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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尘即异乡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飘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高山仰止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暮春时节,在古城的客栈里,听着古筝版的《送别》,帘外雨声潺潺。泠泠筝声,绕过春水,去了天涯,有一种凄凉的美。那年那月,那个叫李叔同的文人,在呜咽的晚风和笛声里沉默着。寻常的尘世,寻常的情节,写着不寻常的词句,那时的他风流倜傥。

他是个性情中人,会为聚合而欢喜,会为离散而悲伤。草木春秋,诗酒迷离,他就在其中,舞文弄墨,谈笑风生。转眼间,醉意散去,只剩浊酒余欢,和各自的天涯。

终于,他站到了喧嚣之外,冷眼看着浮沉未央的人间。

梦里人生,盛放在岁月里,成了故事。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便是人生。

开始的迷茫,终了的沉寂。看上去,人生竟是如此简单。

但别忘了,那条遥远的路,有我们留下的足迹。那里,悲伤与欢喜,清浅与黯淡,都历历在目。相遇和离别,狂歌与叹息,月圆月缺,花开花谢,所有寻常的画面,在生命里无声定格,又被时光雕刻出悠远和厚重。

人生,不是几幕风景拼成的旅途,不是几抹色彩晕染的画图。人生是异乡的漫长行走,或者说,是江湖的独自修行。青石小巷,烟雨斜阳,我们走过;天涯古道,西风落木,我们见过。终于明白,风景未必是风景,悲哀未必是悲哀,聚与散,得与失,似乎都在有无之间。

也许,如此了然,算是明白了人生。也许,仍是迷惘。人生这场戏,每个人都能登上舞台,扮演自己的角色,却不是谁都能看穿戏里戏外的真真假假。

怀着无比的敬意,再次翻开李叔同的人生。几分忐忑,几分彷徨。他走过的,是我们无法重走的路。我的笔意,定是无法将那绚丽至极的人生写得完满。但我愿以稚拙之心,体悟他繁华里的风流快意,佛门里的自在无为。

张爱玲说,不要以为她是个高傲的人,她从来不是,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她是无比的谦卑。世人都知道张爱玲孤傲,知道她特立独行,但是对于弘一法师,她的心里满是敬意。高山仰止,她不得不如此。我们也应带着万分的谦卑和恭敬,走近那位大师,读他悲欣交集的人生。

依稀看见,他的身影徘徊在风烟弥漫的大地上。那个叫作民国的时代,安放着他的后半生。真该以醉眼迷离的姿态,去面对那个时代,然后在醉意里,遇见所有的离合变幻。民国,去得并不遥远,却已无法触及。我们只能在渐行渐远的气息里,找寻那些难再重现的情怀与韵味。

很庆幸,在并不遥远的从前,有过那个时代。那时候,大清王朝轰然倒塌,封建帝制突然消亡,整个世界都仿佛灵动了起来。于是,爱也爱得恣肆,恨也恨得彻底;聚也聚得快味,散也散得洒脱。许多规则与逻辑失去了原有的力量,鲜活的人生格调便浮出水面,取代了旧日的死气沉沉。

回到最初,烽火依旧连城。那仍然是纷扰不休的时代,大地与年光,都在战火与硝烟里摇摇晃晃。民国所有的故事都在混乱的时空下浮沉,岁月刻下的痕迹清晰如初。军阀混战,世事萧条,人性挣扎,这原本就是民国的模样。事实上,无数的遗老遗少仍旧在醉生梦死,无数的野心与阴谋都在或明或暗地生长。还有无数战战兢兢的人们,蜷曲着身体,在荒烟弥漫的地方,彷徨无际。

但这些,都无法改变民国的韵味。那是写意的年代,恩怨与情仇,都透着几分风花雪月的味道。那里,旗袍下的女子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下,与时光对饮;那里,许多的文人雅士,在爱恨的边缘,在疏离散淡的年代里,书写着悲欢离合。

从旧时代里飘然走来,民国才子有着与生俱来的不羁与纵意。或许冷落,或许悲凉,但更多的还是快意与风流。他们身上,有着旧时代的清雅,也有着新时代的纵意,所以,在平平仄仄、长长短短的字句里,他们的人生显得与众不同。民国的年光,经他们轻描淡写,有了风情与风姿,有了风流与风骨。

所有的才子,连同他们的故事与情怀,构成了那个时代独特的性灵世界。细细想来,如突然落下的夏雨,浸润了整个世界,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抽离。在他们离去后,虽然还有许多人执笔耕耘,却很少有人能写出那样的风情。

故事可以相似,情怀却已不在;爱恨仍在流转,风姿难再重现。枕着年光,对那些逝去的年月念念不忘,终究不过是默然感伤。风华绝代也好,飞扬恣肆也好,都只是旧日风景。那风姿绰约的年代,到底是远去了。

回首之际,看到了那些飘洒而冷峻的身影。徐志摩仍在康桥的柔波里心事搁浅,卞之琳还在桥上思考着关于风景的哲学,戴望舒已在茫然的等待里回到了雨巷。而李叔同,已远离繁华归了青灯古佛,这是他的选择。尽管那时候他已名满天下,但他却决然而去,放下了所有,去了那个寂静的所在,只剩满世界的惊愕。他的人生,也因此极不寻常。

1880年10月23日(旧历九月二十),李叔同出生于天津。父亲为他取名李文涛,天津桐达李家文字辈三少爷,字叔同。乳名成蹊,出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后来,李叔同有过许多的别名,他的学生在整理他的历史时,竟罗列出近两百个。当然,我们熟悉的他,在尘世叫李叔同,在佛家叫弘一。不管叫什么,那跌宕起伏的人生,和看穿红尘世事的悟性,才是我们最值得伫望和怀想的。

李叔同出生时,是光绪六年。大清王朝的大厦尚未倾塌,封建帝制还在苟延残喘。紫禁城里,王侯将相在那末代的王朝里,战战兢兢地望着外面的世界。连城的烽火并未走远,大洋彼岸的列强们,仍在用嗜血的眼神,盯着颤巍巍的中华大地。

人们都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一八六零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皇帝逃往承德。英法联军占领了北京城,焚毁了华美绝伦的圆明园,并且在北京城郊烧杀抢掠几十天。圆明园的大火持续了三天三夜,数百名宫女和太监葬身火海。对于这样的行为,法国作家雨果称之为“两个强盗的胜利”。

