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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关隘亡魂

Death At The Pass

作者/[加拿大]迈克尔·R.弗莱彻

翻译/文颖

这一桩罪行,将要和有待掩埋的无数的尸首

一起在地面上冒出臭味。

——莎士比亚《凯撒大帝》[1]

附近的某处有个死灵法师。这一点确凿无疑。

科瑞恩从长袍上拂去积攒了千年的尘土与腐质,同时惊异于自己的尸首保存之完好。他的皮肤凹陷了下去、皲裂发灰,但还是牢牢地附着在他那副四肢修长的骨架上。科瑞恩从来不是个满身肌肉的人,如今却也只剩下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这小小的自嘲让他笑出了声。在他身边,一条腐蚀得远比他严重的尸龙仍在努力将自己从土中拽出来。它瞥了科瑞恩一眼,却又在他的凝视下飞快地畏缩了。或许它认出了这位来自远古时代的老对头。这条龙巨硕无比,轻轻松松就达到了十倍于人类的身高;可几个世纪以来,食腐昆虫已将它啃食殆尽、化为了一具破破烂烂、鼠头鼠脑的骨架。它那对一度雄壮而威武的双翼,如今仿佛被蛾子蛀蚀过的脏污帆布一般拖拽在身后。

科瑞恩看了看瘦骨嶙峋的双肩上披着的长袍。这件衣服虽然脏兮兮的,却不见任何破损。他伸手去探背后的兜帽。它还在原位,如果没搞错的话,应该也完好无损。

“了不得。”他喃喃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脑子早已腐烂得没了影儿,但看样子,想法和记忆都还保留在空荡荡的脑袋里。科瑞恩记起了一个名字。“菲尔,你还活着,并听命于我吗?”

菲尔的回答在他残存的意念中响起,迅速却有些微弱。“是的,主人。”

真是了不得!一定是这只魔灵保护了他的尸体。它被束缚在他这身代表官职的长袍里,使他免受虫蛀与腐化,正如它曾帮他抗下无数刺客的剑锋与矢镝一般。

科瑞恩皱眉沉思。干掉的土块从千年来未曾动过的身体上剥落,灰尘从空荡荡的两只眼窝中直往下淌,可他并未察觉。菲尔是皇帝赐给科瑞恩的第一批恶魔中的一个,居然存活至今。既然如此,说不定还有其他魂灵也活了下来,分散埋藏在他身边的土地里。

科瑞恩环顾身边那番支离破碎的光景。往北几十里格以外,德瑞迪山脉怒指天穹,峰峦陡峭崎岖、一片漆黑,只在靠近山顶处才褪为余烬一般的灰色。锈蚀遍布的武器、甲胄,连同碎裂的巨石,在他四周散落一地。他身侧那条龙仍在挣扎着想从石块下拔出自己受困的一条腿,而有的碎石甚至比压住这龙的石块还要硕大。他这才头一回意识到那死灵法师的宏伟计划。科瑞恩目力可及范围内,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的死者,或者困惑不已四处蹒跚的行尸。龙群高耸于成群结队的死灵之上,很多背上还载着它们那些长相仿佛蜥蜴的龙主,后者一度闪亮的龙鳞盔甲如今变得坑坑洼洼,黯淡无光。队伍中还有数以千计的德瑞迪巨人和数十万人类。梅拉切许隘口是穿过隔断两块大陆的天险群山唯一的通路,也是曾经发生过无数场战役的地方。科瑞恩所属的那位皇帝并不是头一个试图征服龙主、从他们手中夺取关隘控制权的统帅,而从许多活尸身上穿着的奇装异服来看,他显然也不是最后一个。有些人看上去甚至还没有完全开始腐坏——看来即使到了最近,这一带仍有战事发生。

不管这个死灵法师到底是谁——从科瑞恩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踪影——这个人都已经为自己召集了一支可观的军队。即使是吉安史大神的无敌之手、帕拉克·塔克帝国的那支大军,相比于如今聚集在德瑞迪荒原上的这干人马,也会相形见绌。

显然,无敌之手并非无敌。科瑞恩带着点黑色幽默,这样想到。

帕拉克·塔克,这个小小的岛国曾经占领了南方大陆的很大一部分。尽管科瑞恩将其视为故土,可他知道自己并非在那里出生。说来奇怪,有些记忆变得如此模糊,而其他一些却仍旧鲜明如初。他几乎丧失了所有对日常生活的记忆,却一点也不怀念。那些他仍能记得的片段里尽是大起大落的凯旋与惨败。还有恐惧。在科瑞恩看来,这种情绪影响了他的一生。

但一切眷恋与悔恨之情都被死亡带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时间能够抚平一切创伤。”

或死或生,光阴总在流逝,时间改变了万物。在科瑞恩奔忙于世间的时候,帕拉克·塔克的皇帝指挥着鬼神召唤师们,压制了一切次级法术。皇帝发起的清剿战争将玩弄污秽混沌魔法的怯懦巫师逐到了极北地区。元素师与法师深谙力量制衡的真谛,表现得安分顺从。只有萨满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那些失智的部落神灵。死灵法师们则行踪成谜。可如今,科瑞恩眼前这只不死的队伍证明,风水轮流转,在漫长的年月——甚至是世纪——之后,似乎轮到那帮低劣的崇拜尸体之人走运了。

