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镜,明如水。
云淡天高,风斜雨细。
童年大抵是这般模样。见底的是清澈,不见底的是快乐。
往往是这样,在那样不识愁滋味的年岁,我们却总是渴望着长大,长成足以承担风雨的模样。而真正长大后,我们又忍不住回味少年时光。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曲折和离乱、纷扰与彷徨。多年以后,怀念着从前的纯粹与天真,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了。
人生,都说漫长,其实何其匆忙!
来不及将春花采下赠予光阴,就已是秋月无言了。
柳永的童年,是无比快乐的。有书香墨香,有琴声雨声,还有无论阴晴雨雪都不曾离开的呵护备至。大概上天知道他会经历多年寥落,所以为他备了这样的童年。在这里,他爱上了许多事物,春的花,秋的月,窗前的清风,埂上的落日。后来才发现,那是流水落花的美丽。
那些年,柳永的父亲柳宜,虽有晚年得子的喜悦,但总的来说,是不甘和愤懑的。作为南唐降臣,他在大宋朝廷并未得到重用。他在南唐已官至监察御史,但在大宋,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只是个县令。
更让他无奈的是,大宋朝廷对江南伪官,在服侍上也有限制。宋朝官员,按照级别高低,服侍颜色从绿到朱,再到紫色,从颜色很容易分辨官阶和资格。但对于江南伪官,无论官职高低,服侍皆为绿色。无疑,这是对降臣们在政治上的歧视。对柳宜来说,那身绿色的官服穿在身上,几乎与囚服无异。他有着不俗的才学,降宋后却久居下僚,心里的不甘可想而知。
雍熙四年(987),好友王禹偁来访,两人把酒闲谈,说起自己在朝廷的境遇,柳宜不胜感慨,王禹偁只好尽力劝慰。若干年前,他们在雷泽相识,虽然相差十四岁,但因性情相投,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时常诗酒往来。
王禹偁,字元之,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出身寒微,据《邵氏闻见后录》记载,其父开了个小磨坊,以此为生。王禹偁自幼聪颖,七岁能联,八岁能诗,九岁能文,被誉为神童。据说,当时毕文简(毕士安,后入相太宗)为郡从事,让王禹偁作《磨》诗,他不假思索地吟道:“但存心里正,无愁眼下迟。若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
毕文简见他聪明,便将他留于子弟中讲学。某天,太守席上出诗句:“鹦鹉能言宁比凤”,在座无人能对,王禹偁略加思索对道:“蜘蛛虽巧不如蚕”。毕文简很惊奇,称赞他有经纶之才,必将名满天下,还赠他貂袍,以“小友”称呼。
王禹偁性情孤傲,喜欢臧否人物,非儒雅者不交。邻郡郓州须城人梁颢,因仰慕其才华,前来求教,竟被他拒于门外。梁颢从此发奋读书,后来又来求教,王禹偁大加赞赏。但就是这个耿介傲岸之人,却与柳宜一见如故,可见后者绝非庸常之人。
太平兴国八年(983),王禹偁中进士,其后仕途很是顺遂,到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入朝拜右司谏、知制诰,次年任大理寺评事。
王禹偁在任时曾明确提出政治改革主张,其主要内容与后来范仲淹庆历新政差不多,可见是个很有见识的人。文学上他主张恢复唐代诗文的现实主义传统,在诗歌上他学习白居易,是“白体诗”的领袖人物。王禹偁有《小畜集》《五代史阙文》《诗集》等传世。可以说,王禹偁的高洁品格和文学创作实绩,开宋代文学之风气,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
王禹偁走后,柳宜仍在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要摆脱窘境,他有两条路可以走。首先是参加科举,成为宋朝进士。与他同为南唐旧臣的郑文宝,与王禹偁同年中了进士,后来仕途较为通达。而柳宜,许多原因,使他错过了数次科考。
