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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大石死了。沙瓦从来没有想到死亡竟会离自己如此之近,他一向以为自己的世界里是不可能会出现死亡的。他想余大石不过是睡着了,习句说得对,他还在笑呐。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笑呢?沙瓦不顾现在已是深夜,急于想证明一下余大石并没有死。他拨通了余大石家的电话,但电话响了许久也没有人应答;正要撂下话筒,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喂?”那声音即刻让沙瓦想到了余大石睡眼惺忪的样子。

“老余,你果真还活着……”沙瓦激动得说不下去了。“你找谁?”话筒里极不耐烦的声音让沙瓦一下子愣住了,他听出那是余大石哥哥的声音。“我找大石。”沙瓦的嗓子颤颤的。“他死啦。”对方大吼一声,挂断了电话。

话筒掉在了地上,沙瓦仿佛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他四下里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间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害怕,也让他第一次想念起了父母。他将所有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将电视也打开,他躺在沙发上久久不敢睡去,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像余大石那样死去。支撑到天亮的时候,沙瓦还是沉沉地睡去了。他梦见血像洪水一样从余大石的头上、胸前朝他奔涌过来,他无路可逃,只能绝望地任由它将自己吞没。只是在感到窒息的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于是,沙瓦从沙发上滚落下来,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发亮的窗帘。沙瓦从地板上爬起,走到窗前,举起的手又放下。他不敢看窗外的太阳,他怕会再看到血,血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种东西了。

电话铃响了,沙瓦拿起话筒,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爸……我想你们……”沙瓦泣不成声。父亲被感动了,很容易就原谅了儿子:“没钱了吧?儿子,老子马上给你寄,你赶快到美国来,老子也想你啦。”

父亲只有这回算是问对啦,沙瓦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是没钱啦。长这么大,沙瓦第一次遭遇到了缺钱的难处。他将可能放钱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一共就找到了二十多块钱。沙瓦本来是想去沙氏糕点房给余大石买一个体面的礼盒来着,怎奈囊中羞涩,沙氏糕点房也已另属其主,他只能倾尽所有买一包散装的糕点。看着这包余大石爱吃的糕点,沙瓦忍不住哭了。他一直哭到庄可天家的门口。

见到沙瓦,庄可天没有了往日的热情。沙瓦隐隐感觉到这不单是因为余大石的死,似乎还有对于自己的陌生。他们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话,便径直去找习句了。习句的母亲看见沙瓦,立即现出满脸的紧张和焦虑。她指指习句的房间,小声道:“从那天起,他就没从里面出来过,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写诗。这样下去,我真担心……”

习句出来了,看看庄可天和沙瓦,说:“咱们走吧。”

习句的母亲站在窗前望着他们离开,拐弯的时候,沙瓦回头看了看,觉得她的目光里到处都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上了车,沙瓦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抢着买票。庄可天见沙瓦没理售票员的吆唤,便掏钱把三个人的票买了。下了车,沙瓦走得很快,没有察觉到身后庄可天在一直照顾着气喘吁吁的习句。到了余大石的家,沙瓦仍是一个人先上了楼。庄可天正陪着习句在二楼的阶梯上稍作歇息,突然看见沙瓦从上面仓皇奔逃下来,冲他们大喊着“快跑”。庄可天、习句还在疑惑,就见余大石的母亲高举着菜刀追杀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余大石的哥哥和父亲。庄可天、沙瓦不顾习句“我不行啦、我不行啦……”的痛苦喊叫,拖着他一口气跑了很远才敢停下来。习句一头倒在地上,沙瓦和庄可天则弯腰喘着粗气。沙瓦回头看看,再看看习句和庄可天,吃力地笑了,但紧接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庄可天、习句听着沙瓦的哭声,一言不发。随着这哭声的止息,只剩下了三个人呼吸的声音,他们仿佛都睡着了。最后,庄可天先坐了起来,道:“走吧,习句他妈该着急啦。”庄可天和习句上车走后,沙瓦步行离开了车站。沙瓦觉得所有那些他曾经格外熟悉的东西都正在渐渐离他远去。他的生活由于余大石的死,已经开始悄然改变。他并不渴望这样的改变,但也无意拒斥这样的改变。余大石的死已经让他开始对过去的生活有些厌倦了。他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另一种生活,他还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然而他似乎看清了那位绿衣少女正在这种生活里穿梭的倩影。

