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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卓绝的抗命

1.被诅咒和被遗弃的出生

这是一个躁动不安的深秋之夜。

当她以悖于常规的姿式挣扎着来到人世,她收获的第一束时光是那个义圆又大的月亮戛然变得苍白、冷漠、黯淡了。

本应深爱她的母亲,在经历了异常艰辛的分娩之后,奄奄一息,再也无力顾及苦盼了多年的头胎婴儿。而父亲在听到助产婆一声“恭——喜——千——金”的嗲唱里,脸刷地拉长了,眼睛瞪得像铃铛,却不屑去瞥一眼女婴是承母亲娇小隽秀之血脉呢,还是大头大脑的像自己。他扔给助产婆两块光洋,拂袖而去,似乎无法容忍一个盐行老板的体面和尊严受到如此贬斥与嘲弄!他要去找那个可恶的用一句“否极泰来,定获贵子”的谎言骗了他20块银元的卦瞎子算帐,要到镇上的烟铺和酒馆里灌个烂醉……

这是个繁华的边陲商镇,叫磨黑井。它与盛产馥郁香茶的普洱县和西双版纳的首府允景洪鼎足而立,后两处现在名声显赫旅游者趋之若鹜,而60多年前,磨黑井的重要性却远远超过它们。

磨黑井盛产中国内陆十分罕见的岩盐。远自西藏、川康和东南亚各国络绎而来的贩商马帮过往不断,带来鸦片、玉翠、麝香,运走名茶、大米、布匹和一篓篓印着盐行章戳的青色岩盐。

在磨黑井,乃至普洱县和整个西双版纳,张国威都算得上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镇上最大的交易盐行和开采量最大的几口盐井,都归这位老板所有。

年复一年,矿井上那乌黑笨重的辘辘由矿工和牛马不停地驱动,地层深处那灰白色盐岩被一镐镐地敲下,终日烟火缭绕的盐锅熬煎出一坨坨青黛色的结晶体……而沉湎于烟榻、牌桌和女人绣床上的张国威,似乎厌倦了每日五更即起踩着牛粪稀泥到肮脏的井边监督矿工干活,或拨拉算盘绞尽脑汁与马帮商贩讨价还价,他急盼上苍能赐予一个继承祖业的强悍子嗣。因为张家祖训是家产传男不传女,馋涎觊觎着这偌大家业的近堂亲族们从他娶妻数载未见传人这个豁洞中日趋加剧着窃夺的奢望。

张国威盼子心切,早已为妻子腹中的胎儿起了一个非常矫健的男儿名字:焕生。

哪知呱呱坠地的却是女儿身!而且产后风使本来就很赢弱的母亲在弥留了数日之后撒手而去。于是这个从未吮过一口母乳的新生命的降临得到的全是恶狠狠的咒语:“命硬”,“背时”、“丧门星”、“要克人”……做父亲的便更加乐于听信巫婆神汉们的奉告,指派家丁把女儿送到百里之外的哀牢山,随随便便地为她选了一位傈僳族奴隶矿工的妻子做乳母。这在当时,对溺杀女婴早已司空见惯的磨黑井人甚至觉得张国威此举已经相当仁慈,以致后来连这位被遗弃的女孩子初谙身世时,也曾经厌恶过自己这得不到赞美和祝福的出生……

65年后,当笔者在军事医学科学院一间相当简陋的宿舍里与张培英的老伴王述言促膝交谈,追寻她那早已流逝的童年的往事时,这位年逾七句的老人以稔熟的豫东南乡音说:

“和张培英生活了一辈子,很少听她讲自己童年的事情,好像那是一块烫人的东西,她不愿用心灵去触摸它。该遗忘的,她都忘掉了;该牢记的,她都牢牢地铭刻在心里。她不知道亲生母亲是什么模样,记不清自己准确的生辰,所以几十年来她未过过一次生日,也不让儿女们为她祝寿。她最忌讳别人问她的家事,离开故乡后再没有回去探过一次亲……”

哲学家说,生命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创造。人们有理由用辉煌的张扬庆贺纪念新生命的诞生。

然而,我们的女主人公却把她的童年紧锁在自己记忆的黑匣子里——这黑匣千里必定贮藏着许多神秘的苦涩和常人难以理喻的遭际。

翻遍了岁月尘封、霉味刺鼻的档案,寻访了许多风烛残年的老人,沿着女主人公当年那双细小的光脚丫踽踽而行的人生坎道,一位探访者踧踖上路,去寻觅她那开启童年记忆的黑匣子的钥匙……

“额黑头”,这名字好怪哟!

