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帏睡起。残妆浅,无绪匀红补翠。藻井凝尘,金阶铺藓,寂寞凤楼十二。风絮纷纷,烟芜苒苒,永日画阑,沉吟独倚。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
凝睇。消遣离愁无计。但暗掷、金钗买醉。对好景、空饮香醪,争奈转添珠泪。待伊游冶归来,故故解放翠羽,轻裙重系。见纤腰,图信人憔悴。
——柳永《望远行》
这是一首宫词,所作背景年代不详。清晨,词中的女子卷起绣帏,揽镜自照,镜中容颜又消瘦,她却无心修补一夜残妆。
女为悦己者容。能为喜爱自己的人打扮,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这份幸福。或者,这幸福从来就不曾到来过。
藻井,是古代建筑室内天花板上的一种装饰,一般做成向上隆起的井状,有圆形、方形或多边形,周围饰有各种花纹,雕刻或彩画,多用于宫殿或寺庙。在文学作品中,通常是宫廷建筑的代称,象征着王族的奢华。
金阶,用黄金装饰的阶梯,多指神仙居所及帝王宫殿的台阶。王维在《宫词》之二中就有写到,“欲得君王一回顾,争扶玉辇下金阶”。她室内的藻井,已经凝满了尘埃,那是因为久久都没有欢声笑语绕梁。她门前的金阶,已经生出了苔藓,也是因为久久都没有被她的君王踩踏过。
多么寂寞。寂寞蔓延到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繁华的极致处,寂寞是一种病,有着美丽的面相与残酷的内里,虽不足以致命,却能让人的心一寸一寸枯了去。即使容颜鲜艳,心也是干涸的,眼神也是空洞的。
这是个春天,宫外一芜风絮,草木鲜美。恍然间只觉得这宫中的岁月,日日久长。“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她天天倚靠着华美的栏杆,独自沉吟,愁损眉黛。
宋代画家李嵩有一卷《画阑游赏图》。画卷中,宫室的画栏、小阁、檐角无不刻画精细,山石,树枝,远山,皴染得栩栩如生,两名侍女在坪内戏耍,亭阁中的女子慵慵地倚栏相望远方,无心听侍女弹奏琵琶,看不清表情。
倚阑女子的美,和画栏的美一样,精致,谨慎,也木讷,无望,如同一件华美的器皿——想来那副表情里,一定装着难以言说的惆怅与寂寞。像唐人朱庆馀《宫中词》里写的那样: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她望着远方,希望能有一场属于自己的行程。到郊外,一骑红尘,看一看阡陌残春。
记得《大明宫词》里有一段描述:一池春水,池中养花,碧波青莲,莲下有鱼,赤尾银身,嫁戏成趣。于池中泛舟,舟借水势,水就风势,破浪徐行。天气好的时候,雾霭穷尽,能窥见东宫宫墙一隅,缀满青苔……
那是宫内畅想的宫外之景,像春水被鱼尾剪开的粼粼波纹,泛着青莲的香。而那深宫里的生活,正是青苔上那一层苍绿之色,阴冷,沉郁,生长在阳光的背面。
春深似海。宫门比海更深。悲哀的是,在这片富贵温香的大海里,女人即便淌下一生的眼泪,也翻卷不起一朵浪花,荡漾不起一圈涟漪。
柳永还写过另一首宫词:
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将晚。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珠,长是淹残粉面,鸾辂音尘远。
无限幽恨,寄情空殢纨扇。应是帝王,当初怪妾辞辇。陡顿今来,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
这一首《斗百花》,是柳永以班婕妤的口吻写就,驱史事典故,抒心头隐忧,曲致深婉,别有幽怀。
班婕妤是西汉著名的女辞赋家,容颜秀丽,善作诗赋,汉成帝时被选入宫,先是做了少使,不久后便立为了婕妤。
就像所有爱情故事的伊始,班婕妤与汉成帝也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那时,汉成帝为了能与班婕妤时刻相伴,还特意令人制作了一辆可供两人乘坐的皇辇。不想却遭到班婕妤的推辞,她对成帝正色说道:“看古代留下的图画,圣贤的君王,都是名臣在侧;亡国的君王,才有嬖幸的妃嫔为伴。我要与你同车出入,岂不与亡国之君相似?”