结果是,那场战争迫使清政府先后签订了《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以及中俄《瑷珲条约》等和约,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丧失。尽管如此,该迷醉的仍在迷醉,该狂欢的仍在狂欢。历史的缝隙里,总有人意乱神迷。

应该说,那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颓丧与醉意,破败与纵情,凄迷地对立着。大清王朝的顶端,隐约地坐着几个人。唯唯诺诺的皇帝,骄横跋扈的太后,支撑着王朝最后的气息。彷徨与惊悸历历在目,掩不住渐渐消亡的帝气。毕竟,此时的大清,连外强中干也无从说起。

风云变幻之间,人们在历史的洪流中迷惘地前行。日光之下,整个大地都凌乱不堪。朝堂上的君臣,巷陌里的百姓,都在惊悸中彷徨无计。倒是那些良心未泯的文人们,在荒凉的大地上,悲伤地叹息着。

歌哭无端燕月冷,壮怀销到今年。

断歌凄咽若为传。家山春梦里,生计酒杯前。

茆屋石田荒也得,梦归犹是家山。

南云回首落谁边?拟呵湘水壁,一问左徒天。

这首《临江仙》的作者是晚清的王鹏运,字幼遐,自号半塘老人。他做官曾做到监察御史,以率直声震天下。慈禧携光绪帝常驻在颐和园不上朝的时候,只有他敢直谏。只不过,面对国家的耻辱和灾难,他能做的只有长歌当哭。盛衰兴废,江山飘摇,不是谁能挽回的。书生意气,壮志满怀,终究只是茫然的喟叹。

后来,李叔同眼见国事维艰,列强肆虐,民不聊生,陷入了空前的悲愤和迷茫。于是,他决意去日本求学。赴日之前,写了下面这首《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莾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更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暗暗,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来年絮漂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时候的李叔同,大概也是这般悲凉。风雨如晦,国将不国,悲愤与哀痛郁结于心,终于成了这深沉的呐喊。

他的心是炽热的,却只听到河山破碎的声响。披发佯狂走,原来只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毕竟是文人,狂歌与悲鸣都不能为那苍白的岁月添上几分生气。

人生之初

突然沉默,世事皆无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空洞的画面,寥寥几笔,勾勒出沧桑与悲喜。

又在苍白的色调里,透着几分醉意阑珊。

十九世纪后期的大清王朝,在内忧外患之中,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使如此,破旧陈腐的逻辑仍在,横七竖八的规则仍在。王公贵族们仍在肆意寻欢,与之对应的是,被视为身份低贱的那些人,仍在岁月里低沉地活着。

很无奈,此时的女子,仍是男子的附属品。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她们默认。千百年的规则早已让女性习惯了沉默。她们的美丽与哀愁,都很少向谁说起。

李叔同的生母王凤玲,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是人家的四姨太,自从被娶过去,便没有了独立的人生,相夫教子是她以及许多女子的信仰。或许,她也曾为自己的人生悲哀过,但不管怎样,这就是她的人生。她相信,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

王凤玲出生于1861年,也就是咸丰皇帝驾崩的那年。嫁到李家的时候,是光绪五年。那年,她十九岁,李叔同的父亲已年近古稀。尽管如此,嫁到这个大户人间,王凤玲还是活得安分守己。在李叔同出生后,她更是觉得人生有了光明。

似乎是这样,习惯了昏暗,便会不自觉地躲避光亮。

习惯了战战兢兢,便忘记了怎样傲然地站立。

旧时的女子,力气自然是单薄的。可悲的是,连心里也失去了飞出樊笼的愿望。嫁个不错的人家,将青春与自由尽数交付,从此,寂寞也好,寥落也好,都只会默默承受。仔细想想,漫长的岁月里,埋着无数曾经自在的性灵,那是属于女子的。厚厚的尘土,掩住了几千年的叹息。

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大名李世珍,清朝同治四年进士,曾任吏部主事,后辞官承父业经商,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因此,李家又被称为桐达李家。

李家祖先在明末清初时,为避难而至浙江平湖乍浦,以布料生意起家,相继经营酱园、盐务和榨油业。三四百年下来,李家日渐昌盛,乍浦当地至今仍有李姓七十余户,均有李氏远祖后裔。平湖又称为当湖,所以李叔同曾有“当湖惜霜”的别号。清朝嘉庆年间,李筱楼的父辈由乍浦迁至天津。

天津三岔河口附近粮店后街的南北向马路东侧,有个陆家竖胡同,胡同东口二号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合院,这便是李宅。院子大门口有座门楼,内有四扇平门,平时是关闭的,主仆出入走的是东侧的侧门。这就是李叔同出生的地方。

李筱楼虽有几房妻妾,子嗣却并不旺盛。在他六十七岁时,长子李文锦早逝,几年后,文锦的独子也英年早逝了。于是,长房只剩几个寡妇。二房所生次子李文熙身体孱弱,三房未有子嗣。男丁如此凋零,李筱楼自然心有不甘,终于以古稀之龄,迎娶了四姨太王凤玲。

如果抛开年龄差距,李筱楼与这位四姨太倒也很匹配。王凤玲出生于书香门第,自幼受翰墨熏陶,品貌端正,诗文兼修。幼时丧父的李叔同,若是没有母亲的教诲,恐怕未必能成为惊世之才子。

李筱楼生平最是乐善好施,并以此为人们所称道。他主持创立备济社,时常抚恤贫寒孤寡,赠他们以衣物和粮食;存育所多接收乞讨之人,不许其受饥寒之苦。大概是他该有的福报,在古稀之年,四姨太王凤玲竟然有了身孕。然后,李叔同出生了。

那日,李宅里面无比热闹。在新生儿呱呱坠地的时候,这家的男主人李筱楼正在佛堂里焚香诵经。那些年,他虽然娶了新的姨太太,但是很多时候都在佛堂里。人至暮年,大抵都喜欢那样的清静。

老来得子,李筱楼自然是喜不自胜。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的心愿,竟然真的达成了。他心怀慈悲,上天待他也算不薄。因为幼子降生,他几乎觉得整个人都重归盛年。日光很温暖,大地很温暖。对他来说,这个深秋是欢喜的。