沙瓦漫无目的地来到了南淮大学后面的南淮大桥上,取下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那个书包,掏出里面的小笔记本,然后将书包扔了下去。沙瓦心想,他早就该扔掉这个书包啦,因为他早已经与学校没有了关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之久地背着这个破旧的书包。

回到家里的沙瓦一头扑到了床上,电话铃响了。抓起话筒,沙瓦听见的是庄可天低低的声音:“你现在才到家?”

沙瓦“嗯”了一声。

庄可天沉吟片刻,说:“我不知道……大石会不会怪我们?我们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却没能保护他。”

“要怪也只能怪我,如果我能料到他会这样死……”听筒里半天没有声音,沙瓦“喂”了一下,庄可天才开始说话:“我决定明天就去邮政局上班啦。”沙瓦没有接话。

“我们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不可能再是孩子了。”泪水无声无息,沙瓦又想到了余大石。

“沙瓦?”“嗯?”

“如果大石能知道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他一定会很欣慰的,你说是不是?”

“是……”沙瓦撂下话筒,话筒上沾满了泪水。沙瓦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再也不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躺了有多久,闭上眼睛,他又看见了余大石那深深的酒窝,那根从屁股后面摸出来的歪歪扭扭的香烟……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听见了清晰的门铃声,他熟悉这个声音,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来了。

沙瓦摇摇晃晃地去开了门,感觉自己的身子在飘。门外站着的是他家以前的保姆,她的身后还矗立着一个保镖似的男子。

沙瓦习惯性地喊了一声“薛阿姨”,将他们让进了屋里。“就叫我薛姐吧,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这是我丈夫,跑运输的,我结婚了。”

沙瓦和那个男子互相点了点头。薛姐在屋子里巡视了一番后,突然哭泣起来:“这房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沙瓦说:“我爸妈去了美国。”他发觉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是飘飘的。薛姐用纸巾擦干眼睛,盯着沙瓦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沙瓦问:“今天几号啦?”“八号。”

沙瓦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和眩晕,倒在了地板上。当沙瓦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社区医院的病床上。薛姐和她的丈夫都在一旁守着。

薛姐和丈夫把沙瓦送回家之后,给沙瓦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沙瓦已有好久没吃过薛姐做的饭菜了,薛姐走后,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母亲做的饭菜哩。

薛姐不时往沙瓦的碗里夹菜,沙瓦来者不拒,吃得又馋又贪。见他这副吃相,正喋喋不休地给丈夫讲述着往事的薛姐泪水又涌了出来。

临走前,薛姐给了沙瓦两百块钱和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出门的时候,薛姐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又开始哭泣:“我十五岁那年从农村来到这里,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听到这话,沙瓦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薛姐刚来他家的时候,竟还是个孩子。他看看薛姐,看看她那个特别腼腆的丈夫,真想叫他们留下来。奇怪,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家里的这个保姆,今天却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一个亲人。将薛姐和丈夫送上他们的小货车,望着他们远去,沙瓦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庄可天终于来看沙瓦啦,穿着一身制服,手里拿着顶帽子,显得有些拘谨。“这单元一楼有张汇款单。”他说。

沙瓦“噢”了一声,再次瞥一眼很有几分陌生的庄可天。他清清嗓子,努力像以前跟对方在一起时那样放松,但感觉自己还是十分拘束。他发现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找到话题啦。

沉默一会儿,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最后还是庄可天先说了,他掂了掂手中的帽子,道:“我也有一顶绿帽子啦。”

沙瓦便把目光放在了他的那顶绿帽子上。“忙吧?”沙瓦终于想起来问这么一句。

“还行,成天骑着你的摩托车在街巷里跑来跑去,倒也贴近我的梦想哩。”

“老庄?”“嗯?”