其实,这并不是出没深山密林狰狞可怖的妖怪或杀人越货的盗匪,而是一位哺养张培英的慈祥的乳母——黑三娘。

在僳僳族奴隶们吭唷吭唷的劳动号子声中,张培英嚼着乳母从亲生子女嘴里省下来的苞谷山芋度过了8个春秋。看上去,她与奴隶家的孩子毫无二别,傈僳族头人已经把她看做本部落里一个小成员了。她习惯了在火堆边举家一起和衣而睡,习惯了在湿渍渍的山岩上和娃子们摸爬玩耍或扎进凉涔涔的山泉里戏水打闹;她喜欢逗弄灵巧的猴子和欢快的小鸟,时而也像猴子、小鸟一样噌噌攀缘至树上摘果摘桃……

8年来,她从未离开过哀牢山。

在她那山泉一样清澈透明的瞳眸里,这位额头上烙着儿颗永远也洗不掉的乌痣的乳母并不丑陋,甚至不允许别人以此欺辱自己的乳母。她喊乳母为亲娘。乳母也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吃的、穿的总是先尽着她。

她时常跟着乳母去一座占庙里磕头供香,在烟雾弥漫里她总是惊奇地看那些僧尼端坐蒲团涌经做法,善男信女匍匐在神祗面前祈祷着今生与来世……当一轮皓月爬上山坳,她便依偎在乳母的怀里,听乳母讲那永远讲不完的关于王子关于公主关于天国地狱关于善恶情仇因果报应的故事,于是她便记住了那个给天补窟窿的女娲、那个往海里填石头的精卫、那个在追赶太阳的途中倒下的夸父,他的身体化为了森林和河流,他的眼睛化为了月亮和星星……

可是,乳母却不忍心告诉她一个消息: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8年来,张国威从未停止寻求男性后裔的努力,为此,他一连娶了两个娇娆的女人。年纪略长的续弦之妻王祖梅始终未能生育,而刻薄乖戾的三姨太王莲琨却一连生下4个千金。

到这时,张国威才真正感到宿愿未酬的滋味了,失望之余他不禁对放逐8年之久的第一个骨血产生怜悯之情。于是,他派了一顶小轿,把长女接同了磨黑井。

2.情感的两极:爱与恨

回到了这座华贵而森严的张家大院,走进那幢曾与母亲做过生死交换的宽大木搂里,她的第一个感受是一股令人窒息的神秘怪味扑面而来。尽管这气味洇漫着缠绵诱人的甜腻,可她惧怕这气味,这气味使她眩晕恶心,哇哇地呕吐了。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这是全家老小包括7岁的阿妹在内须臾不可或缺的鸦片烟的气味。

几天之后,她不仅习惯了这气味,而且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一杆烟枪……

沐浴着艳美如梦的阳光,特拉马普特拉河及萨尔温江流域数万平方公里肥沃的土地上,开遍了血红血红的罂粟花。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聪明的人类就学会了如何将它的乳液提炼成牛粪状的鸦片坨坨,然后用这种神秘的禁果去诱惑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们。

从印度、缅甸走私而来的鸦片状如牛粪,虽然还无法加工成西方世界更高级的海洛因、可卡因等“细粮”,但同样有着黄金般的价格和魔力,它是和银元并行的硬通货。即使商宦之家名门望族也视其为珍贵之物,一进一出都意味着一种体面和待遇。张培英亲眼看到那几位败了家的叔伯们常常像狗一样不知廉耻地上门乞讨,又像狗一样的被赶出门外。他们索要的不是粮食钱物,而是鸦片,哪怕只给一口,哪怕爬到烟榻上去吸家人嘴里吐出来的烟泡。

