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下起了一场雾。
雾粒浓密，潮湿，在晨曦的天地间透出一股朦胧与神秘。湿雾压洒下有几株木犀花开了，金粟穗花一簇一簇的，透散出浓郁的馨香。几丛高耸成磨菇状的楠竹连同花圃里修剪齐整的冬青灌木的叶片，在苍穹微弱的光亮和路灯下闪烁幽湿的冷光……黎明前的黑暗使这座神秘的大院更显得肃穆静谧。
这里是茅茨市委大院。浓雾里，园子深处一幢单门独院的二层小楼亮起了灯。黎瑞扬早早地披衣下床，他在1998年也就是今年5月被省委正式任命为茅茨市市委书记——他的前任在这一职位上呆了十一年，终于调往地委担任副书记走了。而他之所以幸运地坐上第一把交椅，除去年龄因素，外乡籍这一“硬件”起了关键作用，本地人是绝对不允许在本地担任党政一把手的，这是干部任职的基本原则。——原本黎瑞扬打爷辈起也是在茅茨本地土生土长，但他的太爷辈却是打关外逃荒过来的，祖籍也算是正宗的满族，故而有了外乡籍一说。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戴上老花镜，拿出一只黑皮本，在上面“唰唰”写着。天一亮，他将主持一个万人嘱目的副处级干部竞聘演讲大会，届时，将从五十名竞争者中间挑选出前十名列入考察范围。他对这次摸着石头过河的尝试充满了信心。
黎书记对秘书处报来的讲稿不很满意，自己拟定了一个开头语，“打破隐性台阶——公道正派地用人，用公道正派的人”。这个选拔会很重要，是省委率先在茅茨市搞的一个试点，意义很大，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修辞都必须慎之又慎。想了一会儿，他低头在本子上写下了一段文字，准备在讲话中做抛砖引玉用。他深谙讲话艺术，某些场合，他必须现场发挥精辟阐述某个观点，恰如其分地运用语言艺术去征服他的听众，同时也让那些认为他只会照本宣科念讲稿的人不敢小觑自己。
他列举了建国以来在行政编制上设立的所有的级别，也就是台阶。痛斥了过去几十年固定不变的用人模式压抑人才的弊端，一针见血地指出：
大量不均衡分布的隐性台阶的存在，使我们的干部队伍严重老化，年轻干部的成长实际处于一种不平等的竞争或抑制状态，……在这些表象背后，一些平庸之辈挖空心思往上爬，取悦上级，换句话说，他们只对上级负责，不对老百姓负责，热衷于玩弄数字游戏欺上瞒下，这样的隐性台阶几乎成了投机钻营者的避风港……
他慷慨激昂地指出，要把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平庸之辈拉下马，能者上，庸者下，让抬轿子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坐轿子的那些人打算落空。
他抛砖引玉的讲话将极具鼓动性。写罢，他捧着本子，把那段话抑扬顿挫的试念了一遍，觉得很是满意。
会场布置在市委小礼堂，五十名竞选人的定题同为“假如我是市长”。会场布置庄严肃穆，一条红布横幅表明此次选拔方的宗旨：“公道正派地用人，用公道正派的人”。除了特邀的省组织部省人事厅等四位首席主考官，本市四大家领导组成的评委，被邀请前来旁听的还有市局各单位一把手，后者的这三、四十人被安排坐在首席主考官评委的后几排，所有的竞选人则坐在他们之后。小礼堂门口加派了武警公安的岗哨。
八时整，茅茨市委书记黎瑞扬神情严肃地巡睃一遍会场，用嘴吹吹麦克风，开始致辞：
“各位领导！同志们！这次副处级干部竞聘上岗，是省委在我市进行的首次试点工程！坚持用好的作风选人，选作风好的人是这次挑选干部的首要原则，目的就是给全省的干部工作探索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子。省委、市委对此次竞选寄托了极大的厚望。虽然首批只录用十人，但市委希望每一个参选的同志都要拿出最佳状态，发挥最佳水平，为我省干部竞争上岗开一个好的先例，积累好的经验！”
唐子萱注意到黎书记走上台子的时候，强劲有力的足尖前蹬力掩盖了那条受过伤微跛的腿的缺陷。他们坐在后排，除了面对主席台，对在他们前面坐的主考官评委，只能看清他们的背影。尤其是那些省里来的主考官，他们头上那一圈无形的光环就令人敬畏三分。他抽到的签是十号，卢西鸿抽了最末尾的。他二人不坐在同一排，仅在头天排队抽签时二人打过照面儿，抽过签唐子萱就找借口躲一旁去了。
气氛凝重而又让人激动，每一个候选人的演讲限二十分钟，超时无效。没有人抽烟和大声咳嗽，四个主考官面前摆着麦克风，他们是整个大厅里最具权威可以随时向演讲人提各种问题或中途插话的，但是整整两天半里没有人使用过它们；旁听席有几个人已经摊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接下去五十个竞选人被带离到后台一间约十米远的小房子里，这里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前台的喇叭声。门口派了武警把守。
一号选手是在一个边远山区任副镇长的年轻人，唐子萱认得他。起立的刹那他流露出一丝慌乱，皮鞋尖儿踢绊到桌腿上，木桌移开时发出刺耳的“嗞——吱吱”尖叫，串带着碰翻了茶杯，茶杯滚了两滚，“叭”地掉到地上摔碎了。年轻人吓得脸色煞白，怔在那里好一阵子才跟随着领路人缓步走向前台。