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叫阍上书”这条路了。所谓“叫阍上书”,是指官员因冤屈等原因向朝廷申诉。但因为朝廷对江南伪官处处压制,他担心因此得罪上级。到宋太宗淳化元年(990)初,朝廷下诏,撤销对江南伪官服侍颜色的限制。由此可以看出,朝廷对降臣的态度有所改观。
柳宜马上决定走“叫阍上书”的道路,他带着三十卷文章去了汴京,上书乞试。这次上书惊动了朝臣,宋太宗听闻后,命新任宰相吕蒙正召试,后者对满腹经纶的柳宜很是欣赏。最终,柳宜上书成功,被派往荆湖南路全州(今广西全州)做通判。在那个时代,凭自己的才学得到升迁,无疑是件荣耀的事。
柳宜回到任城,全家都为他的升迁而欣喜不已。按照宋朝制度,包括川峡西路、广南东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在内的八路之地,不许官员携带家眷前往,否则将会受到重罚。柳宜去全州任职,只好先送妻子刘氏及柳永等家小回福建崇安五夫里(今福建武夷山市上梅乡茶景村,茶景村原叫白水村)。
少年柳永,对于齐鲁风物,颇有些恋恋不舍。
但那些熟悉的物事,注定要成为他身后的风景。
人生,本就是不停的辗转,从此处到彼处,从花开到花谢。
七岁的柳永,对读书非常感兴趣。虽然年岁很小,却已知晓了不少典故。他遗憾未曾去过太白楼,父亲问他原因,他给的答案是,想去看看,当年李白和贺知章饮酒赋诗的地方。接着,在父亲的引导下,他就背诵起了李白的《赠任城卢主簿》:
海鸟知天风,窜身鲁门东。临觞不能饮,矫翼思凌空。钟鼓不为乐,烟霜谁与同。归飞未忍去,流泪谢鸳鸿。
几天后,柳宜带着家眷离开了任城。因他为官清正,深得民心,临走这天,任城百姓纷纷来送行。对柳宜来说,那些年虽然低落,但能受到如此拥戴,也算大慰平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他做到了,所以走得坦然。
离开任城后,柳宜绕道去看了二弟柳宣。此去全州,不知何日能重逢,兄弟两人十分不舍。但是,身在人间,即使是兄弟手足,也总是各有前程。不愿告别,也总要告别。
只是没想到,这次离别,竟然是永别。
世事无常,许多事如梦如幻。后会无期四字,往往是经不起风雨的。
于是,所有的离别,都带着几分绝望。
别了柳宣,柳宜已无牵挂,一路晓行夜宿。在汴京,他受到了故友王禹偁的款待。席间,王禹偁对柳永三兄弟赞赏有加,尤其是对器宇不凡的柳永,格外喜欢。
闲谈之时,说到了柳宜将要前往的全州。宋朝时,全州属荆湖南路,治所在清湘(今广西全州)。当时,荆湖南路府帅为魏羽,是柳宜的顶头上司。他也是南唐旧臣,在南唐时,为雄远军判官,官职低于柳宜。多年以后,地位与从前相反,所以说起这个话题,柳宜难免有些尴尬。
世间之事,正因为难测,才显得玄妙。
起落浮沉,循环往复,有了这样的变幻,才叫世界。
临别前,王禹偁写了篇《送柳宜通判全州序》赠给了柳宜:
河东柳无疑,江左之闻人也。在霸国时,褐衣上疏,言时政得失,李国主器之,累迁监察御史,多所弹射,不避权贵,故秉政者尤忌之。既出为县宰,所在有理声。皇帝平吴之明年,随伪县官得雷泽之令。
雷泽,仆之故里也。始与之交。逮今几十五载,连尹三邑。州县之职,困于徒劳,居低催穷辱之中,有死丧疾病之事,旅鬓生雪,朱衣有尘,知其气业者共惜之。
淳化元祀,始以任城宰来抵阙下,携文三十卷,叫阍上书,且请以文笔自试。天子壮之,下章丞相府。翌日,召试,且举汉时以粟米为赏罚事析而论之。无疑援笔剖判,灿然成文,吾君吾相,皆以为识理体而合经义也。故改官芸阁,通倅湘源。其官尚卑,其郡亦小,然由文艺而取,故有识者荣之。与夫谄权媚势、奴颜婢色、因采风谣司漕运者言而得之者,远矣……
汴京,对于柳永来说,算是个伤心地。这里的辉煌与煊赫,都是别人的。他有的,是多次折戟科场的失落。他自诩白衣卿相,听来骄傲,其实满是苦涩。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不管后来的人生如何曲折悲寒,至少,此时的他是快乐的。汴京这个地方,来和去,他都是欢喜雀跃的。擦肩而过的人们,绝对想不到,那个被叫做柳三变的少年孩童,未来会成为让天下人折服的词人。如今的柳永,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将去往南方,在那里继续与书为伴。
无需播洒,童年自有云淡风轻。
他的性情,将在南方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