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事经常发生的。比如五天前也就是十一月八日晚二十点三十分，有个姓高的高级工程师就溘然仙逝。高工死于心肌梗塞，确切地说，他是在看驴年马月的一场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时活活给气死的。那天晚上市电视台不知为什么突然变更节目安排，让足球迷高工大饱了一回眼福，高工耳朵的灵敏度不高，他压根儿没有听清双方的队名，他是一直为红队欢呼的。岂料，在最后三十八秒钟，红队守门员的眼光飘向了飞吻着的那不勒斯女郎，绣球也似的足球从他裆下缠缠绵绵地滚进球门，竟超越时空，把漫漫多年之后、迢迢万里之外的高工给结果了。
高工有个女儿嫁给了老外，这不假。但是，据查，他女儿嫁的是英国人，而不是意大利人。女婿是汉学家，而非职业球员，甚至连球迷也不是，恰恰相反，他的洋女婿正在组织一个反对野蛮运动的黄色和平组织。所以，高工毫无干系地为老外活活气死很不合算。
正因为如此，他所能享受的待遇就成了棘手的问题。单说开会吧，作为高级工程师，他本可以在殡仪馆开个中厅，可他所在的科研所只有百十号人，有个小厅足矣。所领导在研究他的后事时，为开会规格争论了一个小时，据传，有人希望高工有个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的遗嘱，可惜没有；有人认为尽管丧属强烈要求让死者享受应有的待遇，鉴于他的死因，还是在本单位内寄托哀思为宜，这也是爱护死者；持第三种意见的人听出弦外之音，于是第三种意见变得锋芒毕露了：不要企图在高工的死因上做文章，如今不是那年头了，如果要在政治上无限上纲的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自豪地说，高工的死表现了一种崇高的国际主义精神。各方固执己见，寸土不让，最后无可奈何把矛盾上交，由厅里裁决。
厅里的决定大大出人意料，厅里指示：可以给高工开个容纳五百人的大厅，而非中厅，更不是小厅。尽管科研所领导几天前争吵得面红耳赤，这时他们的不解却是一致的。既然厅里这么决定，既然出席追悼会的代表由厅办公室统一安排，既然办公室已经像招工招干评职称一样把指标分解到厅机关和直属各单位，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无疑这是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生动一例。于是全所上下皆大欢喜。关于科研所那边的情况不难想象，只要不是仇敌，同事们都是肯牺牲一二个小时为高工捧捧场的。所以按下不表。
话说设计院。设计院与科研所共一个大院，是一个系统的两个平级单位，如果以兄弟姐妹喻之，那么他们就是各立门户的兄弟或姐妹，如果以夫妻喻之，那么应该说他们是分居或分床的夫妻。设计院人更多一些，按照五比一的比例，厅里给设计院下达的名额是四十人。
黎院长在开院务会议时接到了电话，这时，技术室的沈主任伸长了脖子。眼见沈主任求战心切，黎院长愉快地接受了厅里下达的指标。黎院长放下话筒，点燃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的讨论放一放。厅里通知后天上午开会，开……一个重要的会。因为这次限死了名额，四十人不能少，也不要突破，足显其重要。什么会呢？科研所高工的会，不是他的那个TNG成果鉴定会，哎，真是想不到，本来下个月就是他的鉴定会，如果通过，可能获科技成果进步奖。我看他这一辈子就图那个会，可是……却成了追悼会。是不是这样，老沈张罗一下，把名额分派到各个科室，留几个机动的……”
黎院长之所以让技术室主任而不是办公室主任张罗此事，是因为沈主任素有“沈会长”之雅称。
沈主任之所以喜欢参加各种会议，最初是由于无可奈何，接着是图会议上发纪念品，以后搞廉政建他举双手拥护他鄙薄纪念品，但开会已成为他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参加会议的这天他至少可以省下自己的香烟而抽别人的，省下自己的茶叶而喝会上的，避开烦人的工作当一天神仙。尤其是代表领导参加的会议是很幸福的，他不想当官，正因为他不想当官却当了小官，虽是小官却能和大官平起平坐，这时候他清高思想和跻身于领导之间的优越感相互作用，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关于兄弟单位高工之死，沈主任早有所闻。并且由此对人生很发了一通感慨。现在从黎院长对追悼会规模的介绍，沈主任忽然来了气，尽管他对各种会议不分尊卑一视同仁，可这一回他却要推脱了。