“糟糕！”唐子萱下意识地一惊，本能地扫瞄周围人的反应；好象所有的人都被茶杯摔碎的尖刺声惊动了，门口有人探进脑袋来看了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他这肯定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关键场合人家对你印象好坏就可想而知了。
轮到九号了。唐子萱注意到他的邻座站起的瞬间眉际似有隐隐的不安。年轻人的眉际弯且高，鼻梁的走向在鼻根部塌陷下去，宽厚的嘴唇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噏动了一下，适才略显苍黄的脸上现出一抹激动的红晕。九号左手无名指不合时宜的戴着一枚老式灰白银戒，脚穿一双擦去灰尘并不锃亮的黑皮鞋，鞋掌外缘有一处不惹眼的裂痕，比西装颜色稍浅的灰色长裤摆角处露出一截儿很鲜亮的宝石蓝尼龙袜，在他抬腿迈上前面台阶时尤为扎眼的摆露出来。在九号座次前面，有几位穿着挺刮西服的同僚，毫不留情的衬托出了他的清贫和寒酸。
“他跟我一样，”唐子萱有些同情地注视着他同僚的背影，“肯定在某一个我不熟悉的边远乡村工作；因为我不认识他。”——这么想着，悄悄乜斜一眼坐在下首的那个，显然那人心里也很紧张，在拼命控制可能给监考官不良印象的种种表现，喉节不住的上下蠕动往下咽口水，“他的正襟危坐却表现得相当出色！”唐子萱对自己说。尽管做了失败的打算，心里仍然“咕咚咕咚”跳个不停，指尖有血液加速流过时产生的灼热胀感，身体内发生的微妙变化不由他禁不住低头偷偷看一眼自己身上簇新的西服，那是虞丹兰专程跑了一趟县城，在一家精品店花了三百八十元替他买的。
感激和自信重又回到一度空白的大脑里。
很快轮到他出场了。
轻轻舒出一口气，果然，这一招奏效了。顿时，他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脸膛上热烫的血液“唰”地退却下去。
“很荣幸有这样一次锻炼提高的机会。”他两眼炯炯有神，谦恭又诚挚地开口道。
“市长，拥有指挥全市的行政权力，但权力不等于‘权威’，任命书不等于合格证。领导者自身人格塑造首先要‘先做人，后做官’，先修身养德，后掌权行政。”
紧接下去，他推出A、B、C三条施政方案。
A、确定发展总战略：确定一个目标，即建立一个城乡一体化的现代化中等城市。即由一个中等城市、三五个小城市、若干重要城镇、一般集镇、五百来个行政村组成的以现代化通讯、交通网络联结而成的现代化中等城市体系。
B、顺应两个发展趋势，即经济发展由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化，社会发展向农村城镇化、城市现代化城乡一体化加速推进：经济发展战略布局，花五年时间，沿国道省道两侧建几条百里经济长廊，依托现有的城镇，形成诸如蔬菜、银杏、葡萄、果树等各具特色的经济发展区域，改变传统的“男人只盘泥巴，女人只盘棉花”的单一发展模式。
C、坚持三个“两手抓”方针：既抓经济总量扩张、又抓经济素质提高；既抓经济建设又抓城镇建设；既抓经济加速发展，又抓社会文明全面进步。
他还提到要把乡镇企业上交财政利税的税后利润严格控制在3%以内，真正做到“放水养鱼”、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的问题。——他不知道这么讲会不会引起某些官员的反感，反正在短促的时限里，他必须把自己的政见方案阐述清楚，否则就是一个遗憾。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一改刚才的严肃微微一笑，幽默地结束道：
“假若我当选市长，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欢迎上级组织经常对我的工作给予监督和批评。伟人都会犯错误，更何况我？请各位领导在我任期未满时不要调动我的位置，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未做。跌倒了爬起来，但跌倒总是向前的；……我在这个市工作还不到五年，刚刚上路顺手，准备今年新上并投产一个项目，使农产品得到深加工增值；年底把贯通我市境内的国道重新铺设，增强市容市貌的闪光点……
“我的计划还很多，要逐步实施。如果组织上要调动我的工作，我只能兴叹无奈。可能我的继任对我的计划比较赞赏，但‘市长一动，河工重开’的先例给我留下‘这张蓝图能否绘下去’的担忧。”
怎样想就怎样说了。走下台的时候，他有一种疲软的、被掏空了精髓的感觉。无意中瞥见有人拿惊讶的眼神看自己，坐在前排正中位置的那个人显然是极重要的人物，唐子萱从那张脸上敏锐地捕捉到瞬间皱眉的古怪表情。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是的！一定是自己最后那段措辞太尖锐太不现实，一不小心戳痛了人家……想想吧，你眼下不过是捏在人家手心里还没过河的卒子，一个“假设”的市长，假设的！竟敢向手握重权的大人物叫板，提一个荒唐又强硬的要求。表面上，你是在恳求上级组织给你时间和机会把绘制的蓝图做完，实际在人家耳朵里就变了调儿：你的蓝图未做完是上级的用人失误所造成吗的？呀！典型的一副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的嘴脸！嘿！唐子萱哪唐子萱！你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人家巴不得在最宝贵的二十分钟里侃谈人生最优美动听的乐章，以此打动所有评委的心，争得宝贵的一票，而你却不知深浅一头撞上南墙，一开始就揪住问题的尾巴不放……这么想着，他竟然对自己适才口吐狂言的作派大吃一惊！“唉——，一切都过去了。”他沮丧地走到台下后排，一屁股坐下。按规则，他们这些演讲过的可以旁听后面的演讲，选择离开是不明智的，因为在他前头演讲过的人都十分谦虚的留坐在后排观摩学习。紧接下去几个的慷慨激昂的演讲，在他耳边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嗡嗡响。