然而,唯独对浪迹归来的长女,继母三姨太却显得异常慷慨,特意为她选购了一杆镶着翡翠烟嘴和赤金烟锅的精致烟枪,并在她床头放了一只装满烟土的竹奁,让那甜腻玄惑的气息终日缭绕,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停止对她进行适应性训练——在这个尊贵的家族里,必须对归顺的族类进行一次黑色的洗礼。

她躺在父亲那张光滑油润的紫檀木烟榻上,一次又一次像羽毛般飘进混沌而斑斓的梦境里,乳白色的烟霞丝丝缕缕簇拥着她,身子柔曼地飘浮、升腾……置身在这氤氲的迷醉中,仿佛依偎在乳母的怀里,那么温馨,那么甜美,那么惬意……

半年后,那位慈祥的乳母“额黑头”赶来看她了。一见面,就抱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汉族女儿呜呜地哭起来。

此时的张培英,原本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已变得像干枯的玉米缨,正一把一把地脱落,哀牢山苞谷山芋细心滋养过的润泽肌肤,正在失去最后的血色……比这更可怕的,是她正如继母所驯服的那样,在她烟瘾发作时,三姨太故意把床头竹奁里的烟土收走了,她抱着那蚌空烟枪拼命地嘬吸,恨书得嚼碎吞到肚里,然后像个饿极了的小乞丐,哭嚎着去讨要,叫三姨太亲娘亲娘叫得山响。

见此情景,乳母的心碎了,她恳求留下来做一名分文不取的仆佣,以帮助女儿戒掉毒瘾。

时过月余,张培英腔上渐渐有了血色。她不再贪婪地索要鸦片。

终于有一天,三姨太在乳母换洗的包裹里发现了那杆精致的小烟枪,以“家贼难防”的罪名,暴怒地把她的保护神赶走乳母临走时,抹着泪对张培英说:“孩子呀,女人命厄啊……你要当心,阎王爷要来领人……”

年幼的张培英不懂“命厄”是啥意思,就呆呆地盯着乳母那满脸的皱、那佝偻的腰;抬眼又呆呆地去看远处的山,山被云雾罩着缠着终日不散;石头湿淋淋的滴着水,也终日没有干过。“女人命厄啊……”莫非就像这山?长年累月被云雾死死活活地罩着缠着,也死死活活地透不出个脸来?她似乎明白了一点点。她久久凝望着乳母那蹒跚的身影在昏朦的暮色中消失这天深夜,她偷偷溜下木楼,离家出走了——她想乳母,乳母才是她的亲娘!她要追赶上乳母一起回到傈僳族人部落去,那里才是她的家!

可是,她很快被家丁抓回来了。因为三姨太终于给张国威生下一个后继传人,在为小公子挑选保姆时,三姨太置众多奴婢于不顾,偏偏选中了年仅9岁的养女张培英。

更鸡三唱。清冷的月牙镰刀似的挂在木楼的拱檐上。昏黄的烛光跳跳闪闪即竭燃尽。一丝丝甜腻的幽蓝色烟雾从客间里飘出,在她眼前勾来勾去,她恹恹地打着哈欠,她感到很困、很饿、很冷……打完了麻将吸足了烟瘾的三姨太此刻蹑脚蹑手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为她“驱赶瞌睡”的竹签。

但这一次,三姨太并没有用竹签刺她的皮肉,只是轻轻地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把她拉到一边,将一口烟雾从紧嘬着的嘴里抽丝般地喷在她脸上:“忍不住了吧?要不要吸一口?”

她打个寒战,乳母的话又响在耳边:烟土是勾命鬼,你可要当心,阎王爷迟早要来领人的!她向继母求饶,转身回到看护小公子的摇篮边。

她实在太困了,不一会儿便发出鸡鸣般的酣声,听来像是在梦中抽泣。

“我叫你睡!我叫你也打呼噜!”