他提出三个问题。一，两个月前，本院王工偕副厅长下乡出了车祸，都死了，副厅长的追悼会开得隆重热烈，而王工因为临死前提出的五个要求中没有要求开会，就不给人家开会了，高王二人，同是高工，如何厚此薄彼呢。是的，王工的要求太具体，但那全是废话，他说要沐浴要穿衣要火化，要个匣子装灰，装灰时不要和别人的灰混合在一起，濒死的昏话怎能成为一种口实呢？况且，王工的死因比高工地道一百倍；二，高工之所以评上高级工程师，实在是科研所指标宽松得可以，尽管他可能很快就能做出突出贡献，但TNG能否通过鉴定尚未可知，在这种情形下就让他破格享受大厅的待遇，至少在设计院很难服众，人们甚至会认为这是厅领导对科研所特别关照，本院技术干部会觉得自己是后娘养的；三，共一个系统又同住一个大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相互都认识，这高工脾气不好，每年冬天在澡堂子里至少要和我们的人吵三次架，吵架时他的咒骂很恶毒，王工出车祸以前就同他为争一个莲蓬头闹得不可开交，高工得胜却不罢休，还曾恶语相讥：“你省省吧，会有人替你洗的！”所以王工不幸应了他的谶语，所以王工才有那个沐浴的要求。
老沈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它的要害是，鉴于以上三个原因，四十人的代表团无论如何是组织不起来的。
“老黎，小沈所言极是，一旦挑起王工的话题就麻烦了，当然硬性分派，也不会组织不了四十人，可是大家心怀不满，临场溜号，我们就不好交待了。你说得对，这次追悼会相当重要。根据我的经验，我们宁可尽管同厅办交涉减少指标，而不能在开会时溜号。”说话的是副院长，副院长比沈主任不过大三岁，却视老沈为小辈，足见其领导资历之深。副院长言及经验时面有羞愧。副院长的经验其实是一次深刻教训，两年前在另一场车祸中，前任厅长不幸罹难，在参加追悼会时，当时主持设计院工作的副院长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那次厅里没有下达名额，副院长只是领着几个科室负责人前往殡仪馆，租的花圈倒是气派，可在白绫上签到的姓名却寥寥无几，与各直属单位的大队人马比较，就显得很不郑重很不恭敬了。副院长自恃花圈比人家大得多，当时也没在意。岂料，时隔不久，老黎由办公室主任越过他而出乎意料地擢升为院长，有人透出口风说：“厅长生前那么器重你……都说你会变脸呢。死人不知，活人眼睛却是雪亮的！”副院长有苦难言，好在技术干部出身的他挺洒脱，始终怀有协助院长的诚意。
副院长其实已折服于老黎的领导才能。起初，黎院长工作比较拘谨，经过两年锻炼，他已游刃自如。当院长是个苦差，大事非抓不可，小事疏忽也可能酿成大事。比如食堂的包子馅里有苍蝇，比如两家合资建的澡堂发生争执，都可能成为某个事件的导火线。不要以为院里多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书生也常闹小孩子脾气，比如死去的高工，一气之下把不嫁老外誓不休的女儿打折了腿，所以走一步要看三步，既要有决断的勇气，又要看到可能出现的矛盾。眼下组织代表，看似小事，但是，当你知道副院长有那么一种人生经验之后，当你发现沈主任提出问题确实是问题之后，当你也意识厅里下达的指标以其微妙显示出重要性之后，你就不可以掉以轻心了。
黎院长捻灭烟头时已经成竹在胸，不过，他在拿出严肃决策前总爱活跃活跃气氛，他转向沈主任：“大家叫你会长，这一回你却要罢会，看来问题严重了。”
“我对高工倒没什么。即使心存芥蒂，人死了，应该不计前嫌。只是我觉得上面不公平，我想到王工，所以这个追悼会别叫我去。”
“好。”黎院长从沙发里直起身子，“我完全同意陈院长的意见，不搞硬性摊派。刚才我没把厅里的通知转达清楚，这个名额是按实有人数比例下达的，就是说，要减少，恐怕办不到。既然是指标嘛，那么我们就拿它当指标对待，我的意见是，要想办法把硬性指派变成群众自觉活动。”他停下来，同副院长耳语一阵后宣布，“院务会议就开到这里，支部委员留下，我们开个支委会。”