科瑞恩绕过那只还在挣扎的尸龙,以更好地看看远处的山脉。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了,可在他最后的记忆里,自己应该是在山隘附近才对。要是他的军队把他带下了山,那么他们应该也把他的私人物品一起带下来了才对。可对于号称无敌之手的这支军队来说,撤退和失败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他们一定会守住阵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最有可能是年年爆发的春季洪水把尸体和废弃物从关口冲刷了下来。想到他跟普通的渣滓一起被抛弃在这里,科瑞恩本该感觉有损尊严。可他的自尊好像也和他的两眼与脑子一样,早就不知所踪了。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吉安史大神的拳首[2],无敌之手的第一将军,或是永恒的帕拉克·塔克帝国皇帝忠诚的奴仆。他不大确定自己对此有何感想,但肩上明显少了一副重担。

要是位于帕拉克·塔克的宫殿还在,现在又是谁在统治那片土地?在科瑞恩的时代,皇帝已经好几千岁了,如今他还继续统治着那里吗?似乎不大可能。如果无敌之手全军覆没,缺少了军队和第一将军的帕拉克·塔克,一定会在极短时间里失守。这念头本该让科瑞恩怒发冲冠,却反而让他感到莫名的……自由。再没有人要他做这做那了。不会再有皇帝对科瑞恩下达他不敢质疑的命令。不会再有谁请求他的指引,也没有神灵试图拿他当提线木偶耍弄。束缚他的绳索断了。他的神志(以及残存的少许魂魄和理智)只属于他自己。

说来有趣,他都没怎么想起过他信奉的神明。

“吉安史?”科瑞恩悄声唤道,既不畏惧、也不期待得到一个回音,可不知怎的还是因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而感到满意。

科瑞恩再度环视广袤的德瑞迪荒原,搜寻着无哀之剑的踪影——那是属于他的剑。可即使它在这附近,科瑞恩也没能看见它。铸剑的过程中,上千个灵魂被作为祭品,投喂给了那个贪婪的恶灵,那是皇帝在他那疯狂的神祇的帮助下召唤出来的。科瑞恩丝毫不怀念第一将军的身份带给他的权力,更不怀念他那时需要负起的责任。他一点都不怀念出卖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以满足皇帝扩张领土的贪欲、取悦吉安史的那段时间,也不怀念自己最终成为的那具空虚的躯壳。可那把剑,他倒是非常想念。那把剑的名字是个谐音笑话,是他有一天突发奇想对他下属讲的——束缚在剑刃上的恶魔名叫吾埃。但在诚实内省的某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因摆脱了那把剑而感到宽慰。尽管不再能够感受到寒冷,科瑞恩还是打了个寒颤。有些欲望永远无法餍足。

当时,皇帝在科瑞恩的衣物上、标识指挥官身份的象征物上、甚至他本人的血与骨里,都束缚了恶魔。他与污秽势力签订了阴暗的交易,以延长科瑞恩的寿命,使他作为第一将军侍奉自己长达前所未有的三百年。恶魔们或许可以保护科瑞恩免于腐烂衰败,可他最后还是落到了这番下场。

他死了。

却又不能安息。

科瑞恩耸了耸肩。个中就算有什么教训,他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身边的那条龙最后一拽,把自己拖了出来,并将上千年的积灰从空空的骨架上甩落。它张开大嘴,凶猛地咧开干枯的嘴角,露出一排又一排巨大的黄牙。这条龙扭过头,朝他喷出一大股沙尘,令他全身上下裹满了尘土。但它既没有喷出烟,也没有喷出火。不管它曾经借助怎样的力量喷烟吐火,那力量也早已消逝。这生物不解地咆哮一声,踱着碎步爬走了,支离破碎的两翼无力地耷拉在身后。科瑞恩庆幸它没有试图用爪子把自己撕成碎片。菲尔说不定仍能保护他免遭这般折磨,可这只恶魔也老得不像样子了。最好还是不要无谓地测试它如今的能力。

死者之中传过一阵骚动,接着他们纷纷整齐划一地转向北方,科瑞恩也不例外。这股突然出现的、强烈而奇怪的压迫让他惊异不已。这之前他竟完全没想过:有能力复活这一地死人的死灵法师,多半也有命令他们的能力。要是他还有眼皮的话,一定会惊讶得直眨巴眼。不管如今统治世界的是怎样的一帮神灵,他们肯定比科瑞恩那个时代里的任何一个神祇都更有幽默感些。

行尸们开始缓慢而拖沓地朝北方进发。科瑞恩走在一个看来死了还没到几个星期的男人身边。乌鸦光顾过他,令他缺了只眼睛。那种柔软的组织对食腐生物来说分外诱人。他脸上毁得一塌糊涂,那些伤痕似乎不只是战争留下的普通创口。

“你看上去挺新鲜的。”科瑞恩搭讪道,“你认识施下这个魔法的死灵法师吗?”

那人一张嘴,吐出一口湿答答的泥土和弯来扭去的蛆虫,顺着他那由人类肋骨制成、以皮革束带系在一块的奇怪甲胄往下淌。他剩下的那只眼滴溜溜转着,写满了恳求与恐慌。同时,他还被从自己肚皮上的豁口里掉出去的肠子绊了一跤。

“当我没问。”有些人就是没有接纳死亡的肚量。

科瑞恩加快脚步,把那具挣扎的尸体抛在身后。他推搡着从人类中走过,又偷偷绕过巨人和龙群,离那些龙主远远的。他可不想在无哀之剑离手的时候同龙主对峙。死人们深陷在各自的凄惨境况中无法自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从身边经过。科瑞恩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踉跄着行进,好几次发现自己不得不手脚并用,从远古魔法在这片土地上炸出的陨坑之间爬过。他不禁好奇这些坑洞中哪些是由他那支以恶魔为主力的军队造成的,还是说,他曾经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几个世纪以来纷繁的战争抹平。科瑞恩从一道尤其之深的凹坑中爬了出来,站起身,扫去袍子上的灰尘。这大概是个习惯性动作,而非出于想要保持整洁的心理。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而感到气馁,却反而因此感到讶异。不再是第一将军了,你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不用担心身后哪个向上爬的军官将之视为你的弱点。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就这样在烂泥和尸体之间跋涉。

