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其五》
随着舌尖的婉转,我不禁暗自惊心,原来这读字生义,还真有相契之时——陶,是悠然醉意。渊,是尘缘之薮。明,是玉壶冰心。
陶渊明是名士。纵观名士生之渊薮,又分入世与出尘。以心之明镜观辨清浊深浅,入世乃众人皆醉我独醒,出尘为众人皆醒我独醉。前者是修为,后者是情调。
陶渊明的饮酒诗一共有二十首,皆与酒相关,却又独立成篇,各有真意,亦非一时所写,所谓笔墨挥洒,全凭兴致。
在诗前,他作有小序:“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于时,正是东晋末年,他辞官归田已多年。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日子过得清贫而澹泊。隐逸的生活,虽让他与救济苍生的伟大理想相去甚远,但还是迎合了他那性本爱丘山的思想本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事,不完满,却安然。
更何况,他还有酒相伴,有菊可赏。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南山之侧,云霞织锦,草树成章,日夕入幽谷。东篱之下,一帘清风,几处闲田,隔水动荷锄。生活,是如斯简单,如斯娴静。
陶渊明在他的草屋前后遍植菊花,一入秋季便可收获满目佳色,情意葳蕤。他平时还嗜酒如命,凡有友来访,无论贵贱,只要家中有酒,必与人同饮。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我醉欲眠卿可去”,又每饮必醉。若此酒,用以解忧,菊用以忘物,结庐于乱世之中,亦可不染车马喧嚣,名利权贵。怡然自足,陶然自得。
宋代朱熹有言:“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的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
苏轼亦如是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光阴百代,高情千载,可谓深情中肯。
陶渊明是真隐者,更是真贤者。直至离世,他都始终恪守风节,哪怕晚年一度病困交加。元嘉四年(427年)秋,六十三岁的陶渊明淡然离世。在经历二十多年的隐逸生活后,他终于将身心全部归于自然。
此后,世间的每一朵菊开,都有东篱的香气。
秋天
鸟鸣可安乱世之才
东篱菊的甘甜
往深处微微侧了一下身
就能将凌云的襟抱
锈蚀
绽放与归隐
在壶底呈现出海天一色了
低处的香气
又一把勾住了南山
明代画家张鹏绘有一卷《渊明醉归图》,观来就满纸醉意。仿佛他真是去了一趟东晋,又独偷了几分陶公的风貌与元神回来。
图中,一位醉蒙眬老者,由一个童子搀扶着,缓步走在松风飒飒的山道上。树木枝叶很是粗犷,与他们的衣物线条相互对应,宛若倒影。那童子有年华赋予的结实,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手中举着一枝折下的新鲜菊花,像举着一面带有姓氏的旗帜——想来作者是以此来表明老者身份,陶渊明是也。
而那老者,则是袍袖低垂,须发飘逸,微翘的嘴角,隐约露出几丝笑意,恍然之中好像刚与身边的童子交代过什么,神情中藏着一闪即过的自嘲的苦涩,又转瞬被作者笔端流逝出的细微悲悯,压在时间的波纹里。
如那画上两行题字:“酩然尽兴酬佳节,指恐梅花催鬓霜。”黄花过去,梅花来。绿鬓不禁秋,流年不经老。而那珍贵的醉意,就像菊花绽开的暗香,是时间的考验,更是岁月的恩泽。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若说菊花是从陶渊明的东篱跑出来的,那么,黄花这个词,一定是属于易安的,属于消瘦又销魂的相思。
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中载:“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由此,便有了重阳佳节。因在《易经》中,六为阴数,九为阳数。九月九日,又叫重九。人们以登高宴、插茱萸、饮菊花酒的方式来庆祝,希望得到日月并阳的福佑,岁岁年年,天长地久。
词中的易安,却在那个秋天,瘦成了落寞的黄花。新婚后不久,赵明诚就“负笈远游”。长久的分离,深闺比秋天更孤寂。重九这一日,易安难抑思念,给远方的丈夫寄去了这一首《醉花阴》。
东篱把酒黄昏后。良人不在,还是要对着菊花饮一点酒,以至于相思,也是暗香盈袖。在秋天极美的黄昏,菊花开得最是懂人意,那菊花酿的酒,也有了琥珀之色。情感与文字,一切都可以经得住光阴稀释。
黄昏后,鸿北去,日西匿。多年后的重阳,南宋一个叫刘克庄的词人,在他的菊花酒里,终于懂得了东篱的真意与忘言,也懂得了易安的美丽与寂寞。
所以他说,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