沈主任写了入党申请书但还没有交，所以他端起茶杯第一个离开会议室。黎院长兼支部书记，支委会仍由他主持。
黎院长在十五分钟的支部会上言简意赅地道出他的意见，另外四个支委拍案叫绝，这意见便成了决定。因为任务艰巨时间紧迫，决定打印分发到各部门时，各部门已在具体贯彻了。
黎院长的意见的确可以称绝。黎院长认为只要充分发扬民主，特别强调代表性，牢牢把握择优选派的原则，那就不愁组织不起四十个人来。黎院长很自信，同时很清醒。他告诫大家不要盲目乐观，不要过火，要十分谨慎，否则很容易闹得像评职称一样不可收拾，一个个都成了难剃的头。
沈主任对此很不以为然，参加追悼会无论如何不可能与评职称同日而语，所以在技术室讨论推荐人选时，他持消极态度。技术室七个人，按照比例精确分配应该是一点四名，根据四舍五入的算术法则舍去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这让沈主任很庆幸。沈主任逐个扫视自己的下属之后，学着黎院长的腔调说话了：“这个会很重要……五个人中只能去一个，而落实到我们室就是七分之一，所以我们要郑重其事。院里强调代表性，代表嘛，无非是这几个方面：政治表现、业务成就、年龄结构、职称职务、工人干部等等。说到业务成就，我年长你们不少，当然做了一些应该做的工作。我们室除了我都是年轻同志，我的意见是，是不是选一个年轻的？大家考虑考虑，你们看谁合适？当然，你们都不错，都合适，我的意见是谁更为合适？”
年轻人觉得滑稽，都吃吃窃笑，互相挤眉弄眼，然后纷纷嚷嚷着提名，每个人都被提到了。沈主任严肃起来，他轻扣玻璃板：“不要嬉皮笑脸！一个同志死了，我们这样很不礼貌的！我心情很沉痛。你们都知道，我一直对高评上高工不服气，我从事专业工作时间比他还早两年，吃了指标的亏至今还是工程师。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不跑到技术管理部门来，多弄几个课题情形就大不一样。当然，技术管理部门也可以出成果。你们都干得不错。选派代表强调贡献，我赞成。大家不要乱提名，要简单谈谈提名理由，就是说概括地介绍介绍被提名者的事迹，甲乙丙丁一二三四列出几条，大家赞同就算通过。”
室内气氛沉闷起来。十分钟后沈主任憋得难受，频频催促。被他催得性起，有人吼道：“沈工你干脆抓阄点名好啦！参加追悼会，难道还要给代表拟悼词？送去殉葬还是怎么的？”
沈主任怒目圆睁：“你怎能这样认识问题呢？你不耐烦不愿去，是不是？告诉你，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代表的！选出来还不算数，还要经院里批准，所以草率不得，万一打下来，当事人不光彩，我们也不那个，是不是？人都有个自尊心嘛。选！谁打头炮？”
沈主任习惯性地瞟了小邢一眼。小邢发言积极，而且尊重老同志。每每评选先进评选什么代表，小邢接着老沈的目光总能会意总能以精彩发言正中沈主任下怀。此刻，沈主任仅仅希望小邢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眼看小邢欠欠身子，以微笑做发言的前奏，沈主任急中生智连忙抢先提名：“你们不做声，那么我先提。小邢。他表现突出，在年轻人中是有代表性的，第一，他积极要求上进，办公室里打水扫地开门关门的事被他包揽了，几年如一日真是难能可贵；第二，业务成绩可喜，今年他有三篇论文在《科研管理》等报刊上发表。”
小邢满脸通红，谦虚而又无情地打断沈工：“哪里哪里，比起大家尤其比起沈主任等老前辈来实在惭愧至极，我认为沈主任最有代表性的，他当之无愧。”接着，他一口气数出沈主任的七条好处来。
沈主任虽不愿当代表但有人提名，还是让他觉得自然且舒心。接下去，人们随声附和。他准备在褒扬声中谦虚一番再找个理由推脱，让大家另选他人。可是，情况陡变，这变化和沈主任刚才拿架子训人有关，和小邢发言中的溢美之词有关，和小邢同沈主任眉来眼去有关。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喊出一个甜蜜蜜的名字：“田柔柔！”
柔柔左右开弓，各给他俩一个温柔的巴掌，然后嘟起红彤彤的嘴唇，娇嗔道：“你们坏！我最怕死人，存心谋杀我吧？按资格，怎么也轮不到我，你们都是工程师助理，我连个技术员还不够格呢，我等着参加你们的追悼会吧。”
沈主任心里有些不自在，沉下脸来：“理由呢？说说理由。”