在剧烈的喜悦后,情绪平复后的李筱楼,整理好衣冠,在香案上,取下他朝夕课诵的《金刚经》。然后,燃起檀香,虔诚地合掌诵了起来。诵毕,只觉得人生如梦幻,前尘往事尽如云烟。此时,他更加相信,万事都强求不得,但该来的总会来。

李筱楼绝对想不到,多年以后,盛名在身的李叔同,会蓦然间皈依三宝。

这世间,许多事如谜题,越想越迷惘。

兴许,世事如棋局,我们只是棋子。谁在落子,无人知晓。

李叔同出生以后,李筱楼心愿已了,加上年岁太高,他再未与王凤玲同过房。很显然,对于独守空房的命运,王凤玲早已明了。但是那年,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嫁了。

在古代,女子十五不嫁,家人便算有了罪过。王凤玲出生于李家祖籍所在地乍浦,在当地,十三四岁的新娘子比比皆是。由于战乱,王氏家道中落,王凤玲遭遇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窘境,年近二十岁还待字闺中。所以,当李筱楼派媒人去求亲时,无论是家人还是她自己,很快就答应了。于她,这样的出嫁,连赌博都算不上,只能说终于完成了人生的托付。而托付之人,是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李筱楼心愿了却之后,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只有二十岁,但这美丽的年华,注定要交给寂寞。她不必为衣食住行担忧,但是人生,却是早早地变得灰暗了。此后的岁月,李叔同是她仅存的慰藉。在李叔同的前半生,不管有多少花红柳绿的故事,母亲都是他最重要也最难舍的人。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深水游鱼,曾把闲情托。

对于李家老宅,以及老宅里的童年,多年后李叔同仍有记忆。他写了这首《忆儿时》,回忆了当时的快乐时光。只是,人生只有向前的路。所有美好的从前,只能回望,不能回归。少年无忧,毕竟短暂。生命里更多的,必然是荒芜与冷落。

李叔同三岁那年,李家从陆家竖胡同二号搬到粮店后街六十号。这里呈田字格局,四个小院分前后两个大院。前院有桐达钱铺,经营着李家的内局生意。当然,身为四姨太的王凤玲,从未踏入其中,她只是偶尔带着李叔同路过。

李家生意做得不小,有盐业,有锦绣绸缎,有珍珠白玉,每当镖局将盐银送来,整个宅院都会格外热闹。王凤玲却只是远远地看着。旧式大家庭的妻妾关系按序排列,王凤玲位置最低。贵贱之别仍然横亘在那里,她也不想僭越。

搬迁后不久,李筱楼将他亲笔题写的“存朴堂”匾额挂在前院大客厅里,并在那里设宴庆祝乔迁。于是,报纸上开始将桐达李家称为存朴堂李筱楼家。自然地,这位年过七旬的老爷,也没忘了将象征身份的“进士第”和“文元”匾额挂在显眼处。吃斋念佛,打坐听禅,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些俗名忘却,颇有讽刺意味。

那时候,李家的情景是这样:自老爷李筱楼开始,长房姜氏、文锦遗孀、文锦的儿媳妇,以及三姨太郭氏,都做了在家居士,每日在佛堂诵经。二房张氏在心无旁骛地教导她那个孱弱的儿子,在文锦离世后,文熙成了李家的第一继承人,张氏很清楚这身份的重要性,也因此对李叔同母子并无好感。王凤玲并无争斗之心,她只想将李叔同安静地带大,使其成为才德兼具之人。

新宅院里有竹篱围成的花园,李筱楼为之取名为意园。春日里花开鲜妍,夏日里莲叶田田,这里盛放着李叔同许多的童年时光。新宅院里那架由奥地利公使及其夫人赠送的钢琴,是李叔同最为喜欢之物。他热爱音乐,想必与这架钢琴有关。

后来他知道了,再好的钢琴,也弹不出世事无常。

现在,他还很小。花开的时候,笑得灿烂。

仿佛,世间没有落花时节。

光阴飘摇不止

这世上,谁都避不开浮沉变幻。

繁华凋谢,冷月无声,我们都走在飘摇不止的光阴里。

故事落幕后的凄凉,盛宴散场时的感伤,都会在我们生命里刻下印记。岁月对生命,总会这般冰冷地加持。终于知道,生命如歌,曲曲折折的旋律里,满是流水落花。

1884年秋,李筱楼身患痢疾,四方名医皆束手无策。寒冬时,他已病入膏肓。他能感觉到,自己再也不会走入春天。死寂的冬天,冰冷的霜雪,为他的生命做了最后的送别。气息奄奄的李筱楼,在病榻上交代了身后之事,他说,次子文熙继承父业,三子文涛以兄为父,父亦是师。

说完,顿觉万事皆空幻,浮生不过是梦里的过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生,就是如此。世间之人,往往是这样,不到油尽灯枯之时,不会明白生命如尘。贪求与争斗,也总是由此而生。

终于,煊赫几十年的李筱楼离开了人世,走得很平静。从此,世间之事,起也好,落也好,再与他无关。而他的生平,虽然被无数人艳羡,终究是随风远去了。

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李筱楼是所有人的王。而现在,他去了。李家上下陷入了悲恸之中,但所有的事情,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他去后,正房只剩三代遗孀,往日里参禅拜佛的她们,那些日子哭得凄绝。

她们将自己的人生彻底地交给了自己的丈夫,以为在声名显赫的李家,会活出自己的价值。没想到,多年以后,留给她们的,只有寡居的漫长叹息。吃斋念佛,恐怕也不能驱走她们余生的悲凉。

三姨太郭氏也是生无所恋。依稀记得,嫁给李筱楼时,她还是年华正好。珠帘下,他掀开她的盖头,盈盈的烛火照着那些夜晚的欢情。后来,她因为未有生育渐渐失宠,开始遭受独守空房的凄惨。再后来,李筱楼娶了四姨太,她只能将自己的不甘压抑在佛堂里。

可那时,李筱楼毕竟还在不远处,虽然与她几无话语,至少能给她的生命些许力量。而如今,李筱楼去了,她只剩自己。她能做的,恐怕只有继续回到佛堂,莫名地看那个镜花水月的世界了。

