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中,在那轮如钩般弯月的银辉下,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庞大影子。
这是一栋六层楼的公寓。基本都构造虽然尚在,但无论内外都早已是千疮百孔。若非能看到几间屋子亮着的灯,否则绝对想不到这里还有人住。
嗒哒,嗒哒……
公寓内,昏暗的楼梯间,回响着一个缓慢的脚步声。
楼道内的声控灯只有第一层和第三层的能工作,剩下的都无一例外的因各种问题报废了。
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中洒下,可以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
“哒”第三层的灯亮起,黑色的人影——他本就是一身纯黑的行头,似是感到不快而咂了下舌。
他停在四楼左手侧的门前。腐朽斜挂着的门牌可以勉强认出“401”三个数字。钥匙开锁的声音响起,紧跟着是“砰”的关门声。
“哈……”
他掀开卫衣的帽子,前一刻犹如幽灵般的人,在进入家门的霎那发出了老年人般疲惫的长叹。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视机作为唯一的光源与声源。他——十九岁零十一个月的青年,拖着沉重的身子狠狠砸进了老旧的沙发,百般无聊地看起了眼前的屏幕。
忽然,青年右侧口袋突兀地震动了起来,他十分不耐烦地从中掏出了一台诺基亚,按下接听。
“结束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名女性的声音。
“啊……老样子……”
青年随意的挤出疲惫的声音。明明只有十九岁,却仿佛是要“奔三”的人。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唉,你呀……”打来的人听起来有些无奈,“再怎么不被重视也不要老这么有个性啊。这可是对雇主……”
“好好好知道啦。”他不禁因这听了无数遍的说教皱起了眉。
耳边又是传来一声叹息,青年继续毫不上心地说道:“找我的人事先都会谈好的,你不用担心啦……,”他稍微顿了顿,接着以不会被任何人听到的声音嘀咕道:“这也是我唯一的乐趣啊……”
“行了,不说你了。早点休息,别太晚睡。”
“好好好再见。”
青年刚准备按下挂断时,手机中又传来了声音,令他只得重新将手机放回耳边:“又怎么了?”
“那个……”先前有如姐姐般教训的语气和声音,此刻忽然显得有些扭捏,“晚……晚安,小无。”
“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小无。”
他没好气地重新准备挂断时,还是停下了手指,又把手机放到了嘴前:“晚安。”
无视掉另一头的人欣喜的惊呼,这次终是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红色按钮,而后再次身心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被唤作小无的青年挠了挠头发。身高一百八十点五三厘米。说是遗传的来的灰发显出不健康的干卷,凌乱而参差不齐,应该是自己随手修的。清秀俊气的面庞带着随性与慵懒的冷漠。而十分特殊的,是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眸中不时闪出翠绿的光。
挂断电话的房间再次只剩下电视的声音。而伴随着《动物世界》的结束音乐,电视也终于被“啪”的一声关掉,房间内霎时陷入了沉寂与黑暗。青年一把将遥控器甩到一旁,闭上眼睛靠在了沙发上。
然而,正当思绪逐渐排空时,屋外突然响起的野猫打斗的嚎叫瞬间又把他拉回了神来,烦躁而无可奈何。青年尝试再次闭上眼时,但脑子已经清醒得不行。无奈之下,他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寻一瓶啤酒来,却发现库存已经为零。
抬头看向窗外,一弯玉钩仍挂在夜幕中,为世界披上银纱。
“十一点十九分……”青年在口中轻叨着。没有钟表但精确异常的时间,是从月亮的位置上得知的。
这个时间不知道便利店打烊了没。青年长叹了一句“真不走运啊……”,便将脸重新藏于卫衣帽子的阴影中,走出了家门。
……
深夜伴随着微风不断送来凉意,无人的寂静街道令这十一月的寒冷更加强烈。
虽说住的公寓十分残破,但其实这一片街区都好不到哪去。地面的柏油路坑坑洼洼,许多处墙都成了残亘断壁。四周的房屋都犹如贫民区般的破旧,有不少已经无人居住而不知道荒废了多久。
年老失修的路灯们断断续续地闪着昏黄的光。青年拐出藏着他公寓的小巷,宛如幽灵般默默行走在街道上。心里同往常一样产生出“这世界只有自己一人”的错觉。
然而平淡的下一瞬,他下意识因眼前的与平常不大一样的景象皱了下眉。
本来这时候路上应该连一个人也没有,也许偶尔会路过一两个。可如果说是在这地方摆摊的人,青年住在这三年都从未见到过。但就在眼前三十米远的路灯下,一个少女正在灯光中,守着一辆摆满了坛子的手推车。
惊讶了一刹那,紧接着职业的习惯令他瞬间警惕。步伐、心跳、呼吸都没有丝毫变化,而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腰间,衣服下藏着他常用的弯刀。左肩渐渐上力,以随时能甩出带有护具的左臂防御。双眼紧紧聚焦于少女和她的车,同时耳朵全神地接收着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二十七米,二十四米,二十二米……
青年眼中的绿光闪烁起来,极强的夜视和昏黄的灯光使他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看清了少女的容貌。