柔柔其实很尖刻，她的目光狠狠剜着那两个提名者的脸：“理由？评先进什么的，你们不都是最先提我吗？这是一种策略，竞争的策略，叫什么来着？美人计？哦，不不不，丢卒保车，哦不不不……反正你们心里有数。”
“田柔柔，你胡扯！”
“田柔柔，你真损，岂有此理，你让大家评评嘛，你确实最有代表性，而且你的代表性最全面，集妇女、青年、技术干部于一身。”
没有发言的同志鼓起掌来，你一言我一语，居然也为田柔柔凑足了七条。她的七条足以和沈主任的七条抗衡，这令沈主任大为不快。不过好在这是推选开会代表，完全可以洒脱一回，上次评职称也折腾得他元气大伤，况且他要尊重已发扬出来的民主。他只好惘然若失地宣布：“田柔柔得了四票，那就田柔柔吧……不过，这是室里的意见，最后还要经过院里，万一有变化，希望小田嘛……”
“经受考验，是不是？放心吧，我很坚强。告诉你们，让我开会我正好可以借机逛书店。打下来嘛，我改日再去，不过如此而已。”
“你！”沈主任正欲批评她一顿，忽然想起黎院长充分自信的安排。经过层层评选，是很容易把人的自尊心激发出来的，评上职称能涨几个小钱？说到底一场拼搏只是自尊心大战，所以他相信田柔柔最终会自觉地代表本室去开会。他懒得再费口舌，如释重负地伸伸懒腰便去汇报了。
这时候，各科室的代表名单已经汇集于院长案头。黎院长根据汇报根据平时印象将四十名代表分成三类。一类是高工生前好友或者并非好友但在讨论时对高工表示友好的，以及平时领导指哪打哪的老实人；第二类是稍加做做工作就一定会遵守纪律，绝不会溜号耍滑的；第三类便是田柔柔之类，平时不安分、此时态度又不端正的，这种人居多，所以要选举，而且，要让他们意识到代表资格来之不易。
黎院长准备这样对待田柔柔他们。黎院长说：“老沈呀，有好几个科室的情况和你们相同，推选代表时没有强调贡献。当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会议，小田他们参加未尝不可，问题是有必要促使他们增强责任心。我的意思是，你们室里再复议一下，复议一下有好处，复议对候选人是个大力鞭策，你说是不是？”
“我同意复议。我知道院里会对这些人复议的。但我想复议最好把几个科室划一个大组，分大组进行，或者根据个人情况，分别由团支部、工会，是党员的由党支部讨论。照样交由原科室讨论，可能会引起误会造成矛盾，可能到头来还是原地踏步。”
“原地踏步？不至于吧。人的认识会有所发展的。进一步复议的形式看情况再说，有必要就搞，没必要就不搞繁琐哲学啦。不过你的意见可以和大家说一说，说了能促使大家慎重对待。其实复议是一种教育，并不是要换马，马可以是原先的马，但不能是野马，放出去就没影儿了那不成。”
沈主任面露难色：“小田这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黎院长扔给他一根烟，黎院长送烟与人传达的是信任。这时，沈主任其实已经打好开会复议的腹稿，腹稿简单极了，无须拐弯抹角，他只要直说院里让室里复议就成。这句话本身含量丰富。对田柔柔来说，这句话意味着有领导不信任你，有群众嫉妒你，认为你连参加追悼会都不够格，那时小田一定会跳起来：“让那些有眼无珠的得红眼病的气死吧，老娘我今天非去不可！”叼起黎院长的烟，他觉得诉苦实在是无能的表现，他凑上前去同院长接了火，转身便要离开。
他心里猛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很及时。如果错过，将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念头支使着他回转身体，好奇地凑到院长办公桌前欲阅看代表名单。黎院长大大方方索性将名单朝他推过去。
沈主任大为震惊！和他同一个年龄档次的技术干部竟无一人漏网，不管他们职称是高级还是中级，不管他们属于三类人中的哪一类，他们的姓名出现在这张桌上，而他没有！他们是群众评出来的，比贡献比出来的，而他没有！难怪在宣布评选结果时自己感到茫然若失，原来真的丢失了什么！
他有苦难言，因为他有言在先。他悔不该仓促表态，现在被动得很。偏偏黎院长将第一类人员名单交给他，说：“你们小邢字写得好，下班前让他把代表名字抄在小黑板上，通知他们明天上午九点半准时赶到殡仪馆，你先把这部分名单带给他，其它嘛定下来再给他，一并抄出来。要保证通知到，所以小黑板不要挂在老地方，最好挂到大院门口传达室墙上，那里是必经之地，醒目，科研所也能看到。让他们看看最好，我们两家亲如兄弟嘛。”