二姨太张氏哭得昏天黑地,不过,她的处境显然比上面几位好得多,只因她为李家留下了子嗣。而且,李筱楼的遗言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儿子李文熙将继承家业。所以,不管她哭得怎样伤心,泪水里必然是有些窃喜的。

王凤玲知道,失去老爷的庇护,她们母子在李家的处境定会渐渐逼仄起来。两房无子嗣的女人们必然会心生嫉妒,并因此疏远他们;二姨太张氏担心日后李叔同会对李文熙形成威胁,也会对王凤玲母子更加戒备。这些事,王凤玲都很清楚。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她只愿清简度日。让她欣喜的是,李叔同自幼就极是聪慧。

母子相依为命,倒也不算凄惶。只是,走在那座大院里,所见的眼神总有几分凉意。而且,更让王凤玲忧心的是,李叔同虽然天分极高,却是性格孤僻,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显出了桀骜和不羁。后来,她发现,看不透自己的儿子。事实上,世间的许多人,都看不透他。他可以是乱世才子,妙笔丹青,诗情画意;也可以是方外高人,闲云野鹤,笑看红尘。

风起的时候,他在风里;云过的时候,他在云里。

最终,他在尘世之外,飘荡四方,走得坦然。

几十载的人生,被他过出了无与伦比的兴味。入世出世,不着痕迹,是他。

父亲去世后的许多天里,总有僧人在诵经做法事。在他们的主导下,人们沉默地进行着祭奠活动。五岁的李叔同,不懂法事的意义,不知父亲到底去了何处。那样的场景里,他像个局外人。母亲哭得伤心,他便用稚嫩的小手,为她拭眼泪。幼小的他,知道悲与喜的差别,不懂生死之间的距离。

或许,对于生命而言,死只是意味着去了别处。又或许,那是重新的上路,在无人经过的地方。总之,生命无常,有生便有死。刹那之间,如花开,如花谢,这就是人生。

那些天,那座深宅大院里,日日有木鱼的声响,清脆而空灵;时时有香火的缭绕,氤氲而自在。众僧在死者沉睡的地方分班诵经,助亡魂归极乐净土。幼小的李叔同,竟然喜欢那画面。他不懂僧人们的念念有词,但他心里的确有些莫名的欢喜。

木鱼之声,佛香之烟,萦绕在他的心湖里,不知不觉间,已生根发芽。那时候的李叔同,笃定地认为,是这些僧人们制造了这场神圣的庄严。他有些羡慕。

朝廷派人来了,官服在身很是威严。他是直隶总督,也是北洋大臣。这个叫做李鸿章的人,在大清王朝的最后岁月里,时常粉墨登场,虽然非议颇多,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朝廷千疮百孔,他没有回天之术。

此时,他在李家宅院里,严肃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李文熙跪在那里,中指滴血,这意味着他将继承家业。李鸿章执笔蘸血,又蘸了朱砂,在白案上早已备好的白纸黑字上点出鲜红的一笔,然后铿锵有力地念着:“鸿题点主,长子接笔,日出东方,一点红光,神佑子孙,福泽绵长……”

不久后,武官马三元为李筱楼的人生盖棺定论。他的声音很是高亢:“李世珍,字筱楼,嘉庆十七年生人,同治四年进士及第,吏部主事,辞官从商,掩上巨富,设义塾、创备济社、建存育所,年斥资千万计布施济贫,寿至七十二,四方咸颂英名……”

这天,李文熙正式掌管了桐达李家的富贵门庭。同时,他也正式成了李叔同的启蒙老师。这是父亲的遗言,他必须遵从。从这天开始,王凤玲也开始悉心教导儿子。她对李叔同的管教很是严苛,无论是学业还是为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位沉默的母亲清楚地记得,那位直隶总督李大人见到李叔同的时候,目光里满是惊喜,他说此子天赋极高,日后定是旷世奇才。是的,那日李鸿章被李叔同身上聪慧灵秀的气质所吸引,对这个孩子很是喜欢。

他没有看走眼,纵观李叔同生平,他是个奇人。诗词歌赋、书画音乐、金石篆刻,他都熟稔于心。身为老师,涉足戏剧,他也是得心应手。难怪,他的学生会这样评价他: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在很多方面,李叔同都算是天才。

只是,太过聪慧的人,往往逃不开孤独。

同样的孤独,有些人走向黯淡,有些人走向恬淡。

李叔同属于后者,所以他归了青灯古佛。

在此之前,写了许多别致清雅的诗,画了许多浓淡相宜的画,当然,还培养出了如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吴梦非这样杰出的文艺人才。

日子变得很寂静,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在兄长和母亲的教导下,李叔同走向了诗书。生命的质感,在那里渐渐长成。按照习俗,每日清晨他都会按时去给几位母亲请安。他能感觉得到,父亲的那些遗孀们,对他的生身母亲很是冷淡。事实上,在人们的口中,总有些风言风语,说他是庶子,是小妾的儿子。看似平静的家庭,其实并不似表面那般安详。

王凤玲总是不声不响,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她只是默默地希冀着,儿子能如那位李大人所言,成为才华卓绝之人,有个锦绣的前程。后来,她的愿望实现了。李叔同的确是才华横溢,可他却是个澹泊之人,对名利之事看得太淡。王凤玲不知道的是,在她离世十几年后,李叔同会遁出世外。

此时的王凤玲,年岁未老,心却在那座宅院里慢慢枯萎着。

冷和暖,悲与喜,默默承受着,只有李叔同知道。

嫣红的年华,付与了苍白的流年。她是苦涩的。

庭院深深

偶尔遥望从前,看见翩翩少年。那是年少的我们,走在柔软的时光里。

许是这样:篱落疏疏小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许是这样: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人生之初,风是轻的,雨是细的,日光是暖的。突然发现,人间的路上,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五色斑斓的少年时节,永远也回不去了。属于我们的,是人海中的冷暖自知。

于是,回味年少时,总会忍不住感伤。青草池塘的欢笑,溪边柳下的悠然,或许还有竹马青梅的往事,都已走远。茫然地探寻,也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现在,李叔同就在那样的年岁。深宅虽然死寂,母亲虽然苦闷,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不知人间之苦楚,不懂世事之无常。细雨斜风里,他有他的自在。