没等她醒过来,三姨太像一头母狮掀起她的头发提拎到外间,拿起一把夹木炭的火钳。

梦,猝然截断,剧痛使她跳了起来……当她把一粒滚烫的木炭从嘴里吐出来时,她才明白了剧痛的来源。对这种“母爱”的仇恨,从此便深深地烙在了她心里。

磨黑井镇上有一家西医诊所,一个信仰上帝的外科医生主宰着那块圣洁的世界。

望着一个女孩子的嘴被灼伤而脓肿、溃烂的惨相,医生不停地在胸前和脑门上划“十”字,并以谴责的口吻对孩子的父亲说:“如此虐待生灵,大慈大悲的上帝是要发怒的!”而沉湎于纵欲享乐之中的张国威听了。只是将脑袋摇了三摇。他对下了“龙子”从此就有了“资本”而傲慢十足的三姨太,也委实却让三分。

医生给张培英敷了药,包扎好,又送她一小包药粉,叮咛道:“孩子,这药你留着备用,可千万别让你继母发现了,有个小伤小痛的,敷上一点就不疼了。”

张培英很感激医生。她对这里一抹无尘的洁白怀有仰慕之情,她爱闻那种诱人的碘酊、甲紫溶液和酒精擦洗伤口时散发出的芳馨气味,她遐思祈想自己若能成为这样的白衣天使该多好,也能为一些被打伤烧伤和一切有创伤的人解除痛苦。

当她得知实现这梦想的前提是必须进学堂念书识字时,便壮着胆子向父亲提出了这个要求。回答她的是毒打和难以忍受的辱骂。

在她眼里,父亲是陌生的,冷冰冰的,她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冷冰冰的男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在她眼里,后妈是无情的,凶狠狠的,她却知道这个无情的凶狠狠的女人不是自己的亲娘。

一天早晨,梳洗完毕的三姨太照倒坐在木楼前廊的藤椅上,从养女手中接过早茶。她心情甚好,柳眉飘逸,恣意把玩着手中细瓷鎏会的茶碗盖,那上面镶有两条戏珠的小金龙似活了一般在眼前舞动……蓦然,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清澈的茶水里竟漂浮着一根细细的头发!

茶碗“啪”的一声向养女砸过去,又气汹汹地拧住她的耳朵拉进屋拉到床前,她知道那里给她预备着一团长满芒刺的藤条一是专为罚跪用的“垫子”,而且罚跪时还必须把裤管卷过膝盖。

可是,这一次,使三姨太惊诧的是:这黄毛丫头在“垫子”跪了几个时辰,竟然不喊叫不哀求甚至不掉一滴眼泪。

这太不可理解了!

三姨太感到一种恐惧:难道这孩子从积郁的仇恨中获得了超人的魔法?不,一定要让她哭!

床上那把量衣服的竹尺被三姨太抄在手中,向着那张愈合了伤口的小嘴插进去。

撬开了紧咬的嘴唇,竹尺像一把锉刀挤压着舌头和牙齿的磨砺,扎向喉咙:“死鬼你哭啊,哭啊,我看你到底会不会哭!”

张培英终于哭了。当那竹尺插进一半时,她的哭声已经变成垂死的哀号!

众多乡邻听到这撕裂木楼门窗的号叫,闻声而来……至此,三姨太残害养女和奴婢的桩桩劣行被张扬出来,由一位年高德劭的族长出面对其进行了一番谴责。众目睽睽之下,三姨太不得不立下承诺,从此往后不再虐待养女,张国威也满口答应让女儿上学。

就这样,在磨黑井唯一的一所小学堂里,一个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坐在了一年级教室最后一张座位上。而地经常的迟到和旷课,让那个戴副瓶底眼镜的教书先生格外生怒地把教鞭捧得啪啪作响!而每每听了她的哭诉又格外怜惜地为她补课……

3.飞出樊笼的鸟

依然是漆黑之夜。

一双细小的光脚丫紧迫着贩盐的马帮蹄印逃出磨黑井,踏上了哀牢山那条崎岖而险恶的古老栈道。

磨黑井,哀牢山,这名字听起来就令人想到地狱!她恨不得长出翅膀快快飞出哀牢山,永远也不再回到磨黑井!