原来还要张榜还要示众，沈主任便觉得不可等闲视之了。他接过名单回到室里，叫齐人，吸尽黎院长给的那根烟，当众把名单给了小邢。等到大家从小邢手里抢过去传阅了一遍，他才宣布复议。看过名单之后的人们对复议的原因心里有数了。田柔柔倒是撇脱，她觉得自己跻身于那么强大的阵容倒是荒唐倒是滥竽充数，她带着胜利的微笑斜视着她的支持者，她的支持者被她的眼神激怒了，纷纷抗议：“选人大代表呢还是全国劳模，柔柔不够格，我们技术室就没有够格的，我们选佐罗选高仓健选费翔选陈佩斯那小子！”
连小邢也愤愤不平了，他的不平表现为侠肝义胆：“田柔柔，刚才我不同意你，但我尊重多数人意见，院里也应该尊重我们评选的结果，对不对？现在叫我们复议，分明想打掉你，搞论资排辈！所以我提议照样选田柔柔！而且，我有个想法，既然院里来真格儿的动硬的，我们也别含糊，把那舍掉的零点四名指标夺回来！”
于是，有人不严肃了：“妙！让小田提着你的脑袋去开会吧！”
在严肃的会议上打哈哈是沈主任最痛恨的行为之一，所以沈主任在心情不畅的时候总喜欢拿它开刀：“人是猪肉吗？这是会场不是屠宰场菜市场，你的笑话很无聊。关于复议，院里并没有别的意思，小田的态度是端正的，别的同志不要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复议就是复议，仅仅如此而已。我们仍然可以选她。意见谈透理由摆足，复议就成功了嘛。而且复议可以让我们增进了解，看到成绩找到差距，学习榜样赶超目标，何乐不为呢？换人不是复议目的，复议的目的是选出最合适的代表。小邢后面那个意见我是赞成的。怪我当时对这件事认识上有偏差，四舍五入了，如果大家觉得这有损我们科室的利益，作为部门负责人我有责任尽力争取。我想，除了正式代表外，再选出一个预备的，我到上面去交涉。大家认为如何？”
大家拍巴掌响应，掌声回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不可谓不热烈。可是该发言提名时，却都不吭声。
沈主任等得不耐烦了：“说话呀说话呀！刚才小邢提名小田，仍然选她吗？说说。好，你们不说，我先说。我抛砖引玉。我完全对小田没意见，不过，我们也该考虑考虑她的客观困难，她怕看死人。把她吓哭不好，当然追悼会也需要眼泪，不过，从关心爱护同志出发，能照顾的还是照顾照顾……”
岂料田柔柔格格笑道：“是的，我怕死人。可明天的追悼会我不怕。因为我发现高工活过来了，被气死的高工又被我们的满腔热情感动得起死回生了。他在笑呢，笑得很开心。如果大家信任，我一定去，一定不溜号不逛书店，总之我一定珍惜荣誉！”
实在是憋闷得难受，大家都敷衍道，那就小田吧，那就柔柔吧。话里却有些让利于渔翁的不甘。
全票通过的田柔柔应该表达感激，一想伶牙俐齿的田柔柔却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我谢谢你们，与强者为伍真是一种幸福，许多事情能让弱者占先，这几年评先进让我得台灯得电扇现在让我得指标，我一定不辜负指标。那零点四名指标也不能浪费！我提议，干脆尊重领导尊重老同志选沈主任怎么样？”
这是省力气的活，于是就又鼓掌。
沈主任脸色很不漂亮，但他尊重群众意见，他站起来道了声谢，便去见黎院长，他道谢时无意识地走了调恍若学香港歌星腔，于是大家面面相觑，继而挤眉弄眼傻笑了一回。
这时，沈主任觉得让技术室舍去五分之二也就是零点四名指标，是很残忍很不人道很不公平的事。再见院长时，他进门往沙发一坐，老半天不吭气。院长知道他在气头上谁也招惹不起，就视而不见继续忙案头上的活。四十分钟后到了该吃中饭的时候，院长仍无视他的存在拿起饭盒要出门，沈主任忍无可忍跳起来拽住他：“你定个时间，什么时候开我的会，给什么规格，再吃饭行不行？我也会像高工一样气死的！有人说他的死是国际主义，我没他那么伟大高尚，我是个人主义。谁能不为自己想想，干了三十年，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公平的鉴定吗？难道非要盖棺论定吗？是的，开始我不愿参加，可谁知道会的性质变了！”