如同精雕细琢的工艺品般姣好绝美的面容,洁白无瑕的肌肤看起来吹弹可破,在寒风中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面庞还带着些许青涩。少女目测莫约十六岁,但扎成马尾的长发同青年一样是灰色的,不过相较于他要柔顺很多。身着尺寸有些偏大的棕色尼绒大衣和长羽绒裤的身影,在寂寥无人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孤单落寞。
少女人畜无害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威胁的存在。但青年见过太多擅长隐藏的人,因而戒备丝毫没有松懈。而因为装作毫无察觉而没去克制的脚步在这种环境下就算是老人也听得到。所以在他离少女还有十七米时,对方也发现了他。
肌肉瞬间进入紧张状态蓄势待发。经过锻炼的双眼一帧也不会错过少女的下一步动作——
嗯?
青年不禁在心里发出了诧异的疑问。因为眼前的少女,在发现他后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连连向他挥了挥手。
周围一百五十米没听到任何特殊的动静,少女此时的动作中尽是破绽,天真烂漫的样子也不像伪装。难不成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不过青年还是没放下警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当青年慢慢走进灯光之中时,迎面顿时扑来了浓郁的酒香。是从车上满载着的坛子里发出的。他深深思索了五秒,才笃定这真的只是酒,但不排除借此占据他嗅觉的可能。
青年将视线从推车移回少女身上。他很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孩子,但少女此时已经兴奋到用手捂住了嘴,双脚不断上下踮着。自己在组织里也不是名人吧?况且青年愈发肯定少女只是个普通人,光是那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就已经连入职的门槛都摸不到。
他刚想发问时,少女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那个那个,请、请问您,您……买酒吗?”
青年愣住了,买酒?虽然少女眼中闪着期待的光,可半夜十一点多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卖酒,就算不是冲自己来的也很可疑……
“抱歉,只喝啤酒。”
他随口冷冷地应付了一句之后便打算掉头就走,少女似是察觉到了这一点而急忙挽留道:“您、您可以尝一杯啊,我这自家酿的酒,也、也很好的……”
出现了,致死选项。不过这想法旨在青年脑海中闪过了一瞬。因为在这种情况,如果要对付的人是他,那只有傻子才会选择下毒。
“你可真不会招揽客人啊……”青年扭过了头瞟向少女,看到她因为这句话一下子显得很是羞涩而低下了头,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回应道:“因,因为……平常都是,都是妈妈出来的……我,我还是第一次……请您,买一坛吧……”
“独自出门帮忙生计么……”
青年转身面向少女。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孩子产生了点好奇。
“诶?啊,嗯……”少女的回答略显结巴,显然还涉世未深。
“啧,算了……不喝白不喝……”
在青年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他看到少女的脸颊上顿时出现了两个酒窝,双眼变得有如星星般璀璨。
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缓缓踱步到手推车前,在少女满怀期盼的热切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地拿起她早已准备好的一杯清酒,一下倒入口中。
为什么自己还是放下了警惕?然而在青年刚冒出这想法时,浑身瞬间打了个激灵。
应该不算是烈酒,但强烈而又不会太刺激的酒精冲击到喉咙,伴随着不知道配料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同时一股暖流顺着血管流经全身,尤其在寒冬让人感到格外的舒畅。这和自己平常喝的廉价啤酒完全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
意想不到的好喝令青年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
而少女似是捕捉到了他这一表情,脸上的光芒立刻就灿烂起来,随即准备再斟上一杯时,青年抬手打断了她。
“足够了,谢谢。”他说着便将杯子放回原处。闻得此言,少女先是呆呆地“啊”了一声,接着脸色马上黯淡了下来:“那……那您……”
“啊……这个嘛……”青年猜到少女要说什么,他将目光移向了一旁。沉默了一会儿后,才淡淡地说道:“早点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小姑娘家的,这么晚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
少女愣了愣,张开口还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只是失落地垂下了脑袋,默默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句“谢谢”,便开始收拾起摊子来。
“啊,对了。”青年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少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青年挠了挠头发,如同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后长叹一口气,像是屈服了一样有些不自在地说:“这酒……多少钱一坛?”