她尾随着一支贩盐巴的马驮子,在大山里转了两天,没吃没喝昏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瘦的老盐贩子怀里,清凉的泉水从竹筒里一滴滴滋润了她的喉咙,辣咸的泡米糊糊给她饥饿得麻木的肠胃注入了温暖,“闺女,你这弱小年纪跑出来是为啥子哟?”

“我没有家……我要去傈僳族山寨找我的乳娘……”

“咋个?你家亲人都不在了?”老盐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别去那山寨了,做我干闺女吧,等长大了就做我儿媳妇,我家远在千里之外,叫天府之国。”

“天府之国?”

“就是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她不晓得也想象不出天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眼看就要出山了,马帮遭了劫。年轻腿快的盐贩子丢下货物夺路而逃,老盐贩子没跑及挨了匪子的毒镖。临死前,老盐贩子还紧紧攥着一截缰绳对她说:“闺女,去我家吧,家人一定会对你好的,会对你好的……”

老盐贩子死了。她哭着望着周围的山,山层层叠叠没有个尽头。她第一次发现世界竟是这么大。

走啊,走啊……她耳边总能听到一群猴子和翠鸟嬉戏的啼叫声,脑海里也总是浮现着一个美丽的湖,湖水像天一样蓝一样透明,湖边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鲜花,它们朝她微笑向她招手,她奔过去,很快就看见了那个小寨子,一位额头上镶着黑痣的老婆婆从寨子里走出来迎接她,她像一只小鸟惊喜地扑棱着翅膀飞过去,叫喊着:“娘,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可是,脚下的路曲曲弯弯像一条长长的绳子,牵着她在云遮雾罩的山丛里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出口,总也看不见那湖那花那寨子那慈祥的乳母……

1992年春月,张培英的儿子王星际陪同总后记者站摄制组千里迢迢来到母亲的故乡,几经寻访,终于找到了这位年逾八旬的老婆婆。乡邻们还都唤她“黑三娘”。回忆起当年在张家做仆佣的情景,她讲了这样一则故事——

张老板有养鸟的嗜好,养了两只叫得非常动听的翠鸟。每天早起,黑三娘就把鸟笼子提拎出来,挂在老板卧室门前的廊柱上,让那动听的鸟叫声唤醒老板出来遛鸟。等老板遛鸟回来,黑三娘就精心调制饲料给鸟喂食。有一回,张培英逗着笼子里的小鸟,问:“娘,为啥把这么好看、又叫得这么好听的鸟关在笼子里?你看它们多可怜,放了它们吧,让它们飞回到山寨去吧。”乳母说:“孩子呀,这鸟可不能放出来,老板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啊……”张培英听了,皱了皱眉头。第二天,张老板又要遛鸟的时候,两只翠鸟不见了。老板和三姨太大为光火,就拿乳母是问,这时张培英跑过来说:“鸟是我放的,它们飞回山寨去了……”没等她说完,老板劈脸给女儿一个耳光,三姨太也跟着又嚷又骂,罚她跪一天。多亏乳母苦苦求情,才把她扶起来,偷偷弄来半碗饭给她吃。她扑进乳母怀里哭着说:“娘娘,你带我回山寨吧,这不是我家,这不是我家……”

在一个被大雨浇透的黎明。她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上。

她又饥又饿,可又手无分文,举目无亲,只好沿街乞讨。

哪料想,家丁已在此等候了多日。三姨太似乎断定她准会逃到这里来的。

她给家丁跪下了,苦苦哀求:“我没有家,我没有亲人,好心的伯伯,求求你放了我吧……”

街人听了她的哭诉,方才知道滇东有名的盐商老板的女儿竟有着如此辛酸的遭遇,不禁凄然哀怜。围观的人群里有三位女中学生挤过来,将两块银元扔给家丁,愤愤地说:“你回去吧,这妹子我们收留了!”

家丁说:“我这样回去没法交差呀……”

有人忙接腔:“做人要积点德,你就不会说没找到?快滚你的吧!”