午饭后有两个小时的休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卢西鸿的施政演讲排到了最后一天，他必须振作精神，把卢西鸿的演讲听完。倒不是他对卢西鸿突然产生了好感，说实话，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他要亲眼见识见识这位被众人捧称拥有儒雅之风的副部长先生是怎样做一种跟他内在人格相悖的令人恶心的表演！“一个有雄心的人不在乎使用什么样的手腕爬上去，而在于爬上去后怎样施展他的抱负！”——卢西鸿的话几又萦绕在耳边。是吗？
跟他想象的一样，卢西鸿的出场在会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在小城的知名度使他的出场似乎得到了比旁的竞争者更多的关注。他那非凡超人的儒雅风度，脸上表现出来的平静谦和……蕴涵了在各种公共场合荣辱不惊的优良品质，可以这么说，在场所有的人当中，除了他的情敌唐子萱始终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他的老朋友外，在这位候选人身上，人们再也寻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诋毁他名誉的矜傲，以致于每一个瞧见他的人毫不怀疑他脸上的真诚，即便在曾经憎恨过他的人眼里，至少也会短暂的混淆这种判断。唐子萱的目光淡淡地在他老朋友那张雍容宽阔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顺着丰润的下巴往下看，卢西鸿今天特意系了一条色彩鲜亮的领带，浅米色西装搭配火红领带，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连领带结下方打一个漂亮小窝儿这样一个细微末节也不肯放过——这种被称做“男人的酒窝”的浅皱儿只有有涵养的人才瞧得出来——一切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对方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而这批候选人中间恰恰有人忽视了一个成功男人必备的细节！唐子萱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斜扫一眼坐在他下首的另一个竞选人：这位可怜的候选者可能是一时贪图便宜，脖子上打了一根白色领带。那领带是缎质的一眼都可以认出来，可因为他把它系在黑衬衫领口上，黑白分明，颇像十八世纪末法兰西人的马德拉斯布领带，领带结头系得小又紧——虽说评委们还不至于小气到为一条颜色搭配不当的领带抹杀竞选人的成绩，相形而言，那么一个简单易行的印象分被白白浪费掉实在是愚蠢至极——但是，换句话说，唐子萱又忍不住低头瞧瞧自己胸前那根被滑稽演员戏称为“红领巾”的尼龙布条儿，不也是在火车上花了三元钱从小贩子手里买得的吗？
唐子萱早就听说了卢西鸿的硕士生学历，外人风传那些文凭是花钱弄的，但人家毕竟不显山不露水地弄妥了仕途上必须的一切！想想自己，在1993年岁末，险些儿丧失掉了专换本的最后机会，若不是托了离休在家的老校长才给换了一个本科文凭，这趟末班车真是搭得很没面子！他的胡思乱想很快被台上的演讲打断了。
卢西鸿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发表他的施政演说。从民主型领导的建构到领导者的果敢决策切入主题，话锋一转，提出一个众人陌生又新鲜的概念——市长谋略。
近二十分钟的演讲，市长谋略的精髓经他深入浅出地层层剥开，理论联系实际的分析，一直听得唐子萱耳热心跳，自惭形秽。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一个竞选人能够把领导艺术升华到这样的高度去阐述。
他很自信，语调沉稳圆润，透出一股磁力。
“市长谋略，是领导者在领导活动中为赢得胜利而制定并选用的以智取胜、以柔取胜的计谋、对策、韬略和方略。……对广大人民群众，领导者一定要运用引导、率众谋略，从而赢得民心；对于竞争对手和对抗对手，则须用竞争、对抗谋略……”
接下去，他谈及市长谋略实施中的八大要素，施谋主体、客体、中介、焦点、目标等等，成功地把这么深奥难懂的东西融洽地揉合到领导艺术当中；施政方案的后半部分比较通俗，不外是率领人民群众共同致富、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老调子，但自始至终，他都会不失时机的恰当地在某一谋略中间穿插进一串工农业产值的百分比数据，调节过于理论化的演讲，并充满信心地表示在他的任期内会采取各种措施让这些产值再上一个新台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