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1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九月。已立过秋了,暑霸王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起源于黄河流域的二十四节气在岭南一带仅仅具有时令上的参考意义,漫长的夏季仍将无边无际地延续下去。花草树木都热烈地盛开着,生长着。路边的巴拿马橡树垂挂着千丝万缕的胡须,像疯女人的长发,大风一吹,徐徐飘荡。棕榈树、散尾葵、凤尾竹、不结果子的大王椰,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绿着。凤凰花快凋谢了,残红依旧惊心,台湾相思、木棉、榕树、紫荆,一起静静地怡然伫立,撒下一片可贵的浓阴。花开得最艳的是簕杜鹃,一大蓬,一大蓬,绚烂夺目。簕杜鹃是这个城市的市花,又名三角梅、九重葛。花期长,又容易成活,剪个枝子,就可以蔓延开来。如此大红火紫,恰似这个欣欣向荣的城市。
是的,这就是九月的深圳。
生态园里的草又茂盛了不少,那些小昆虫、小蜗牛、小蜘蛛、四脚蛇寂寞了整整一个暑假,现在又听到熟悉的欢闹声了。它们埋伏在草丛里,伺机出动。
致信小学秋季学期开始了。
十点钟的时候,上午第二堂课下课。令人愉快的铃声一响,安静的校园立即活泼喧闹起来。五(6)班的学生们一个个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地离开教室。你挠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嘻嘻哈哈,你追我闪,他们在用幼童们特有的打打闹闹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亲昵和快乐呢。规矩了一节课,现在他们要舒展一下腿脚,放松一下绷紧的小神经,解放一下被拘束了的活力——要知道,他们的活力可是用不完的。当然,这种打闹时间非常短暂,是趁着班主任没来之前的放纵、欢闹。班主任一来,大家立马排好了队,在体育委员的口哨声中,甩着胳膊,迈着小腿,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学校的大操场走去。而这时,其他班、其他年级的孩子,也正和他们一样,迈着同样的步伐,甩着同样的手臂,向大操场走去。广播里播放着运动进行曲,欢快而嘹亮。各个年级、各个班,都有固定的位置。从远处看,这群身着天蓝校服的孩子,像一个模子塑造出来,他们整齐而有序,仿佛被某个编程大师编了程一般,但同时又是灵动而充满生机的。这些小人儿很快将画着白线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填满,空旷的土地上好似突然盛开出一望无际的蓝花花。
这一幕情形常常让过路的大人们惊叹:多整齐!多壮观!多美丽!多可爱啊!谁能将这一盘散沙似的小人儿拢得这么好啊!学校,真是神奇的地方。管孩子的老师们真是神奇的人!把孩子们出操,当神奇美景来看的大人不在少数。这些大人通常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婆外公,也还有一些年轻的家庭主妇,她们掐好时间,买菜的时候,顺路过来。瞅一瞅,看一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孩子。当然,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很难,他们都是一样的衣服,个头也差不多,以头发为区别,仅能区分出男孩或女孩。而男孩甲乙丙丁、女孩甲乙丙丁几乎就分辨不清了。大人们巴眼望着,操场隔着铁丝围墙,外面还种着一圈冬青树。大人们从树的缝隙中察看,或者站在远处稍高一点的地方眺望,看到的,个个像自己的孩子,也个个都可爱!
当然,从外面看和在里面看是不一样的,家长看和老师看也是不一样的。外面看的是远景,看的是整齐划一,而近景则不然了。有的学生手臂没抬高,有的腰没弯到位,有的脚步没跳起来,有的还交头接耳。这些只有近距离的老师才可以看得到。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儿,家长看的就是热闹,老师看的才是门道。他们做的好不好、对不对,规范不规范,认真不认真,只有老师才看的出来。各个班级各个年级都是要比的,做操代表着一个班级的精神面貌,是衡量一个优秀中队的必要条件之一。每周在课间操结束后,领导要公布出优秀中队的班级名单。获得优秀中队的,他们的班牌是红色的,没有获得的则是绿色的。作为颜色,红和绿本没有高下等级之分,但在这里,红和绿的含义大不一样。谁都要面子,谁都希望得红色的牌子。得了红牌既是学生的光荣,更是老师的光荣。是这个老师管理班级水平的一个反映。这个反映加上其他的东西,诸如成绩、平均分之类,是考核一个老师是否优秀能干的重要指标,也是评优评先的重要砝码。