“我也想有梦想啦。”

……

送庄可天出去的时候,沙瓦站在门口,望着庄可天下楼,忽又觉得不大对劲儿,便跟了下去。往常,他总是要送到车站的。

回到屋里,沙瓦开始坐在沙发上继续发呆。这几天他在尝试自己动手做饭,他学会了节省,在父亲把钱寄来之前,他必须考虑如何才能把薛姐给他的那两百块钱花到最久。无所事事的沙瓦也学会了整理房间,将每个房间都好好收拾了一遍,这个家已经不让他觉得有多么憋闷啦。

就在沙瓦又一次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父亲的汇款单总算是到了,同时到来的还有让他办理出国手续的材料。出国手续比沙瓦想象得还要繁琐,好在他没有什么事,也不十分着急,所以总算有耐性支撑了下来。办妥手续、买好机票的当天晚上,沙瓦去了习句家。

习句正坐在台灯下写诗,看见沙瓦表现得非常兴奋。沙瓦随即便有了幻觉,以为他们又回到了从前。但在习句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沙瓦立刻又清醒了。他注意到习句的身体状况明显比自己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更糟了。习句把他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诗作拿给沙瓦看,沙瓦很认真地看了,仍然是看不懂,不免又怀念起在这方面比他还强一些的余大石来。

习句说:“我就要写够一个集子啦。”

“想出本诗集?”

“想。名字都想好啦,就叫《献给父亲的情诗》”。

“情诗应该是献给情人的吧?”

“父亲不可以也是情人吗?”

沙瓦摇摇头,他想象不出该如何把自己的父亲当做自己的情人。那个留着八字胡,长着面包脸,戴着高高的白帽子,整日掂着呲啦冒火的大马勺,在大洋彼岸热火朝天地烧中国菜的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会是他沙瓦的情人呢?不过,沙瓦这时猛然想到习句是没有父亲的,而且他也一直就不清楚习句为什么会没有父亲。

“你父亲……”沙瓦欲言又止,他还是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让习句感到愉快的话题。然而习句并没有什么不快的反应,他看着沙瓦的眼睛,郑重地说:“我是个私生子。”

习句接着说道:“我没见过我的父亲,父亲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写诗并不是为了当诗人,而只是想找到我的父亲。”

沙瓦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的父亲特别喜欢诗,这是我母亲透露给我的唯一一点儿有关他的信息。我想,如果他哪天能读到我的诗,他一定会认出我来的。”

“那你首先得把他们发表出来。”

“我一直在努力,可还不那么容易。”

“你会成功的,因为你是朱湘嘛。”

习句笑啦,一脸老态的天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沙瓦把自己要去美国的消息告诉了他。习句听了,微笑顿时化成了沮丧。他沉默一会儿,转身拿起电话筒,把庄可天叫了上来。庄可天没有穿那身制服,脸上也有了往日那种狡黠的笑,但沙瓦还是觉得他有些陌生。习句将沙瓦要走的事告诉了庄可天,庄可天虽然没有感觉到意外,但还是表现出了那么一点儿失落。

“明天我们为你饯行。”习句说。

沙瓦挥了一下手,挥得异常坚决。

“那我们去机场送你。”庄可天说。

沙瓦仍是异常坚决地挥了一下手,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样的送别,这毕竟已不再是明天就可以再见的送别。

也许是由于即将分别的原因,三个人谈着谈着就回到了从前,沙瓦又看见了从前的庄可天和习句;他甚至还听见了余大石在门外的敲门声。进来的并不是余大石,而是习句的母亲。她来提醒她的诗人已经到了吃药休息的时间。沙瓦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该回去了。