说不定还被哪个名不见经传的死灵法师奴役着。

他却比生前的几百年里感觉更加自由。

前方的地势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浅浅的山谷,也可能是个非常深而古老的撞击坑。整个浅谷中不见有死者,而行尸们在向北行进的路上也与之保持着距离。科瑞恩看到,半里格外,在谷底趋于平缓的位置,有个简朴的营地,其中驻扎着三顶帐篷。那三顶帐篷中有两顶破烂而老旧,印着某个他不认识的部队标徽。第三顶帐篷却十分鲜艳,花里胡哨,在这么一片充斥风沙与死人的苍凉之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科瑞恩用不着多想也能判断,死灵法师一定就在这块营地上。他犹豫着站在山谷边缘往下观望,再度想念起自己那把丢失的剑。

“没有哪个天杀的死灵法师能用意志压住我。”科瑞恩嘟囔着,挣扎着前行。他一开始行动,就顺利了许多,可双脚却还是不由自主想把他带离那块营地。只有在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目标时,他才能往正确的方向移动。作为唯一一个没有避开这营地的行尸,科瑞恩觉得自己莫名地扎眼。

他们看见他靠近了。当科瑞恩终于抵达营地时,五个大块头的男人和女人已经拔剑以待。他们好像因为竟然被一个活死人挑战了而感到尴尬。一瞬间,科瑞恩不禁好奇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其中一个女人将大剑迎面挥向他,她的手臂强健得好像快把锁子甲给撑裂开了。大剑这么离谱的武器她竟然单手使用,仿佛它不过是一柄击剑用的轻剑。

“走开。”她以帕拉克·塔克语的一种粗野变体命令道,“死人走在岭上边。营地,不许。”

科瑞恩闷哼一声。“你能拿我怎么办呢?杀了我吗?”

“砍头。”

即使在死后,这种事听上去也不大舒服。

科瑞恩挺胸抬头,可她还是比他高出一个头。这一刻,他多么想拿回他的剑啊,哪怕为此开杀戒都行。“我是来见死灵法师的。”到头来他什么都没做,只说了这一句话。

女人圆圆的蓝眼珠往那个花里胡哨的帐篷瞥了一眼。“她,忙。”

她?科瑞恩压下惊讶之情。“她,在等我。”一不小心染上了她的口音,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女战士困惑地眨了眨眼,接着一脸阴沉地皱起眉头。没人会怀疑死人在撒谎。

“你等着。”她命令道,接着转身大步朝那帐篷走去。

科瑞恩看着女战士站在帐篷入口处,苦思冥想着该怎么敲门。最后,她粗声粗气地清了清嗓子,响得连远处的一些死人都扭头朝她看去。稍后,一个瘦削的女人从帐篷里探出身、四处张望,用一只修长的手挡住深色的眼睛。她黑色的短发在微风中几乎纹丝不动。法师看到了科瑞恩,于是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死灵法师对死者既不害怕,也不觉得恶心。

科瑞恩深鞠一躬。他记不得上一次自己对除了皇帝和神灵以外的人表现得这么谦恭是什么时候了。“我是科瑞恩,吉安史神的拳首,无敌之手的——”

“剑-石,”她打断道,“那是一位神祇吗?”她的帕拉克·塔克语有奇怪的口音,但很容易听懂。

科瑞恩忍下想要发怒的本能。“无敌之手的第一将军。”他执意要把话说完,“是的,吉安——”

“没听说过他。也没听说过你。”

“这个吗——”

“你什么时候死的?”

科瑞恩耸了耸肩。“我怎么——”

“你看上去保存得很好嘛。”

“你从来不让人把话说完,是不是?”科瑞恩听到了死灵法师的下属之间心照不宣的窃笑。

“转过去,跪下,手撑地。”她命令道。科瑞恩一点没犹豫,就这么径直在她跟前趴下了。她仿佛把他当作椅子一样,兀自坐下了。“你死了。”她从上方说道,“如今你不过是个工具。一个不死却也没活着的家伙。一把不怎么舒服的椅子。”

“我可不止这点能耐。”科瑞恩抗议道,“我——”他闭了嘴。科瑞恩面前站着的那个男人拔出了剑,却只是随随便便地以右手掂着它。那把剑把科瑞恩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东西。吾埃,就这么被一介鼠辈拿在手里。他一定是在地上发现了这把剑,觉得做工还不错,就据为己有了。科瑞恩藏起自己的憎恶,咽下想要再次拿起那把污秽之剑的渴望。

死灵法师哼了一声,觉得他已经得到了教训,于是优雅地从科瑞恩的背上起身。“你说你是个将军?”她扫了一眼她的死灵大军。“这里只有一个人说了算。你除了是具瘦不拉几的尸体,还有别的能耐?”她眯眼打量他那瘦骨嶙峋的模样,仿佛在想象他生前的模样。“是个巫师?卡什,我有多少强力的巫师?”

“好几打呢。”那大块头女人立刻答道,好像一直都在等着她问这个问题似的。

科瑞恩起身,没有费神拍掉身上的尘土。那举动会让他看上去好像伤了自尊心,再说也没什么意义。“巫师。”他啐了一口,却只吐了点灰出来。“我们把巫师当宠物养。”这并不完全是真话,可听起来厉害就行。他厌恶巫师和他们那轻易得来的力量。

法师耸了耸肩,“元素师?术士?老天,你别也是个死灵法师啊!”

