说:“你听得懂它说话?”
她说:“你只要静下来,你就能感觉到它叫的意思。”
是啊,对一切我不明白的事物,我都会静下心来,用心去包容那些事物,慢慢地就会明白事理,明白事物所含的意思。特别是自然界表达的意思。往往人世间的事,要难理解得多。
我也就把心静下来。小黄鸟还在盘旋着。我感觉到清清冷冷的高空有着许多的声息,伴着小黄鸟盘旋的有风声,也有远处鸟雀的喳喳声。
小黄鸟啭鸣声变得轻轻。可再怎么静心,也无法懂得它叫的意思。
我说:“它在说什么?”
她只顾仰着头,看着它。
她后来摇摇头,微微地:“你在旁边,我就感觉不到了。”她显是随便说的,意思里并没有责备。
我不说话了,真正地静下来。慢慢地,我觉得她似乎与它有着一种感觉的联系。她似乎与大自然都有着这种感觉的联系。这一点被我感觉着。我不知她如何来感觉的。
蓦地,又响起一声柔和的鸟鸣。这一次我听真切了,是在我身边响起的。我没有奇怪,因为同时我听清了这声响是从她口中发出的,应该说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的。我看到她微微地嘬起了小嘴。她本来就有嘬嘴的动态,刚才我才没有发现。
她的嘴轻轻嘬起,圆圆的分明的轮廓。圆唇微微颤动,吐出柔柔绵绵的声响,快快活活地抖动着,传到空中去,像在对小黄鸟劝说着,让它相信我,认为我是一个像她一样的朋友。
我想我听得懂她的意思。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仿佛她天生能与鸟雀对话的。
我想到她是在吹着口哨,又仿佛不再是口哨,而是一种语言。
活泼泼的声音婉婉转转地绕着林子。
细细听,哨声是有节奏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乐声。我在剧团的乐声中度过了那么长时间,我能分辨出各种乐器的声调,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与自然交融的乐声。
一下子我沉醉在这种音乐中。
好一会,我仿佛才醒转来。我朝她略略抬了抬手,轻轻对她说:“我来。”
我把挎袋里刚才当午餐没有吃完的面包拿出来,揉碎了,再蹲下来,把面包屑轻轻撒到前面的草尖上。面包屑仿佛是草尖上生长着的黄色的花。
我把她拉后几步,对她说:“你请它下来吧。”
她带着微笑地看着我做完这件事,嘬起了嘴,接着便又响起婉转的一声声啭鸣声。这次我完全听懂了,她在邀请它下来美餐。
小黄雀仿佛真听得懂她的话,盘旋两圈,慢慢地落到草丛上。它轻轻地啄了一口面包屑,很快它就啄开了。一边啄,一边用它圆圆亮亮的绿眼睛朝我们这边看,啄一下看一下,头一点一点的,可爱极了。
我和莲儿也对看了一眼,眼光中自然的意味在交汇融合,像是有一种绿亮直透往心里,这是大自然与人相合,是平和的,是蔚蓝的,是熨贴的,是柔绵的,带着绸般的光亮。
小黄雀依然头一点一点地。它现在很自如了,眼光中不再有防范。它头朝下点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头顶有着一撮白如银的毛,那撮白毛在羽光的黄亮中显得柔和。
她轻轻说:“白毛如雪……。”
我跟着吟了一句:“可怜未老先白头………”
她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是不理解我的话,又像是为我的话心动了一动。这句话是从我心中自然流出来的,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说。也许一下子触动了我的感觉,呼应着某种未知。虽然我还年轻,但在她的身边,我多少觉得自己有点苍老了。
她说:“应该叫它银顶公主。”
“好听,就叫它银顶公主。”
我说着,觉得这名字确实美极了。心中有美才会浮出美的意念,昭昭与我说到过。
然而我想,它一定会是一只雌性的鸟雀么?
她的嘴里轻轻地嘬起,一串音乐般的声音流动着,柔柔地又引着了小黄雀啾啾的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