三位女学生护驾着她,像护驾着一位天使,来到她们其中的一个家中,给她倒水,端饭,找来衣服和鞋子给她穿。

一打听,她才知道,此地就是普洱县城。原以为离家老远老远了,谁知转来转去并没有走多远。她知道这县城里有她一位开洗衣店的三婶,三婶家有一位年长她5岁的堂哥叫张寿生。

当天,她就被堂哥接到家里。

第一天,堂哥和那三位大姐姐领她去普洱中学报了名。从此她便有了一个富有人生召唤和历史使命感的名字——张培英。

这年她14岁。

张国威听了家丁的禀报,觉得这样也不错,就让家丁对三姨太说没有找到女儿的下落。

一个多月后,张国威派人悄悄给女儿送来了一些生活费。

然而这种带着忏悔的接济只延续了一年多,三姨太知道后就彻底把钱路断了。从此,张培英上学和生活的一切费用全靠给人洗衣的三婶和这三位姐姐的资助,使她在滇东这座小县城里度过了清苦而充实的5年寒窗。

这三位姐姐就是张培英的患难挚友刘蕴洁(重庆大学王孝祥教授的夫人)、胡菊英(昆明拓东路石家巷盐业公司熊震同志的夫人)、朱先(昆明东华小区殷立同志的夫人)。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们一直保持着这种人间最值得珍重的姐妹情谊。她的这些挚友中有的曾被打成右派,有的在“文革”中落了难,无论顶着多大的压力她都没有忘记回报,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只不过情感交流和援助的方式,像当年从事地下秘密活动一样,虽难以告人却耐人寻味。

也许,正是从50年前那次出逃遇救起,张培英就把这种真挚纯朴的情谊深深地珍藏在失去母爱的童稚的心灵里。以致在她后来始终如一地执著地为身边的群众排忧解难,对自己所崇尚的事业倾注一腔热血,鼓舞和抚慰了那么多人的心灵,这似乎不失为一个原因。

答案远不仅如此。

4.实现了的梦和梦醒之后

“一个人命运的经历,是由一个人的内在力量所致。”他特别强调说,“经历是造就任何一个人,理解任何一个人的基础,就像DNA决定了生命的基因一样……”

——张培英的堂兄、曾任河北省某医院院长、著名心血管专家张寿生老人,回顾那段渺远的历史时,他那戴着1000多度的近视眼镜后面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在他看来,一个人面对厄运的无畏与抗争,以及她几十年的执著人生,这已足够写一本大书。如果你不了解一个人怎样经历了那吞噬灵肉窒息人性的“黑色洗礼”,怎样背叛了她本该归属的那个阶级,你就很难理解这个人为什么会把一切、把一生,都毫无保留地献给自己信仰的那个“主义”。

张培英投奔到三婶家,张寿生正在医士学校就读。一个靠给人家拆洗衣服的家庭主妇担起供养两个学生的生活重负,其中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也许正因如此使堂哥及早地读懂了人生。一有课余,他总是早早地回家帮母亲干活儿,背起一只硕大的篓子,挨家挨户收脏衣服,再把洗净熨平的衣物一家一户送上门去。他精于算术,能用蝇头小楷把一笔笔帐目整理得清清楚楚。

每每看到堂哥背着沉重的篓子蹒跚而归,张培英就急忙迎上去,帮堂哥卸下篓子,噘着嘴怏怏地说:“哥,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块去收衣服?人家背不动大篓,背小篓总可以吧……”

堂哥憨憨一笑,说:“阿妹,你还小,要在家用心温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她知道堂哥和婶不让她随便外出的一个最大担心,是怕三姨太派盯梢把她抢走卖给出境的人贩子沦落烟花。听说前不久城南街有俩姊妹被人贩子拐骗走,给侵缅日军当“随军慰安妇”(随军妓女)。

跟堂哥在一起,最令她羡慕的,是他时常背着一个划红“十”字的小药箱去贫民巷里巡医。这不禁使她想起磨黑井那家诊所和那个为她包扎伤口还偷偷给她一包药粉的医生。她对堂哥说:“我要是能当一名医生该多好啊!我想念完中学报考医学院。”

堂哥说:“好啊,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可是,为广大穷苦人治病,光靠医生是不行的。”

“为什么?”