当然,无论是兄长还是母亲,都不允许他肆意玩耍。他是桐达李家的三少爷,必须浸染在书香里。五岁的李叔同,开始习诵古诗,六七岁时读《昭明文选》,居然能朗朗成诵。很快,他就被人们誉为神童。

他的确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别的孩子费力背诵的东西,他几乎是过目不忘。而且,他天生喜爱读书,只要有书在手,他便觉得快乐。聪慧的孩子,往往会被偏爱。李叔同所遇的情形有些奇怪,在街坊邻居那里,他备受羡慕;而在李家那座宅院里,人们对他却很是冷淡。

尤其是二娘张氏,她只愿自己的儿子独享李家富贵,生怕别人有染指的动机。李家的其他女人,没有了丈夫,如今都选择了礼佛参禅,以此荒度年光。只有她在偌大的宅院里忙碌着。她习惯了颐指气使,像极了朝堂上垂帘听政的那个女人。

不久后,大娘姜氏也去世了。她走得不声不响,就像宅院里秋光里的落叶。长年在佛堂里,想必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恐惧,不过遗憾定是有的。嫁到李家几十年,有过儿子却终于未能留下香火,她不可能没有遗憾。但是现在,都结束了。

遗憾也好,坦然也好,她离开了人间,离开了那座沉闷的庭院。

丧事也算体面,却只是空洞的情节。

生前惨淡,死后再风光,也不过是矫饰。

话又说回来,生前纵然风光无限,死后也要归于尘土。人生于世,风流也好,富贵也好,煊赫也好,灿烂也好,终究只如梦里花开,经不起沧海桑田的洗礼。活在人间,最重要的莫过于心安。

大概是因为年纪相仿,王凤玲偶尔会带着李叔同去看望她的侄媳妇,文锦的儿媳。无量庵里,这个年轻的女子一袭素袍,在经文里寻求着慰藉。

她是美的,至少在幼小的李叔同看来,她是美的。容颜虽然憔悴仍不失娇俏,素净的衣袍下裹着窈窕的身体。然而,她却活在惨白的岁月里,来处已远,去处飘渺。如许多庭院深处的女子,衣食无忧,却落得满心凄凉。就像欧阳修那首《蝶恋花》所写: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如花的容颜,似水的年华,交给了寂寞,便都没有了落脚点。那些陈旧的年月,深深庭院里,锁着太多曾经鲜活的生命。但是最终,她们都静默如尘埃,只剩幽怨和寥落。杨柳春风,花开陌上,似乎都与她们无关。

如果可以,无量庵里的那个女子,想必愿意活得明亮。可她,注定无力改变人生。对她来说,生活早已没有明亮可言,有的是月落乌啼时的苦闷。经书解不开她命运的结,风月透不过她年华的冷。生命如斯,所有的念想都已渐渐凋零。

王孝廉居士教她念的《大悲咒》和《往生咒》,她都已稔熟于心。见到王凤玲母子的时候,她正在念着。谁都知道,这样的念诵中,有道不尽的寂寥落寞。

大概是因为听着有趣,李叔同也跟着她念了起来,很快就朗朗上口了,母亲阻止了他。她告诉他,小孩子该学的是诗文,读经文是没用的。李叔同停下来,心里并不认同。在朦胧的意识里,他觉得那些经文是美的。

离开无量庵,李叔同回到了书房。有许多书要读,他也乐得如此。《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璧》等书,都是李文熙告诉他必须熟读的。母亲也总会督促他勤加读书,莫荒废大好光阴。

九岁的时候,李叔同有了新的老师,常云庄先生。此后,他读的书更广也更深了,《孝经》《古文观止》《千家诗》《尔雅》《说文解字》《左转》……无数的古籍摆在他面前,就像从未涉足的风景。他将自己抛入了书海,带着稚嫩的倔强。

书里面关于功名的内容,他有些不屑。那些质感优美的文字,是他所钟情的。只是,此时的李叔同并不知道,这样的偏好,几乎就是对人生的选择。后来的他,果然深爱风花雪月,厌恶利禄功名。

翰墨之事,李叔同先是在管家徐耀庭的指导下,学习《石鼓文》以及魏碑。十几岁的时候,其书名已经名震乡里。其后他又跟随天津名士赵幼梅学习诗文,与津门书印名家唐静岩学习篆书以及制印之法。

在这样的熏陶之下,李叔同走上了才子之路。天赋异禀的他,喜欢在诗书里尽情游走,也喜欢在宣纸上肆意走笔。当然,年岁渐长的他,在诗词书画之外,仍旧对佛经念念不忘。无量庵里那寂寥女子所念的《大悲咒》和《往生咒》,他偶尔还是会念起。显然,他是与佛有缘的。事实上,他最喜欢的诗人也是诗句里满是禅意的王维。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喜欢。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他喜欢。

这些词句里的飘逸无尘,他爱不释手。于是,多年以后,从西装革履到僧衣芒鞋,从滚滚红尘到清静佛堂,从文坛名士到得道高僧,人生转得突然,却又自然而然。遁出红尘,如云归山后,他去得不着痕迹。

在书香与墨香里熏染着的李叔同,现在已经十几岁了。阳光之下,他已是满是书卷气的少年。大概是因为始终生活在那座沉闷的大宅院里,他的性格有些孤僻,但这并不影响他长成才子的模样。他具备了诗人的情怀,也具备了吟风赏月的才华。他渴望着走出家门,去到外面的世界,去遇见,去纵情,去沉醉。

那座宅院里又见生命凋零。文锦之妻因病去世,没过多久,她的儿媳妇,无量庵里那个诵经的美丽女子,不愿独活于人世,吞金而逝了。她吞进肚子里的是当年的陪嫁。

那年那日,这些东西随着她如水的年华来到桐达李家,不曾料到,迎接她的是身为遗孀的冷月残年。现在,她将过去彻底吞了下去,却也将自己送给了过去。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像那宅院里大多数女子。出殡之日,僧人诵经引路。往生的路上,两个孤苦的女子相伴着。只是不知,离开无味的人间,她们到底会去向何处。