她的那一帮打手附和地大笑起来,趁他们分神之际,科瑞恩朝拿着吾埃的那人又凑近了一点。“你还说漏了好几种。”

“是吗?”死灵法师皱起眉头,思索起来。“萨满几乎不值一提。”

科瑞恩可不这样想。他见过好几个强得可怕的萨满。任何一个有能力操纵无数部落神灵(以及整个部落信仰)的人都值得尊敬。科瑞恩夸张地挥手,好像要把山脊上一群群涌过的死人全都囊括在内一样,趁机朝着他的目标又靠近了一步。

“我就是你们所谓的——”他一个转身,踹向那执剑者的胯下。他夺过那人手中的剑,冲他一推搡,令他摔了个四仰八叉。科瑞恩回头,发现自己面对着四把出鞘的剑,还有一个不耐烦的死灵法师。

“你他妈是个天杀的剑客?”她质问道,一脸难以置信,“折腾半天,就为了干掉另一个剑客?”

科瑞恩耸了耸肩。“这是我的剑。”他答道,好像这就解释了一切似的。

死灵法师转身朝她的帐篷走去,扭头命令道:“再杀他一次。”她好像感到无聊极了。

科瑞恩一翻兜帽,将它扣回头上,同时希望菲尔还有足够的活力,能在战斗中保护他。他右手握住吾埃,那柄没有悲伤的剑,却感觉自己手里的只是一柄死气沉沉的铁剑。毫无生气。“死亡与毁灭。”他对那把剑承诺道,“要是你还活着的话,我会献祭给你上千条生命。”

没有回应。

一把剑从他身后劈来,斩断了他的肋骨,却没有破坏掉他的衣物。曾几何时,菲尔会抗下一切打击,这种程度的攻击科瑞恩甚至感觉不到。可这次,劈斩的力度令他踉跄着向前。他堪堪举起吾埃,差点没被卡什的大剑削掉了脑袋。要是中了这一招,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死掉,可也不乐意在余“生”中把脑袋夹在胳肢窝里过活。科瑞恩刺向那大块头的女战士,可她只是轻蔑地把他的剑拨开。

此时,四个战士已将科瑞恩团团围住。他们彼此说笑着,可还是清楚要杀死一个不死人总归不是件轻松活路。那第五个人被科瑞恩夺走了剑,只好退到一旁观战,一边冲他的同伴们指手画脚,喊出根本无人听从的建议。

科瑞恩险险避开另一次攻击,却再度感到有谁从背后砍中了他。可能又有一根肋骨断了,他拿不大准——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知觉,更遑论痛苦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花不了多久就能把他拆得七零八落。为什么我要如此拼命地保护这具死透了的身体?没有知觉,没有痛苦。这才是他的优势。

身为死者,能不能来个自杀性攻击?

下一个人向科瑞恩挥动武器时,他一点也没费心去防御。曾经的第一将军任凭自己满身破绽,在对手的剑斩入自己身体的同时,向前一步,将那人戳了个对穿。由恶灵打造的刀刃轻轻松松地划开了那人穿着的锁子甲,刺透了血肉与骨头。科瑞恩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看来这把古老的剑还残存着一些它曾经的力量。

科瑞恩从垂死者旁抽身,朝最近的目标冲去,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他面对的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体型小些、更加敏捷的卡什。她惊讶地朝后踉跄一步,在倒地之前就已断气,而吾埃亦轻快地从她胸膛脱出。那个被科瑞恩踹中裆部的男人往前一跃,从死去的同伴手里夺过一把武器。科瑞恩接下来就杀死了他。利刃捅了个对穿,扎进那人背后的土地里。收剑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刮擦剑锋的砾石。科瑞恩退后一步,面向剩下的两个对手。他看见二人身后,那个死灵法师再次从她的帐篷中探出身来。

“你是想要和我好好谈谈呢,”科瑞恩冲她喊道,“还是让我把你剩下的人手也杀掉?”这话更多是虚张声势,而非出于自信。就算能成功干掉剩下的两人,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最后会落得个怎样的惨状。由于起支撑作用的几根肋骨已经断掉了,科瑞恩整个人如今奇奇怪怪地歪向一旁。

卡什和剩下的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包围了科瑞恩,只待一声命令就会给他致命一击。

死灵法师环顾四周,检视着那些新鲜的尸体。“我何不复活他们,再让他们干掉你呢?”

“这我确实没想过。”科瑞恩承认道,“我猜对话可能更容易些。”

“可能。”她答道,冲卡什点了点头。“收起你们的武器吧。”

卡什仿佛生来就习惯于服从他人。她马上收起了那把巨剑。可科瑞恩立刻用吾埃刺中了她的咽喉,杀死了她。卡什因中计而显得既委屈又惊讶,两眼大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试图用粗笨的手指止住从伤口涌出的汩汩血流,最终却仿佛一棵巨树般颓然倒下。

“毫不质疑的盲从是致命的。”科瑞恩对仍在抽搐的卡什说道。但这不过是来自一个空洞灵魂的空虚话语。在他三百年的人生中,科瑞恩自己正是一个盲从的绝佳例子。

看见自己的同伴们被一个死人以未知的力量杀死,最后那个人最终选择了逃跑。

死灵法师看着她手下的最后一个活人战士消失在死者的行伍之间,而科瑞恩仍在盯着她看。

“想找个好帮手怎么就这么难?”她最终问道。

他耸了耸肩,感到体内断掉的骨头彼此摩擦,就像一个人幻想听到了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声音一样。“我们现在能平等地交谈了吗,还是说我必须连你也一起杀掉?”