摸不着头脑的院长听着听着摸摸头脑，微笑道：“仍然是追悼会嘛！评选代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办法好呀！如果我是院长，我也会这样干的。问题是，那些年轻人太伤人啦。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意见。他们主要的不悦是我开多了会。会长就是让他们喊得家喻户晓。这回很有打土豪的意思。认为我占了开会的指标。那是些什么会？那些会是工作需要、领导委托，那些会怎么能同明天的会比呢。所以我希望领导上以后别再让我参加那些无关紧要的会了！”
黎院长拍拍他的肩头，劝慰道：“生气犯不着，群众可能过多考虑了你原先的态度嘛。群众不推选你是对的，是符合我们意图的，因为……”沈主任怔住了，黎院长停顿片刻，“因为我们给你留着指标，会长嘛，不去怎么行？就等着你转变态度嘛。”
原来如此。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今天天气真不错，明天一定也不差。
第二天，设计院的代表一个不少一个也不多，保质保量地准时来到殡仪馆，依次逐个在门口签到处写下自己的姓名。由于大家心情舒畅态度端正目的明确，所以会前没有调笑嬉闹的，会中没有交头接耳的，会后没有夺路挤车的，该悲痛的时候悲痛，该振作的时候振作。总而言之，这支四十人的队伍为稳定五百人的会场秩序发挥了良好作用，为这个会的成功做出了有目共睹的贡献。大家都认为这个会开得很成功，都感到满意。
开完会不久，高工就被捧到面包车上送到西山脚下去了，西山是本城二百万人的共同归宿。
后来在考察干部时透露出一些关于让高工破格享受大厅待遇的背景材料。原来，仅仅因为厅长临时决定参加高工的追悼会，厅办主任就擅自提高了大会规格。不过，主任不是要取媚上级，而是因为他素来对厅长心怀不满。这次他要借机将厅长一军。厅长是从科研所上去的领导，厅办公室意在造成厅长特别关注科研所的事实，这样，人们就会更加猛烈地批判宗派主义山头主义。事实上，追悼会那天尽管机关各部门和各直属单位的代表都来了，而且毫不在意毫无怨言，但会后有人一挑唆，便煽起了不满情绪，对厅长偏爱科研所微词颇多。于是，破格对待高工便成了考察干部时的众矢之的，追究起来，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厅办主任。
关于厅长临时决定参加追悼会，人们如此传说，厅长曾对一位老同志诉说苦衷：“上次设计院王工死了，没有为他开会，群众特别是技术干部意见特别大，设计院反应更加强烈，我们再也不能忽视这个问题，要充分体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精神，所以我决定推迟去外省考察而参加追悼会，这是一；第二个原因嘛，我不是数落仙逝者的不是，我在科研所当所长时，同高工住楼上楼下，我住楼上。高工脾气比较躁，而且怕吵，那时他耳朵还是很灵的，我家自来水没关紧，半夜里的滴水声让他心烦，烦了便吼，吼一阵便用拖把捣天花板，像打雷一样。他家天花板全被捣塌了，这事科研所的人都知道。现在他不幸，要是我不去告别，人们会怎么想？我不去行吗？捣天花板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熬了十年呀，他家天花板上没有一块白灰呀，连板条都断了不少。”
这些都是闲话，这些闲话和设计院关系不大，闲话传入设计院无非两个途径，一是从兄弟单位科研所引进，二是沈主任去参加各种会议时道听途说。沈主任仍然代表设计院经常开会。
追悼会后设计院的工作一切如常。沈主任原先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没有人为王工打抱不平要求补开追悼会的，人们忘记了王工，甚至在那天为高工开会时都没有人联想到他。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追悼会的意义大大超乎了寄托哀思。
追悼会后的两个月，设计院有一件喜事。那就是黎院长升任副厅长。这也是自然的，他具备各种条件，而且民意测验时一片叫好。沈工沈主任在上面来人面前，十分推崇黎院长，他认为黎院长管理科学，有专业知识，出身技术人员又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所以很懂群众心理，并善于抓住它认真做好工作。他举了不少例子，例子之一就是开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