那日,李叔同哭了。他已懂得,人死如灯灭。在他渐渐长大的时候,每次在庵堂里见到那个女子,他都会莫名地感伤。他在想,若不是嫁到李家,她大概会有绚烂的人生。他在想,若是遇见与她相似的女子,他不会让她悲伤。此时的他大概不会相信,许多年后,他会让那个愿意随他地角天涯的女子肝肠寸断。

他有他的方向,那是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的归途。

红尘巷陌,爱恨纠葛,说放下便放下。这就是他。

在那两个女人去世后,李家那座宅院越发冷清了。实在无聊的时候,王凤玲会带着李叔同去梨园听戏。生旦净末,起承转合,那是个热闹的地方。当然,扮相和唱段再美丽也终有落幕的时候。演着戏里的欢喜,避不开戏外的哀愁。

这天,他们又去梨园。台上唱的是《牡丹亭》。唱词历历如此:“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缱绻温柔,相逢离别,在戏台上都很是动人。

不知何时,王凤玲开始默然感伤。或许是因为,她听到了这些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的人生,也似这般。

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李叔同在想,到底怎样的爱情,才能深沉至此。世事飘摇,聚散不休,生死只在刹那,爱情是否真的可以跨越轮回?没有答案,他只是痴痴地想着。

梨园里头,有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在等她敲开门扉。

人们说,他们是有缘的。

天仙园遗梦

那个叫青春的地方,似乎总是花香满径。

但别忘了,花开得再好,也总有凋零之日。

事实上,仿佛只是刹那,岁月里已经满是落花。远远望去,有人寻寻觅觅,几分执着,几分懵懂,几分惆怅。大概是这样,不迷茫便不叫青春。不管怎样,开花的年岁,就该尽情绽放。就像诗人说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现在的李叔同,已是翩翩公子。几分俊逸,几分风雅,几分年少轻狂,此时的他就是这般模样。他喜欢云下的吟咏,也喜欢花前的伫立。满腹的诗书,在他年轻的生命里流淌成了风景,只等有缘之人走入,为这风景流连。

几许莫名的孤独,大概是因为,繁华深处,可心之人太少。带着这样的孤独,他走在乱世的路上。走得意气风发,几乎忘了身后那些沉默的落花。

填词写诗,弹琴作画,是他钟情的事情。当然,那样的年岁,他也不愿将自己拘囿在庭院里听风看雨。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听戏。戏台很小,故事很长,世间百态尽在上面。有足够的学识支撑,他可以轻易地从那些桥段里读出浮沉悲喜。

人们说,他是个风流才子,说得没错。那些年月,如旧时的许多富家公子,他时常流连于风月之所,说是风雅,却不免有几分荒唐。秦楼楚馆,烟街柳巷,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那是年轻的才子们,在岁月深处,寻那所谓的尘缘。

其实,那里的遇见,大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月下的缠绵私语,往往在多情与无情之间行迹模糊。

纵是两心相知,也很难在世事风雨中求得完满。

不过,人们还是愿意欣然走入那些情节,让自己醉去。

此时的李叔同便是如此。故事里头,他是风雅多情的。风雅到了极致,便需要缱绻情事,让他的情怀与才气,有个落脚的地方。他看过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唯独没有看过自己的。他希望有个女子,在某个细雨的黄昏,蓦然走入他的世界。他想,她该是美丽的,也该是明媚的。

果然,那女子走来了。戏台上,她款步走来,颦笑间如画中之人,戏里台词在她唇间轻灵地飘出,不知不觉便入了他的心底。才子的心如平湖春水,刹那间就被搅乱了。

那是在协盛园里。她在戏台上步履如风,妩媚地演着爱恨离合;他在戏台下醉眼迷离,痴痴地看她身姿摇曳。他为她的美丽沦陷了,那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从那天开始,他时常出现在戏园。后来,她去了天仙园,他也跟着去了那里。

显然他动心了,为她的美丽,为她的缱绻。很快他知道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女子叫杨翠喜。她的确是个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华发堆云扑,娇态如杨柳。她在最好的年华里,无数男子为她流连。

杨翠喜原籍直隶北通州,幼年家贫被卖给杨姓乐户,取名杨翠喜。她没有被卖到堂子里,似乎算是命好。小时候,她就是个美人胚子,所以师傅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拉嗓子,练身段,练手指,还养了只画眉专门训练眼神。有时候,她练得不好或者不认真,师傅就会往她身上抽鞭子,从不往手上和脸上抽,因为抽坏了就等于赔本。总之,这样悉心调教她,无非是让她成为手中的摇钱树。她倒也争气,练得很刻苦。

十五岁时,杨翠喜就出落得面如满月,端庄秀美,加上天生的好嗓子,初次登台便惊艳了整个天津城。后来,只要有她登台,总有无数青年公子守在戏台下,看她舞步翩跹,看她笑靥如花。

姿容秀美,身姿姽婳,又有婉转嗓音,这无疑是令许多女子艳羡的资本。杨翠喜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她所唱之戏,总是带着几分奢靡。比如《梵王宫》,比如《红梅阁》,唱腔华丽婉转,神态婀娜摇曳。看她扭摆身姿,台下的男子总会为之疯狂。老学究们骂不绝口,说女子登台有伤风化。只是不知,这些人暗地里是否会回味她台上的妖娆。

情窦初开的李叔同,不知不觉已是情根深种。读书的时候,眼前总会出现杨翠喜的身影。于他,她是神姿仙态的。她在他心海里游弋,如月下扁舟,让他意乱神迷。当然,他更希望她的心里,有他驻足的地方。

他总是独自前往天仙园,生怕母亲相随前去。他只愿,独自欣赏那女子的美丽。若是母亲在身边,他必然会不自在。从天仙园回到家里,如果母亲问他去了何处,他总会胡乱搪塞。他会说去给朋友刻印了,他会说去赏景写诗了,他会说去拜访某位老先生了。无论如何,他不会说,他去天仙园了。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喜欢上了那个唱戏的女子。

毕竟那时候,在许多人看来,风月之地没有清白可言。从那里走出的女子,是很难被世俗之人接纳的。如董小宛那样,以烟花女子的身份,嫁给冒辟疆,还能过几年幸福日子的,实在太少。