她扬起一边眉毛。“平等?你这就忘了吗?我、死灵法师,你、死人。剩下的我想你自己能弄明白。”

死灵术从来都是个谜。她能直接撤销掉令他复生的魔法吗?可那样的话,对死灵来说,死亡又是怎样的概念?他又耸了耸肩,开始朝她走去,一边举起吾埃,仿佛无声地向她保证他即将诉诸武力。科瑞恩一直在希望,到这时,他的这把剑能够展现出一星半点生命的迹象。可它沉默如初,仿佛比科瑞恩自己还死得透彻。

他的贸然上前让死灵法师皱起眉头,朝他挥了挥手。“扔下你的剑。在沙土间躺下。做个好尸体。”

可科瑞恩继续朝她逼近。“我的皇帝以意志力的强弱来筛选他的将军。哪怕向一头恶魔下令,都需要极强的意志——即便是被约束而不得不永远臣服的恶魔也不例外。我是他的第一将军。”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曾经指挥过整整一支军队的恶魔。一整个军团。”

但死灵法师毫不退让,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惧意。“那之前扮椅子的事呢?”她诘问道。

“只是伪装而已。被低估从来不是一件坏事。”这话半真半假。她的命令冷不丁让他措手不及,跪了下去。可他一跪下,反而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并决定将计就计,继续装傻。

“要是你真的杀了我,我用来复活你的咒语也会解除,令你重新尘归尘土归土——这你是知道的吧?”

科瑞恩停了下来。相比他如今这副失神模样,死亡与湮灭本应该是更好的选择。可他却紧抓着这生命的苍白倒影不放,正如即将溺亡之人紧紧抓住漂浮的木板一样。他不情愿就这样重回永恒的黑暗。科瑞恩或许不再是第一将军了,可他自始至终还是那个不断奋斗以挣得这一职位的人。挣扎的本能在他的血液中流淌。说不定他还有机会找到能将自己完全复活的人呢?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死灵法师在虚张声势。但科瑞恩不觉得测试她话里的真假能带给自己什么好处。

“这么说,你命令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他总结道。

“我们之间的联系比这可能还要更复杂一些。”她答道,“如果我死掉的话,你也会死掉。考虑到我正要去的地方,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高——甚至是必然的。”

科瑞恩指了指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那支望不到头的死者军团。“即使有他们在也还是这样?在我那个年代,如果有这样一支军队,我都可以征服龙主、攻下梅拉切许关隘了。”

“时代变了。如今镇守在关隘上的是巫师行会。他们把守着北上的唯一通路,向所有行人征税。他们变得富有而强大,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

“在我那个年代,我们肯定会粉碎掉这个行会,剿灭那帮巫师。”

“在我这个年代,”她轻蔑地模仿道,“只有一个行会。从来都是这样。我从没听说过你或者你那个蠢不拉几的剑什么神。”她摇了摇头,“也不存在什么恶魔。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居然复活了你这么个疯癫的傻瓜。”

“不,只是个来自不同时代的人罢了。”科瑞恩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戳了戳自己断掉的肋骨,“你看,死灵法师,既然我们不得不彼此绑在一起了,你知道死人的伤该怎么治吗?”

“黎本[3],我的名字叫黎本。你在这儿等着。”她命令道,转身低头进了她的帐篷。

科瑞恩庆幸死灵法师转过了头,所以没有发觉,她那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竟然让他瞬间好像脚上生了根,寸步难移。他必须时刻保持戒心,无时不准备抵抗她的力量。

黎本带着一大把宽度不等的皮革束带回来了。“把你的袍子脱了。”她命令道。

这次科瑞恩有所准备,一动也没动。“为什么?”尽管菲尔并没有帮他防御住所有的攻击,可这只恶魔还是令他免遭被劈成两半的下场。

“死人不是治好的,是修好的。”

科瑞恩于是脱下袍子,放在一旁。要是黎本想置他于死地,肯定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她只需要命令自己军队的一小部分对他集中火力就行了。他赤裸着站在她面前,这才意识到自己受损有多么严重。他一侧最下边的几根肋骨被撞凹陷了进去,羊皮纸一样的肌肤撕裂开来。在好几个地方,断骨破碎的尖端从皮肤里戳了出来。

黎本戳了戳他的躯干。“我觉得你的脊椎可能断了。你居然还能站着不倒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她把一长条肌肉剥了下来,暴露出其下一团惨不忍睹的残骸。

“你非得这样把我剥开吗?”科瑞恩问她道,“我又不是个橘子。”

他企图阻止她那远谈不上轻柔的操作,却被她朝手上打了一下。“你又感觉不到疼痛,再说我必须先看清楚,才好继续。”她掏出一截肋骨,往背后一扔。接着,黎本伸手在他腹腔里四处摸索。“没事。你的脊柱没断,只是这一侧支撑脊柱的几条肋骨断了。我会把它们扎在一起,再给你绑点皮革带,让脊柱多一点支撑。”她拔出一长圈断掉的肠子,径直扔在他脚下。

“万一我以后需要这玩意儿呢?”科瑞恩问道。

黎本嗤之以鼻。“你们死人总是来这一套。‘别把我的内脏扔掉啊,万一我活过来以后还需要它们怎么办啊。’抱歉,不存在的。死了就是死了。你现在这样已经是能做到的最接近复活的状态了。别浪费时间妄想活过来。”

这可能确实是个好建议,可科瑞恩不大情愿接受。总会有出路的。他决定换个话题。“这么说你打算推翻行会对梅拉切许关隘的控制权。然后呢?”