“你看我们中国多像一片桑叶,被一条条饿蚕吞食着,眼下小小日本正把我们大片大片的河山归入他们那个‘东亚共荣圈’里……”

堂哥的声音变得忧郁而压抑了。

中国为什么这般贫弱,受人欺辱?为什么邪恶当道,祸患横溢,淌满血泪?中国的出路在哪里?

苦苦觅恩的道理,经堂哥一点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她感到登上了一座高峰,自己过去经历的苦难,现在看来都像是脚下的小山包了。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堂哥,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名地下党员了。

那是个难忘的日子。

初中将要毕业的张培英正在家复习迎考,门外突然走来一位英武的军人。定睛一瞧:啊,那不是堂哥吗!

抗日战争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被称为“山林之虎”的日军东亚圣战部队,一举击溃了驻守马来半岛的英军,盟国接济中国的最后通道——滇缅公路岌岌可危。盟军要中国征召20万兵员组成远征军抗击“山林之虎”,打通滇缅公路。

年方21岁的张寿生根据党组织的指派,穿上远征军的卡叽军服,成为远征军新22师的一名助理军医。

深夜,张培英和婶娘在昏黄的油灯下为远行的堂哥缝制布袜和鞋垫。堂哥把一本裱绫压面的笔记本和一支金尖博士钢笔送给堂妹,对她说:“英子,你要立大志向,争取到大学里去读书,学更多的知识和本领,干一番事业,为中国迎来光明。哥盼望你成功!”

她深深记住了堂哥的话。

那扇挂着洗衣店小牌子的门轻轻关上了,截然阻断了那沉稳矫健的步履和坚定明朗的微笑。

这步履迈向野兽出没的荒山葬林,这微笑汇入那浴血染红的落日里……这番经历便构成了张寿生后来的一出悲喜跌宕的人生戏剧。

他所在的支那军,在廖耀湘将军率领下,经历了缅泰密林中九死一生的征战,从腊戍、曼德勒、野人山,一直没退到印度的篮珈姆,后又以缅甸反击战的辉煌大捷清洗了失败的耻辱。

抗战胜利后,该部被调往内战前线,1948年初在长春被围歼,张寿生率部分医务人员起义。在失去了多年组织联系的情况下,他靠一个先进分子的党性和良知为罗盘,在茫茫雾海中把握着航向摸索着前行……

建国后,他成为一所荣军医院的院长。他被委任这个职务,并非因为他的革命历史得到承认,而因为他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心脏病专家。

1990年冬,党的组织部门找他谈了一次话,准备让他作为民主人七代表担任县政府或县政协领导职务。后来又找他谈了一次话,同意他多年来的申请,吸收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但党龄只能从1991年算起。

——这无疑是要他作出最理智的抉择。

他匆匆写信问堂妹。张培英接信当天便写了回信:当然要入党,当什么县长!

在堂妹心里,颀长瘦削的堂哥一直是一株伟岸的大树。直到很多年后,各自的人生之舟在时代的浪峰波谷巾几经颠簸逆转,张培英成了赫赫有名的英模人物,张寿生却背上了沉重的历史“背篓”,一直是非党白丁的“老九”。而大树伟岸的形象一直没有变,小草总要到它的庇荫下寻找依托。他们不断书信往来,谦逊的求教和中肯的指导扶末困堂兄堂妹之间身分的改变而改变。

堂哥一走数载无音讯。那几位姐姐也都先她跨进了云南大学。婶娘终日帮人拆洗衣服才紧紧巴巴供她上完了中学。

自己的前途、理想在哪罩?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已19岁的张培英陷入了有生以来最热切也最沉重、最成熟也最痛苦的思索之中。

一天,当她走到婶娘面前时,婶娘愣愣地打最她许久,终于还是认出来了,一把搂住她哭道:“孩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这是怎么啦?”