实际上,此时的王凤玲,已经开始为李叔同物色妻子的人选了。他已成年,该成家立业了,她这样想着。到底是桐达李家,愿意与之结为姻亲的不计其数。此刻,王凤玲望着写有生辰八字并附有照片的红纸,不住地点头或摇头。

那些天李叔同总是往外面跑,她心想,等他成了亲,就会定下心来。他会认真生活,会参加科举,会承担家庭的重量。然而,李叔同天性不喜拘束,无论是家庭还是功名,他都不在意。至少在此时,他想要的生活,是吟风赏月,是诗酒流连。自然地,他希望,这样的生活里,有那个叫杨翠喜的女子。

如许多风月故事里的女子,杨翠喜很少为谁动情,除了那个叫李叔同的才子。她听说过他,知道他俊逸的外表下,更有惊世的才华。天仙园里来往的人很多,其中也不乏多情公子。只是,那些人大都庸俗轻狂,与她交往,不过是图那片刻的欢情。她尽力应付,心里到底是厌恶的。

而李叔同,看着她的时候,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真诚。她相信,他是愿意与她以心灵相交的,而不只是觊觎她的美丽。所以,她愿意将他请入自己的生命里。她愿意为他,抚琴唱曲,做他笔下的红颜。

这天,李叔同又去了天仙园。她在台上,他在台下,两个人目光相遇,觉得是暖的。台上的风流,台下的痴情,刹那间纠缠,成了故事开始时的灯火阑珊。

散场之后,她的脑海里还在盘旋着他的目光。这时,她被告知,有人求见。原本,她是不愿见的,只因每日见的人已经太多。好戏散场,繁华落尽,如百花凋零,她每日都要面对这盛极的场面和之后的寥落。她习惯了孤独。

但是这天,她心里知道,求见她的必定是他。她愿意见他,因为她相信,那个风流俊逸的才子,能够以诗人之手,温暖她荒年里的心事。她相信,他会懂她的悲喜。

然后,他们终于相见了。她也没有刻意演出惊喜,只是淡淡地看他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激动得说不出话。其实,无需言语,她已知晓他的心事,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只不过,从来没有哪个男子,能让她如此欢喜。他是才子,诗词书画无不精通,偏又这样深情款款,她无法不动心;她呢,凌波微步巧笑嫣然,举手投足,尽是风情,早已是他沉湎的风景。

月下的小楼,故事悄然开始,如久别重逢。

他们依偎着,话很淡,情很浓,烛火照着长夜的呢喃。

就像诗人顾城所写: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世间的人们,在相爱之初大抵如此。依着彼此,看山看水,听风听雨,心里总是欢喜的。

是这样,故事开始的时候,总有看不尽的芳草萋萋。

遇见彼此,满心欢喜。你是我的西楼月满,我是你的花开陌上。

直到后来,在彼此心里渐行渐远,才终于明白,这世上还有悲欢离合这回事。

燕支山下人如月

这世上,明丽与黯淡,欢喜与落寞,隔得并不远。

眼前花开如梦,身后落花成冢;此处天高云淡,彼处落木萧萧。

明暗交替,聚散相依,才是真实的红尘。白日放歌,关山行遍,走得畅快淋漓。只不过,夜深人静,浊酒入心,免不了伤怀。终究,滚滚红尘,我们只是过客,来得寂静,去得匆忙。醉意也好,欢歌也好,不过是朦胧的兴味,总会散落,沉入时光。事实上,即使是朝夕之间,也总有天上人间的惆怅。

十八岁的李叔同,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快乐,甚至有些苦闷。首先,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家庭,始终是死气沉沉的。偌大的庭院,花开得再好,灯点得再亮,也改变不了它的死寂和凋敝。人越来越少,却还有人苦心地算计着。就像旧时多数的大宅院,迷离的灯火里,掩着许多绝望的灵魂。李叔同厌恶那座庭院。

其次,在书海游历多年,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的领悟远超于常人,渐渐长大以后,他突然发现,兄长文熙告诉他的许多事情,是无味的,甚至是可笑的。对于世界,对于生命,他都有自己独特的认知。在他心里,世界该是明丽多姿的,生命该是风雅绚烂的。他不愿走别人都在走的路,于他,那是苍白的人生。

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倔强,而且口才极好,加上饱览群书更是洋洋洒洒,无论是母亲还是兄长,都无法与他言语争锋。渐渐地,带着几分清傲,他走入了自己的世界。那里未必花开正好,却定是清净和清朗的。在那里,他不愿理别人,也不愿别人打扰他。

以前是这样,他什么都愿意学,无所谓理想与兴趣。儒家的典籍,佛家的经论,街坊的管笛,文学上的钟王曹魏,文学上的唐诗宋词,总是肆意游走,时常沉醉其中。但是在十五岁以后,他有了不寻常的判断力和鉴赏力,于是对于那些不喜欢的东西,他开始弃之如敝履。比如世人争相前往的仕途,比如那些道貌岸然的假道学,比如冷冷屹立着的贫富贵贱。在李家,他找不到快乐。或许,整个世界,也不见得有他想要的快乐。

所有的喧嚣与惝恍,都会让他日渐憔悴。所以后来,他选择了放下。

人去人来,缘起缘灭,这世界总在变幻之中。他需要纯粹的安宁。

而此时,他还在红尘闹市。白日的人影凌乱,夜晚的灯火凄迷,包围着他的年轻。他想,世界不该是这样的。在同古人谈天说地的时候,他其实是落寞的。在他落拓的外表下,装着苦闷的灵魂。

他写诗,将心事放在平平仄仄里。他的诗未见得旷古绝今,却都是性灵的真诚之语;他写字,走笔之间,不无自在。他写前人百家的书法,但是到最后,却没有任何前人的痕迹。那样的古朴无锋,那样的藏神蕴骨,是他的手笔。当然,他也弹琴或者作画,有时候还会刻几枚印,都是人生乐事。即使如此,仍难扫去心中烦闷。