黎本正跪在他脚边,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科瑞恩这才意识到,这一幕原本可能带着点色情的暗示,但如今,他简直不愿意去想流逝的时间都对他的老二做了些什么。

她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忙碌,用革条和皮带修复着他的肋骨,丝毫没注意到他走了神。黎本时不时会因为发现了什么自己修不好的东西而厌恶地闷哼一声,接着科瑞恩就会感觉到内里被猛地一拽——她又把一些玩意儿扯了出来,扔在一旁。“要是我能干掉巫师,我就用我自己的不死军队把守住关口。我会把死掉的巫师全都复活,协助我抵御其他巫师从帕拉塔基帝国发起的反击——要是我占据隘口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反击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我在越多的战争中存活,我的军队也会变得更强——所有在曾经的战役中死去的人,在下一场战斗中都会成为我的盟友。”

“那,假如说你占据了关隘,又成功守住了它……接下来呢?”

“还不是跟那帮巫师一样。税金和过路费。一旦我赚得盆满钵满,就立刻抛下我在隘口的军队作为诱饵,自己逃之夭夭。”

在科瑞恩看来,这计划的格局也太小了,满是漏洞不说,还很浪费。可她话里的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帕尔塔基。这是那群巫师首都的名字吗?”

“对,他们——”

“是一个岛国,在遥远的南方?”

她看上去有些迷惑,似乎觉得自己反过来被打断了还挺可笑的。“是又如何?”

在他死后,那帮巫师把帕拉克·塔克据为己有了吗?这绝不是个巧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两手紧握成了拳头,颤抖不止。那帮污秽的、不信神的巫师,在永恒宫殿空荡的走廊里四处走动,这番景象让他怒火万丈。

科瑞恩本以为死亡令他无法产生感觉和情绪了。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受任何动机束缚。

他错得离谱。

生命,即使是这般对它虚弱的模仿,也仍旧需要目标来驱动。任何人都需要一个方向,一个活着的理由。起码,他找到了属于他自己那一个。

“我想建议你改变计划。我们应该往南向帕拉克·塔克进发,而不是朝北往关隘去。”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已经开始勾勒即将发生的战斗了。

“等你能派上用场的时候,我们再谈你的目标。在此之前,一切都按我的计划办。”她开始用革带包扎他脊柱上由于修复工程而裸露出来的部分。“这可能会稍稍降低你上半身的灵活度,但要是你的脊柱断掉了,那之后一辈子就只能面朝黄土了。我曾见过只剩下一颗脑袋还活过好几个世纪的死灵。这种人里没有一个能保持理智的。我可不希望有人变成那副样子。”她再次抬起头,毫不退缩地看进他空空荡荡的眼窝,“就算是像你这样又疯又傻的也不行。”

从前要是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科瑞恩非杀了那人不可。可那样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他发现自己挺喜欢她这种率直无畏的坦诚性格。“谢谢你。”

黎本完成了修复工作,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你当真死了有号称的那么久,那你的尸体保存得真是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她毫不淑女地哼了一声,“你得承认,你可能其实并没有死掉那么长时间。”她上下打量起他来,评估着他腐蚀的程度。“可我也得说,你确实木乃伊化得厉害,不像这个环境能造成的。你的尸体是不是被保存在了什么容器里?”

科瑞恩耸了耸肩,一边穿回他的袍子。他可不想告诉她这可能是菲尔的功劳。在不必要的时候透露自己的秘密从没带来过什么好事。他转而指向梅拉切许关隘。“那么,我们怎么到那边去?靠走吗?”

“我想我们应该能找到些死灵坐骑。那堆死者中肯定有好几千匹马。它们大概不会让骑行的过程有多么舒服——这取决于马的腐烂程度——可它们永不疲倦。如果要从一帮愤怒的巫师手下逃离,这可非常有用。”

科瑞恩决定不提醒她还存在其他坐骑。任何认出他来的龙肯定会心存芥蒂——他的军队曾经杀了上千条龙。这时,他脑海中闪过另一个念头。“这么说,你把死去的马和死去的战士一起复活了?”

黎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把一切都复活了:虫子,老鼠,马匹,人类。只要在影响范围内的尸体,一定都在这附近,遵从我的指挥。”

“明白了。不是个特别精准的法术。看来有些浪费啊。”科瑞恩说道,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更多信息。

她别过头,看了看死者的队伍。“浪费?你能想象这一带有多少死去的动物和虫子吗?光靠它们,我大概就能拿下隘口了。去你的精准。”

科瑞恩看了看她对自己做的修补。手工规整有效,显然她之前有过修补尸体的经验。这又带来了一大堆疑问,可他只是评价道:“看来不是所有你复活的东西都听从你的命令啊。但愿这群死灵里没有比我更可怕的东西。”

“这群死灵里随便谁都比你吓人。”黎本嘲弄道。

几分钟后,作为坐骑的两匹骷髅马出现在他们面前。黎本埋怨着它们背上那两具破破烂烂的马鞍。科瑞恩问她为什么不复活她那些死掉的同伴,而她嘟嘟囔囔,说什么法术已经施过一次了,不想在一群连个又疯又老的死鬼都杀不死的蠢货身上浪费力气。她说话的时候,科瑞恩观察着她,确信她在企图隐藏些什么。就算他已经死了,身体也腐烂了,可他看人的技巧并没退化到连这个没心眼的死灵法师都能糊弄的地步。最重要的,她竟然给他也叫了匹马来。要是她当真相信他不过是具老掉牙的尸体的话,绝对连管都不会管他。

尽管她宣称这些亡灵马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当他们最终朝梅拉切许山道进发的时候,她还是保持着缓慢的步调。黎本看样子不是经常骑马的人。每当马儿往前一步,她就不大熟练地往上一耸,似乎不能很好地配合马儿行走的节奏。而科瑞恩曾在马背上经历了几个世纪无止境的战争,永远朝着皇帝的下一场征战而奔袭。他骑马时带着一种无意识的优雅。科瑞恩发现黎本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己,也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个惯于发号施令、并会轻易诉诸暴力的家伙。但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只是对他曾经那个自我的一种模仿。他丝毫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为第一将军时的那种自信。他死了,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漫长腐坏过程,只会一点一点分崩离析。总有一天,他会负上针线和皮革无法修补的重伤。到那时,又怎样呢?