所以,米亚老师很重视。米亚是五(6)班的班主任,是这一学期新接手的。五(6)班是学校“颇负盛名”的淘气班级,四年级的时候,据说闹腾得老师们都以踏进他们班教室为畏途。致信小学通常采取的是小循环,老师一般从一二三年级带上来,四五六再一个循环。可是,五(6)班是个特例,四年级的班主任王红老师干了一年,撂挑子不干了。当然,王老师不会直接撂挑子的,她的理由是,身体不好。她身体似乎是不大好,例假不正常,生理功能紊乱,据说是累的。四年级这一年,她光是请病假就请了不下十回。她一请假,班上更乱。王老师说这个班级难管,没病也给累出病的。这样,这个烫手的山芋就抛到了米亚手上。
米亚是个能干的老师,她今年三十五岁,正是一个老师的黄金年龄,有了一定的教学经验,也还有激情和干劲,尤以管烂班出名。烂班其实谁都不愿意管,吃力不讨好,付出的多,回报的少,批评的多,表扬的少。米亚在内地教过中学,那间学校按成绩分快慢班,快班的老师,都有一种优越感。慢班老师则被学生连累得灰头土脸。米亚快班慢班都待过,深深领教其中滋味。凡老师都希望得英才而教之,省心省力还易出成果。尽管在致信小学是不分好坏班的(深圳教育局明文规定,义务教育阶段不许分好坏班),但往往因为老师的配备强弱,自然而然,也逐渐有些分化。当然,这个分化不大,小孩能有多大差别?所以,年级里的每个班比来比去也差不多,红牌今天到你班,明天到他班,还算均衡。可是,这个五(6)班却是个特例,四年级一年几乎没得过一次红牌。米亚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班,这个谁也不敢要的班。米亚不能不接,她是不能挑的,王老师能撂挑子,她不行。很简单的原因,王老师是正编,她是临聘。在深圳,老师是有身份差异的,正编是铁饭碗,临聘是泥饭碗,随时可以打烂的。这个移民城市,有大量外来老师,他们被引入特区,投身教育战线。特区老师的工资待遇高。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可厚非。学校里那么多正编教师都是打临聘过来的,临聘一熬成正编,身份就不一样了,人也仿佛高了一等。说话做事从容许多,可以有点挑选的余地了。米亚已经临聘了好几年,是老资格的临聘老师了,可是,终究是临聘。只有被挑的份,没有挑选的份。当然,话是很好听的,领导把任务交给她,是器重她,信任她。并暗示这一届下来,绿色通道的名额会有希望。
米亚心里说,这希望就好比挂在树上的杨梅,画在纸上的饼。她望了好几年,想了好几年,却一直摘不到。教育局安排的招调考试,她运气不好,考了几次没有考过,寄希望特批。因为工作表现积极,又因为校长还是她同乡,她被推荐报过一次特批,但那一次很快被人顶了下来,有人写匿名信投诉她。这件事令米亚深感人心险恶。她不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她。她和同事们的关系是不远也不近。萨特说,他人是地狱。这件事让她相信了这位存在主义哲学家的话。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离招调的上限四十,已经时间不多了,自己的孩子也已上小学,还没有深圳户口。老公在一家旅游公司,整天在外面跑。内心纠结的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炸开似的疼。但她没有请过一天病假,她对孩子们投入更大的精力。也只有在孩子们面前,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和威力。哪怕,这个班是出名的淘气班,她也是不惧的。再坏的学生也坏不过成人吧?还对付不了这班小毛孩?米亚老师的威名就是建立在管理烂班的成就上的。所以,王老师扔下的班级,领导立马起用了米亚。
米亚老师果然厉害!这一点,五(6)班的小朋友们很快就感受到了,米老师不苟言笑,站在讲台上不怒而威。小孩子们很会看眼色,马上就感觉到这个老师气场和王老师不一样,自有一股杀伐决断气质。他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的新老师,而新老师同样在观察他们。这头一个星期就用于双方观察摸底的。米亚通过观察发现,这个班确实和其他班不大一样,最大的不一样,是男孩子多,而且,几乎都是多动型的。经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没打完,那边又闹开了。女生则爱告状,屁大一点小事也来告状。
米亚决定整肃队伍。首先从课间操抓起。因为课间操是大家都展示在外面的,是形象工程,必须先抓。米亚头一个星期的班会课就宣布,以后每天下午放学后,要到操场上训练队形,出操。这样,五(6)班的学生们每天下午就在米亚老师的率领下,在操场上训练。孩子们虽然好动,但要让他们按照要求整齐有序地动,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这群自由任性惯了的家伙。不是队伍排歪了,就是推推搡搡,你踩我脚了,他碰我脸了。米亚要求是很高的,这样的队伍难怪去年一年拿不到一次红色中队的牌。于是,米亚就给他们摆厉害,讲要求,还请来体育老师专门规范他们的动作举止。成效倒也快,一个星期下来,学生的出操做操质量大大提高,虽然还没拿到红色牌子,但已经没上批评名单了。但米亚还不满意,她的要求是红牌。她对学生的表现也不满意。到底是淘气班,有的男孩子依然自控能力非常差,没把她——米亚,放在眼里。米亚的第二招,就是杀鸡儆猴。要给学生来个下马威。
这个鸡很快找到了,就是李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