“啊……”少女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啧,你是卖酒的么?”
这下她顿时明白了。少女惊喜地睁大双眼,用手盖在嘴上倒吸一口气,紧接着连忙说道:“三,三十九块。”
“价格倒还动了心思。”青年淡淡一笑,掏出了两张二十元纸币递到少女手上。少女收好钱后匆匆地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一个一元硬币交了过去。
青年将硬币丢进裤兜,随手拎过一个酒坛便欲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身后又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那,那个……请,请等一下……”
他给了个回眸。少女的脸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寒冷或是什么其他原因,比刚见面时要彤红了不少。
“真,真的,很,很感谢您!”说着,她向青年深深鞠了一躬。而这让青年愣住了。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谢谢,因此有些发懵地注视着少女清澈的双眸。
无言的对视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青年不清楚少女看见自己在黑暗中带着绿光的瞳孔会不会感到害怕,不过灰发孩子天真而诚恳的眼神打消了他的顾虑,反令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呵……”
真是神奇……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人感到这么愉悦……
“孩子,你叫什么?”
“诶?”
少女先是一愣,随后紧接着目光游离起来,貌似处在了十分的纠结与紧张之中。
“放心,我就住这边上。难道我看起来像坏人么?”虽然尽力让语气显得温柔,不过大晚上穿成这样独自出来游荡的自己其实也真的很可疑……
直到脸颊上的红霞染到了耳根时,少女像下定决心般深呼一口气,在灰发青年好奇打量的目光下,紧张而略微颤抖地开口道:
“漓……漓玲……万俟漓玲……”
“漓玲么?挺好听的名字。”青年像是得知了什么绝密情报般满意的挑了下眉。而且万俟这姓,还真少见啊……
而名为漓玲的少女则将脸埋进了大衣高高的领子中,甚至能听到“嘶嘶——”的蒸汽声。
“漓玲么……”没有名字的青年,缓缓走到少女面前,在对方刚抬起头的时候,将自己空着的右手轻轻放到了她脑袋上。
“谢谢。”
漓玲睁大双眼,小口微张。心跳莫名剧烈起来,感到脸变得滚烫。明明是陌生人,却意外的并不反感。因为光线昏暗再加上戴着帽子的缘故,所以他的容貌有些模糊,但大致能看到他清秀出众的面庞。尤其是那对眼睛,虽然在阴影之中,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如黑夜般深邃的眼睛以及那之中隐约闪出的迷幻翠绿的光。
在青年温柔的动作和注视下,少女渐渐冷静了下来。她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自己深深陷入了那对眼眸之中。心里逐渐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而当脑袋上温暖的触感消失时,漓玲才猛地回过神来,脸不禁又一下子变得通红,连忙磕磕巴巴地道:“没没没没什么。”
青年抬头看了眼月亮,又看了眼那还是有相当数量酒坛的手推车说:“需要我帮忙推车么?”然而漓玲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不用,我的力气其实很大哦。”她抬起右臂做了个展现肌肉的姿势,看起来倒似乎没这么紧张了,“看,完全没问题喔~”
青年轻笑一声,回应她纯真的笑颜,点了点头:“不错,还有点防备意识。那,一路小心。”话音刚落,他冲漓玲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去。
少女的手渐渐放下,注视着在视线中一点点缩小的青年,直至他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中,然而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收起。
“结果……忘了问他名字啊……”她有些可惜地轻声自言自语道,“虽然有些冷漠,但貌似,是个很好的人呢……”
青年不知道,少女卖了一整天的酒,而他,是唯一的顾客。
“算了,下次再问吧~”
漓玲微微一笑,边推起手推车,一边在心里期待起日后的再会。
……
“感觉这个晚上,够我死好几次了啊。”瘫在沙发上的青年斜看着放在旁边的酒坛,深感疲惫地喃喃道,“被组织里知道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这一晚的行动有太多次没遵守规矩了。就算没人盯上自己,若被组织发现那惩罚肯定是躲不过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但自己何尝不是呢。青年在心里自嘲地笑道。
“明天,她应该也还会在的吧……”
反正自己不会花钱,倒不如改善下酒吧。
拿起倒满清酒的碗满饮一口,浮现出来微醺的醉意很令人舒适。
“漓玲……”
青年在口中轻念了遍少女的名字,缓缓闭上愈沉的眼睑,在宁静的月光下安稳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