回顾过去,科瑞恩发觉,在他以灵魂与理智换取权力、成为吉安史神手下横扫八方的拳首之前,他的一生同样是在不停地表演。在那之后,他的表演便被残酷的现实所取代——他成了那个为权力而疯魔、命令所及之处血流成河永不停息的皇帝手下的一只傀儡。

血流成河?

以吉安史神的名义,科瑞恩欠下的血债大概都能积成汪洋大海了。即使他过去曾率军无数,可如今,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他多么希望他能闭上双眼,在予人慰藉的黑暗中骑行,任凭他的马儿找到该走的路。可是,空空荡荡的眼窝再也没有那层薄脆如纸张一般的眼睑蒙蔽。他能看见自己的未来铺陈在眼前,无法逃离,正如他已经成为的这具尸体一般无望。

“吾埃?”他低语道,既希望得到回音,也情愿什么也不听到。“你还在吗,还是我已真正孑然一身?”

他没有得到回音。

科瑞恩和黎本一边赶路,一边聊着天。他提到他的皇帝如何发起战争压制其余的五种魔法。他告诉她他们如何将整片南方大陆统率在一个唯一的政权之下,后来又是怎么企图从龙主手中夺下梅拉切许关隘。黎本向他承认,她听说过龙主和恶魔,可她一直以为它们不过是虚构的传说。她告诉他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有关行会如何崛起并渗透入几乎每一个国家的消息。他们谈到帕尔塔基,那座巫师之城,也是巫师们权力的中心。可当科瑞恩试图打探她为什么这么憎恨巫师时,她却突然反击道,他们和他手下的恶魔召唤师其实差不多,接着便再也不搭腔了。二人再没继续交谈下去。

当他们沉默地走在死者行军的队伍中时,科瑞恩惊异地发现,在巫师们占领了帕拉克塔克以后,这个世界竟然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与此同时,卡什站了起来,凶狠的双眼搜寻着地面、想找到她的那把大剑。那该死的尸体一定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当她看见自己其他几个同伴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后,突然打住了。

她明明看见他们死掉了。

卡什低头,看见了从她锁子甲中渗出的红色污渍,于是咒骂起来。那个该死的死灵法师。找到她的剑后,卡什加入了行军的死者们。她那些死去的朋友也在她身边走着。

“一群蠢货。”她对他们说道。

这群蹒跚前行的死灵花了好几天,才来到巫师们为了守卫梅拉切许山道而修建的带着高墙的那座城市。从前龙主们那些高耸的黑色堡垒早已不见踪影,与之相比,这座巫师建起的城邦显得小气而不怀好意,因城里卑劣的住民而显得污秽,散发出混乱魔法的腐臭味道。当科瑞恩看见这蜗居群峰之间可怜巴巴的防守设施时,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竟满是轻蔑之情。他自己的军队花不了几分钟就能攻占这座城市。在黎本的死者大军面前,这些巫师压根不值一提。

可这帮巫师摆脱了帕拉克·塔克帝国的铁血统治,也摆脱了皇帝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限制,不断地精进着他们的魔法。这些巫师与他当年用束缚着恶魔的靴跟无情地碾为齑粉的那帮巫师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从他那时算起,上百代巫师在完全自由的环境下繁荣昌盛,不断在技法上实现超越,到了科瑞恩不可想象的地步。

眼前的景象仿佛人间炼狱。

乌云仿佛脏污的天空上翻滚的一片片瘀青,突然将黏稠的油脂像暴雨一般倾斜而下,浇在死灵群中。燃烧的陨石撕破云层、砸向地表,带来可怖的后果。乌云的裂口间,仿佛在燃烧的火红色天空显露了出来。油脂瞬间被引燃,黎本的大军烧了起来。尽管死人感觉不到火焰的热度,这熔炉一般的骇人温度最终也会将他们全部化为灰烬。就连离前线很远的黎本,在朝着她的军队喊出命令时,也被烤得满头大汗、步伐不稳。

尽管黎本的命令在这嘈杂的打击中变得几不可闻,她的话语却烙进了科瑞恩的脑海里,就像刺入柔软腹部的短剑一样锐利。这命令让他每一寸企图挣脱束缚、抗拒和其他死灵一起冲锋的意愿都化为乌有。科瑞恩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往前走去——也说不定,他心中有一部分正期待着这样的解脱。

那些会巫术的死灵也开始施展他们自己的魔法,朝守墙的巫师扔去一个又一个咒语。尽管黎本的巫师大部分都被活着的巫师挡住了,但她手下还有术士、元素师和萨满。

一道道人影冲向半空,扭曲成陌生而可怕的形状,接着消失在墙的另一头,为这座城市的住民带去了浩劫。

连地面本身也朝巫师发动了攻击。城墙的很大一部分突然松脱、上升,形成一根根颤抖的石柱,接着砸向守城的人们。狂风怒啸着掀起尖锐的沙石,嘶声把碎石片卷进他们的队伍里。

城市之上的天空翻搅起来。

飓风降临。

龙卷风过境。

部落神灵蜂拥而至,回应着它们那些不死的祭司们发起的召唤。它们属于上千种早已衰亡的文明。那些不信神的巫师没有在这样的攻击下保护自己灵魂的措施,于是放声号哭,在他们的意念与生命力饱受摧残时,理智也跟着游移不定。

