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柃一睁眼就扯开嗓门儿骂上兰妮了。太阳还隐在山背后,玻璃窗里透进来青蒙蒙的光束,像被苏柃的叫骂声召唤而来。兰妮跳下炕,蹲在窗户下的一盆栀子花旁穿鞋。太阳很快出来了,苏柃也下了炕,骂骂咧咧着出门而去。
兰妮穿好了一只鞋,将另一只鞋坐在屁股底下,光线逐渐转黄,变得明亮,完全刺透了玻璃,慢慢地在屋子里挪动。兰妮决定今天索性不去上学了。院子里的几只母鸡叫着,麻雀在高高的梨树枝上欢腾,后来,这些声息都沉下去了。有人在唤小孩子,洪钟似的男人的唤声。兰妮感觉郑清志正从院子里走进来,对她说,不想上学,就不要上了吧。
兰妮从没见过郑清志的照片,也无从记住他的面容,但兰妮希望自己长得像郑清志,哪怕他丑。兰妮只记得一团靠坐在角落里喘息地喝着半碗羊奶的昏黑的暗影。郑清志死时,兰妮才四岁。
这间厅房一半是火炕,一半是起居间。冬天因为生着炉子,饭也就在这边做了。一个方桌贴墙而立,摆着花瓶、相框、一个大瓷盘里八只小茶盅团团围着一把茶壶,颇有些古朴古韵。但家里来了人,是拿柜子里取出的玻璃杯倒水的,玻璃杯是医院的药房里装过西药片的,来人往往是些乡下来帮忙干活的人,镇上来讨样东西的人,也有那些机关单位跑来串门子的。那八只茶盅却是留给意想不到的客人的。
苏柃祖上是兰州的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苏家人搬迁来到小镇上。苏柃十七岁,父母做主将她许配给郑家独子郑清志。郑家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算不得富贵,却也家境殷实。不料,郑清志人刚到中年就因病命灭。郑清志活着时,苏柃倒没受过什么苦,可郑清志说死就死了,把四个苦难留给了没什么生活经验的苏柃。是的,四个儿女就是她的四个苦难。郑家有几家本家亲戚,前些年,这些亲戚还偶尔走动,这几年,亲戚都像死掉了,没了一丝音讯。连苏柃的娘家人,也没来往了。沙发前几年还是时兴的,搁不住日深月长烟熏火燎日晒,早发黄变暗,角上垂的白流苏松开来,苏柃时不时将一截截儿走掉的线剪了去,一寸寸,流苏越来越短。角落里,立着一个高高的柜子,底下是面柜,上面是书架。书架上只不过搁些兰妮的教科书、工具书,空余的地方,摆着许多相框。一个高个子、乌发碧眼的女子,乍看,简直就是意大利女影星莫尼卡·贝鲁尼本人,厚而圆的肩膀,神情恬雅,大眼深情忧郁,不过,那眼里露出的,是男人似的硬气刚强。
看见照片的人,都要问兰妮,这真是你妈?她是当年的苏柃。相比,兰妮的相片就有些冲淡的意味了。没有郑清志的相片,一张也没有。只是苏柃跟孩子们的生活。即便他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谩骂几个孩子时,苏柃一定要带上坟墓里的郑清志。
郑家兄妹的命运,本该跟镇上人一样,这辈子不过是个种地的罢了,可他们有苏柃这位母亲。兰妮兄妹四个,大哥郑晨明在省城的粮贸公司工作,顶替的父职,郑清志当年不过是个临时工。二哥郑京亮部队转业,硬是分在了兰州铁路局。姐姐郑秀琼初中毕业嫁了个河南人,跟着去河南了。郑清志死后很多年,郑家兄妹几个跟着苏柃还一直在种地。为了将他们转为城里人的户口,苏柃往县上省上坚持跑了五年时间。
兄妹四人聚一起时,总有一个会说,她咋不死呢?
但在外人跟前,郑家人相当团结。前些年,为了一棵杏树上结的杏子,苏柃跟邻居家的女人整个夏季都在隔墙对骂。邻居家的男人先让自家的女人熄了火,可这边四兄妹坚决不让步,一齐骑坐在墙头帮苏柃骂架,一定要显得郑家是有人的。杏树是长在郑家院子里的,可它的枝丫越过墙头,伸向了邻居家的院子里。每到杏子成熟的季节,两家人就不得安生。后来,邻居家的孩子不再收那杏子了,却也不放郑家兄妹进到家里去收杏子。杏子只好自己烂掉了。
与郑家有点来往的,就上面提到的几种人。兰妮也从不往家里带同学来玩。偏偏,苏柃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闲,便晃出那条巷子,医院、派出所、粮店、工商所,随便哪个门里走进去,看随便哪个房间的门开着,也不管人家正忙什么,人未进去就先高声喊话,且一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像通了电的机器没法自己停下来,谁都识得这个尖而细的嗓门儿。只要人们眼里望见这个女人,都会有意撮尖了嗓子,啊哟,郑嫂,穿这么华丽,上哪儿骚情去了。苏柃会突然红下脸,你要死哩,没大没小的。她袖了两只手,半天不再说话。也有那么几家好说话的女人,苏柃就指着人家正淘气的小孩加重语气说,你咋养了这么个爷嘛,不赶紧好好教训,长大了非剥你的皮不可。又看见了人家的闺女,啊哟,你把那衣服多穿点嘛,肉都出来了,丢不丢人。你一天少吃点嘛,都胖成啥了。
兰妮是在这长长的清净里,猛猛地意识到:活着的苦,不是没有父亲,而是因为有这么个母亲。
黄金的线,慢慢就弱了。兰妮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抱柴火,只需要苏柃再稍喷一口怒火,兰妮就可以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