面前的侄女把一头漂亮的乌发剪成了个男人头,丰润秀美的脸庞涂抹了一层老油灰,身上穿一件破蓝洋布长衫,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且打了绑腿,手里拿一把雨伞,肩头挎着一只油毡包裹……从上到下,俨然是个跑买卖的小伙儿。昔日那个亭亭玉立、温柔娴静、脱颖得像出水芙蓉一样的身影不见了。

“婶,我要走了。”

“你要到哪儿去?”

“上昆明,考大学。”

“上大学要花好多钱,你哪上得起呀?”

“我会找活干,挣钱上学。”

“你能考中?”

“能。”

婶娘托一位店铺的老板帮她找了一个长途贩运的差使,又给她凑了一些盘缠送她上路了。

她混在一群搭伙的马帮里,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省城昆明。

……在揭榜公布新生名单的那天,她躺在挚友朱先的床上睡得好香好香——用姐妹们的话说,听着她那酣畅的鼾声,仿佛听她在吹奏一只漂亮的小号。她们悄悄地围过来,望着她那疲困透了的样子,都不忍心叫醒她,却又为她高兴为她自豪地含着热泪把几束鲜花轻轻地放在了她枕边:祝贺你,我们的好阿妹,你的夙愿实现了,你以令人刮目的优异成绩考取了云南大学医学院!

可是,谁能想象出,上了大学的张培英却是靠菲薄的奖学金,靠给人当家庭教师,靠去医院做杂活,到邮所门前代人写信,来维持自己极为清苦的寒窗生活,甚至在最困顿的时候她不只一次地去医院卖血……

1948年,她以卓然成绩毕业后留校执教,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大学讲师。

在大学里,张培英和很多热血青年一样,坚信“科学救国”,崇尚自己所选择的职业,决心医患救弊,补天浴日,使“东亚病夫”重新挺起强健的脊梁!然而,战争的硝烟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的白衣天使之梦撕碎了,连她研读的书本和伏案的课桌上都沾满了血腥。她亲眼目睹过日寇的野蛮侵略、国民党反动政府的腐败和民不聊生的悲惨情景;她亲眼目睹过那一尊尊高贵的头颅和一颗颗优秀的心脏被列强、军阀的屠刀肆虐地绞杀和解剖:

1946年7月11日,曾与邹韬奋、沈钧儒等7人被国民党政府逮捕,成为有名的“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了。

时隔3口,即7月15日,任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授的闻一多又被国民党特务暗杀。

这两位学者、教授用自已的热血给活着的人上了最后的一课。张培英曾参与为殉难者的躯体注防腐剂和安葬祭奠活动。

一桩桩血淋淋的惨案,使她不得不睁大一双眼睛,重新咀嚼这个诡秘的世界!邵曾信奉“科学救国”学说能成为照亮人类心灵暗夜的一盏“潘多拉神灯”,在她这位大学讲师的心柱上熄灭了……

她如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又一次地陷入苦苦抉择的思索里。

她回想起上大学不久,朱先(地下党员)等人给她看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一书,介绍她秘密加入党的外围组织——云南民主青年同盟,并担任一个基层支部的书记,积极开展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爱国学生运动。

她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个血腥的日子(1949年9月23日),国民党李弥顽军疯狂围攻和平起义的昆明城,炮火烧红了云大校园。她的好友程索文在护校斗争中被刽子手乱棒打伤,她无法躲避程素文临死时那双深邃的目光:培英,我死不足惜,不要为我难过,只是深感遗憾的是,我多么想看一眼新中国啊!可是当五星红旗在校园里即将升起的时候,这位好友却水远闭上了眼睛。啊,还有那些被抬进附属医院抢救的解放军官兵,他们中间有的曾枪林弹雨打了几十年,却在距胜利花环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坦然地走向永恒……

她蓦然感到心头一震,一个犹如大树般伟岸的身影在眼前出现了:啊,那是堂哥的形象,那是堂哥英武的军人形象,那是堂哥出征时迈动着沉稳矫健的步履和展露着坚定明朗的微笑的形象!

于是,在她怅然若失情感痛苦冥冥思索了一段寥寂的日子之后,1950年,她毅然决然地投笔从戎了,并从此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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