数以百万计的爬虫和啮齿类死灵洪水般涌向摇摇欲坠的城墙。这时候,已经看不到几个守城的人了。

黎本还在尖声喊出命令,要求她的军队继续推进。在她突然袭来的命令下,科瑞恩的意志变得岌岌可危。他发现自己再次向前冲去,手里紧握着吾埃,满心想要杀死那些巫师。她的命令和他自己的愿望是如此相像,他甚至很难看出到底哪一部分情绪是来源于她的控制,哪一部分又是他自己的心声。可不管他有多么想对那些玷污他褪色记忆中圣洁之物的家伙予以复仇,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收场才对。要是他听从了她的命令,她一定会令他丧命,甚至遭受更坏的结果。科瑞恩不想在余生中只剩下一颗腐烂的头骨,因失去理智而无声地尖叫。他不再是帕拉克·塔克帝国的第一将军,不再是他那贪婪而疯狂的神灵吉安史手下的拳首,可他仍旧是科瑞恩,那个作为低贱的步兵进入皇帝的军队,又靠自己的拼搏而渐渐爬到顶端的男人。

黎本将命令抛入他脑中,几乎要驱走他的一切思绪、令他屈从于她的意志之下。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自由,只要足够专注就能轻松掸开她的命令。可他现在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恐惧令她强大。再一小会儿,她就能驱使他向前,把他送进城里,狺狺低吠着追寻鲜血与死亡。

自由不只是个抽象的概念。即使对一具尸体也不例外。

科瑞恩一咬牙,感到那些古老的牙齿几乎从他的下颚上松脱。他转身面向死灵法师。“停下!”他喊道,可他干枯的肺部中没有足够的空气,无法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就算黎本听见了,她也没有做出反应。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身边,冲着她的脸嘶声说道:“快停下!”

她甩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空洞的目光。“不。”她的声音如此细微,他根本没有听到,可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脑海中传来的回响,“我发令,你服从。”她露齿而笑,而科瑞恩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眼底蛰伏的疯狂。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丝往日的记忆。他曾见过和她一模一样的表情。在皇帝派遣他与无敌之手北伐之时,皇帝的眼底亦有着这份疯狂。在科瑞恩率领军队前往梅拉切许关隘的那天早上,镜中自己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同一种疯狂。他这才意识到,她发起的这场战争绝不是为了什么金钱和税收。在黎本亲眼见证世上最后一个巫师死去、并成为她的下属之前,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是永远不会给他以自由的。

“天下死者皆为我所用。”她说道,“我的。你是我的。”死灵法师指向那倾颓的城墙。“去吧。”她命令道,将她的意志铭刻进他的脑海,“去杀了那些巫师。一个也不留。”

科瑞恩立即转身、向前走了一步,但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不。”

终其一生,他从来就是个奴隶。臣服于他的皇帝,臣服于他的神祇,也臣服于他自己永无止境的欲望。但现在,科瑞恩意识到,死亡已将他和前世的羁绊彻底一刀两断。

他突然回头斩向死灵法师,无哀之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不管你的灵魂受过怎样的伤痛,但愿这能够给予你自由。他的祈祷并不是向某个特定的神灵献上的。至少死亡给了我解脱。

她睁大两眼,看向从自己胸膛刺出的剑刃,眼里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黎本说着,抬起一只手轻轻抚过那把剑。她顺着吾埃望向科瑞恩。“你个混账。”

死灵法师的两膝终于支撑不住了,她瘫倒在地。

科瑞恩看着她,同时静候着自己的意识瓦解,以及生命的终结。他看见生机渐渐从她眼中消散,也看见她濒死的躯体最后微微颤抖着,屈服于不可避免的死亡。他看着她睁开的双眼上渐渐沾染了来自梅拉切许关隘的尘土。

战事的喧嚣渐渐平息。

互相抗衡着的魔法发出雷鸣一般的闷响,回荡在德瑞迪山脉之间,最终归于沉寂。

科瑞恩却还是站在那里,继续等待。

最后,当他等得望眼欲穿、终于抬起头时,才发现黎本的不死军团正统统盯着他看。

“死灵法师撒了谎。”他有些惊讶地嘟囔道。

他的第二个念头是“我能就这样接下这支军队吗?”——可这更像是出于习惯而非愿望。要是有了这么强大的一股力量,他就能重新占领帕拉克·塔克,将那些污秽的巫师从宫殿中驱逐出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站在原地,迷失在这些梦想里。可他回忆起自己最近的一个念头,于是,那些幻梦化为了泡影,仿佛撒向风中的一把余烬。

“死亡已改变了我。”他对身边聚集的人群说道,并不在乎他们到底听没听见。他从黎本的胸膛中拔出剑来,盯着淌血的剑锋出了神。

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死亡。

“够了。”他说道。

吾埃之剑从他麻木的手指间掉了下去,落在死灵法师的身边。

科瑞恩,这个吉安史神曾经的拳首,帕拉克·塔克帝国无敌之手军队的第一将军,就这样转身背弃眼前的死者和活人。他骑上那匹不死的马,朝德瑞迪荒原进发。

未来不应只是重振过去的一次企图。

即使对一具尸体也是如此。

科瑞恩向南方进发,穿过尸体的军团。死人们纷纷为他让道,仿佛一片草海。他们沉默却好奇地看着他,还没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生命(或是往生)可以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吗?他想,他会找到一个答案的。

在他身后好几里格的地方,在一度镇守着梅拉切许山道、而今已被摧毁殆尽的那座城市边缘,黎本从她倒下的地方站了起来。她的整个身体都因啜泣而颤抖着,可她没有流出哪怕一滴眼泪。死者无法哭泣。

正如她所害怕的那样,死灵术仍在持续发挥着作用。德瑞迪荒原上的亡灵们再也不会安分地死去了。

【责任编辑:李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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