成帝当场拂袖而去,百姓却大赞班婕妤的贤德。一场“辞辇”事件,让她赢了千古的美名,却输了帝王的宠幸。
自此之后,成帝就对她渐渐冷落。或许,“辞辇”不过是一个借口,喜新厌旧,才是帝王家的本能。因为赵飞燕来了。一朵花开了,就有另一朵花败了。赵飞燕与成帝的开始,便是班婕妤与成帝的结束。
“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这是唐代诗人徐凝作的《汉宫曲》里的题诗,说的就是赵飞燕的风情绝代。她的到来,注定是后宫的一次浩劫。
赵飞燕是汉成帝的第二任皇后。相传赵飞燕出生后便被父母丢弃到荒野,可几天后她依然活着,如此她的父母才决定哺育她。后来她同妹妹被卖入阳阿公主府做歌舞伎,从而学得一手好琴,还练就了迷人的歌喉与高超的舞艺。汉成帝在阳阿公主家见到赵飞燕后,大为喜爱,立即将她带入宫中,封了婕妤。赵飞燕是个善于心计的女人,她又将自己的妹妹赵合德推荐给了成帝。赵合德的美貌更胜赵飞燕一筹,成帝愈加欢喜。很快,成帝便废了皇后,立赵飞燕为后,赵合德为昭仪。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自古以来,深宫之中的妃嫔争宠,都是封建王朝里上演的一出永不落幕的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她们斗手段,斗才情,斗容貌,斗运气,谁做了帝王的枕边人,谁便是最后的赢家,其惨烈程度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后宫争的是宠爱,朝堂争的是前程。后宫的得宠失宠,仕宦的得意失意,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然而宠幸有时,官场名利亦终是虚妄。“君莫舞,玉环飞燕皆尘土。”多年以后,词人辛弃疾这样说。柳永没有辛弃疾的通达,他在仕途上的失意,正是他满怀幽恨的缘由。他一生落拓,在烟花巷里浅吟低唱了一生,但也换了一个情场得意,想来,上天待他终是不薄。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是当时京城青楼流传的话。在汴京的那一段时光,对于柳永来说,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是一个属于他的王朝。醉眠花柳,纸醉金迷里,原来真的有真情在。
班婕妤失宠后,作了一首《团扇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人与扇比,又能如何?一千多年后,一个叫纳兰性德的词人,为班婕妤写下最凄美的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而柳永《望远行》,与传统宫词不同的是,在下阕融入了普通闺妇的情感,好似一个大跳跃,就将场景撤换成了民间。如此一来,那怨,也沾染了几分市井味,远没有了深宫之中的幽深寒凉。
凝神而思,此怨无计可消除。于是,她暗生心念,拔下金钗换一醉。却不知美景当前,美酒在侧,独独缺了一个身边人。酒入愁肠愁更愁,化作百感交集的眼泪。她想,等他从外面游玩归来,我就换上轻薄的裙装给他看。他看到我的腰围,已经瘦得无骨,就应该会相信我的憔悴了吧——很有“拟把疏狂图一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味,情之苦,如此热烈,又如此悲凉。
但宫中的女人是不敢疏狂的。她们必须温柔典雅,言辞庄重。再寂寞,再凄苦,也只能望着藻井的尘,金阶的藓,凤楼的画栏,默默流泪,默默沉吟。
想来,这首词里的场景切换,都是柳永的悬想代拟。或许他和历来描写宫词的文人一样,用臆想写臆想。又或许,是像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文学抒情特有的内容就是心灵本身,单纯的主体性格,重点不在当前的对象,而在发生情感的灵魂。
写这些字的时候,一位友人说,疑我穿越了时代。我想,我是愿意穿越的,或去唐朝仗剑天涯,诗酒年华;或来宋代赏风弄月,低吟浅唱。任由繁华如花过眼,我只是不做那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