所以,他更愿意走出去,不是喜欢那个花花世界,只是将自己放逐在人海。

外面,市井之中,至少是有烟火味道的。

而且,还有个叫杨翠喜的女子,在人海深处等着他。从相见那日开始,她的门扉便时常为他开着。他仍会去梨园看她的戏,看她台上的绝代风华。然后,趁着夜色,去到她的寓所,缠绵缱绻。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缱绻之意,莫过于此。数年之后,他写了这首《菩萨蛮》,当时的画面历历在目,人却已是两处天涯。不过,至少此时,在他白衣翩翩的年岁里,他们是幸福的。夜半私语,灯火阑珊,没有人说起散场。

或许她在想,纵使繁华总会落去,有他陪伴,便也不会寥落了。他们携手走在人间,寻常的巷陌,烟雨和斜阳,是他们路上的风景。他的才华如万花筒,从容从这里,过渡到那里。他为她讲解戏曲的渊源,讲解起承转合里的况味,她听得入神,目光里满是痴情。经他的点拨,她在戏台上更是游刃有余。

在他们百般缠绵的时候,王凤玲却是忧心忡忡。不知从何时开始,李家三少爷与戏子厮混,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那座宅院里。为此,文熙和二太太张氏的脸色越来越冷淡。每当王凤玲在院子里走动,总能听到家人的风言风语。

王凤玲知道,如果任李叔同放肆下去,他的人生怕是就毁了。她本就在为儿子物色未来妻子,此时更是加快了步伐。不久之后,她看中了南运河附近芥园俞家的姑娘。虽然家境平常,但是俞姑娘也算花容月貌,知书达理,王凤玲很满意。

只是,李叔同不满意。只因那个女子不叫杨翠喜。即使母亲说,在娶了俞姑娘之后,在将杨翠喜纳进来做妾,他仍是不满意。他的心里只有杨翠喜,若要天长地久,他只愿身边那个女子是她。他愿意为她写诗,愿意为她,月下浅画蛾眉。

爱就是这样,整颗心给了某个人,便再也容不下别人。

若心中还有空地,让其他人种花种草,恐怕就不算爱得痴情。

但是李叔同,不愿违拗母亲。凄迷人间,母亲给了他最多的温暖。对他的爱,母亲从来没有保留。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不想让母亲伤心。所以,尽管不乐意,他还是同意了这门婚事。

倔强的李叔同,原本是带着傲气活在人间的。对于那些纨绔子弟,对于那些读着圣贤书却满脑子男盗女娼的人,他向来嗤之以鼻,并且从不退让半分。只有母亲,是他的软肋。在她面前,他只愿做个贤孝之人,几乎是惟命是从。对他来说,母亲如天。所以他常说,母亲是天,即使是皇帝也不能与之相比。

大宅门里的女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但他知道,大清王朝气数将尽。

这是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李叔同参加了天津儒学考试。对于那个没落王朝举行的考试,他原本是很抵触的。但为了讨母亲欢心,他还是去参加了。考试进行了多日,结果却是惨淡收场。

对此,李叔同看得很淡。他知道,科举这件事,不过是天下读书人自愿走入皇家的囚笼。何况,此时的大清王朝,在那个骄横的女人手里,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再者,骨子里的澹泊,也让他对追名逐利之事没多少兴致。或许,在别人因科举失意而垂头丧气的时候,他的心境却是如柳永这般: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千年前的柳永,科举折戟沉沙,便自称白衣卿相,纵情于烟街柳巷,开始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他的任性与不羁,封建士人自然很是不屑。但他不在意,就喜欢放浪形骸。他不要浮世虚名,只要浅斟低唱。

或许,在科举失败后,李叔同也大抵是这般心境。于他,功名富贵,终究比不上雪月风花。只是后来,他突然了悟,远离了浮华世界,风流不羁也便成了岁月尘屑。那时候,他独坐佛前,万里浮云,悲欢聚散,都看得无比透彻。

那年冬天,寒冷的北方。俞家的女儿坐着八人大轿,嫁入了李家。从前,有许多女子嫁入这里,带着富贵或者幸福的梦。可惜,大部分只落得独守空闺的下场。门户越大,就越是藏着荒凉。不管怎样,俞姑娘嫁过来了,凤冠霞帔,步履款款,她也是个美丽女子,却没有走入新郎的心里,似乎从来都没有。

李叔同与俞氏的婚事,在天津城轰动了半边天。然而在李叔同心里,这场盛大的婚事却没有多少分量,甚至还不如他在天仙园看戏来得快活。

红烛之下,美人如玉。但他们,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本,新婚的情景应是如此。而他们,却是相敬如宾地度过了那个夜晚。此后的许多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对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总之,她入不了他的心。

在他的新婚之夜,天仙园里格外热闹,戏台上那女子衣袂翩翩。深情与薄情,都在戏词里。他曾告诉她,所有的戏词都是真的。他还告诉她,再好的戏也不比世事更曲折,果然如此。不久前,他们还在小楼上相拥入眠。

此时,她在戏里千回百转,他在戏外暗自伤神。她伤心了,他何尝不是。

巫山往事,朝云暮雨,来时迷醉,去时萧索。

这人间,总有人说起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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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过了九月的生日就23岁了……人生啊!以前也写过日记,用笔在笔记本上写过,后来就找不到了……然后过了两年写日记,又用手机打字、存在备忘录里……然后换手机的时候,又没了...现在又在用笔记本手写日记了,但是快写完一个本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存放,以后才不会丢失……今天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在起点网站上来写自己的日记这样应该、可能、大概...就不会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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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坐与九天,龙腾万界。当一个杀手重生在漫威,在这个世界他将如何生存还好。他有金手指数据化能力,他可以把他所看到的东西人和物在数据化与实物之间转化。且看他如何从一个冷血杀手成为受人尊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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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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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晗莫名其妙的踏上了拯救男神的路上。请问这小短腿是怎么回事?靠!你不要过来了!某男:怎么办?我就是喜欢你腿短的样子。......某男:宝贝,你理理我,我错了。(男女身心健康1V1。速度慢,见谅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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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我输?”夏寻语嘟哝道。慕容思炫扭动了一下脖子,淡淡地说:“现在你欠我十一筒曼妥思和二十三盒TicTac糖。继续?”夏寻语扁了扁那如樱桃一般的小嘴,有点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你很聪明,比我聪明多了,所以象棋、国际象棋、围棋、跳棋、斗兽棋都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可是为什么连下飞行棋也是我输?难道我连运气也比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