庄可天、习句都要送他,沙瓦没有执意阻拦。外面的空气干冷,可以看到稀疏的几颗星星在打着冷战。望着地上三个斜斜、细长的影子,沙瓦想起了庄可天、习句第一次送自己去车站的情景。不知不觉,三个细长的影子变粗了,是庄可天从后面搂住了沙瓦和习句的肩膀。

车站到了,庄可天松开手臂,地上又有了三个斜斜、细长的影子。沙瓦朝车来的方向望着,问道:“老庄,梦想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庄可天沉吟一下,道:“还有新生的感觉。”

沙瓦回过头来,瞥一眼路灯下庄可天那张模糊的脸,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但这问号紧接着就被驶来的公共汽车带走了。庄可天和习句在隔着车窗向沙瓦挥手的时候,沙瓦一时竟忘记了这可能将是一次长久的别离;直到两人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沙瓦才恍然意识到远去的是什么。空荡荡的车厢让沙瓦感觉到有些凄凉。

回到家中的沙瓦在每个房间里都转了转,仔细想着出发前还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了一件,那就是与薛姐告别。第二天一大早,沙瓦便拨通了薛姐家的电话,将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她。薛姐得知沙瓦即将跟亲人团聚,就像她自己要跟亲人团聚一样的激动。她在电话里同沙瓦絮叨了许久,让沙瓦愈发的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姐。

放下电话,沙瓦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囊。该带的都带了,但沙瓦还是觉得少了一样东西,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到底是什么东西。时间还早,沙瓦想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南淮大学的校门口。他收住脚步,朝前面的过街天桥望了望,并没有他暗暗希望见到的那个绿色的身影。沙瓦又看看对面的那家书店,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书店挺大,装修得相当别致。两个顾客正在书架前挑书,像是一对恋人。柜台上的黑色花瓶里插着一束百合,闻得见淡淡的香。柜台里没有人,椅背上搭着一件墨绿色的外套。沙瓦往前凑了凑,想仔细看一眼那件外套。

“您需要什么?”一个悦耳的声音忽然从沙瓦背后传来。沙瓦猛地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位从过街天桥上从容走下的绿衣少女。此刻,她竟然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那清澈的眼睛几乎可以让沙瓦看得见深处的水草和游鱼。沙瓦不等细看,心就乱了。他慌张得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偷书贼,用一种近乎狡辩的语气说:“啊……我是想找本书。”

“什么书?我可以帮你查。”

“不用啦,我还是自己看看吧。”沙瓦快步走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书就返回到了柜台。付完钱,沙瓦匆匆离去,连最后打量一眼那少女的念头都没有勇气实现。

沙瓦刚走出书店,那位少女便追了出来:“找你的钱。”沙瓦仍然不敢正视她,低着头,伸开一个手掌,让她将钱丢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实在不敢接触那如百合花一样洁白而细腻的手指。走了几步,沙瓦又回过头来,望一眼那白底绿字的招牌:峰谷书店。他爱这个名字。回去的路上,沙瓦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时间还早,沙瓦却不愿在家里继续等下去啦,他情愿到机场去等。这是沙瓦第一次乘坐飞机,也是他第一次出国,但他却没有一点儿的兴奋劲儿。沙瓦的心跟在家里时一样的空虚和不安。他拿出那本从峰谷书店买来的书,定睛一看,原来是本菜谱。沙瓦笑了,父亲或许会以为这是儿子送给他的礼物哩。

沙瓦要乘坐的那架航班终于开始安检了,看见周围纷纷起立的乘客,沙瓦的心一下子提前升入了高空,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像个木偶似的随着人流亦步亦趋。走到安检口的时候,沙瓦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冲那个一脸严肃的安检员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不”,然后撒腿就跑。

沙瓦跑出候机大厅,一头扎进等在门口的出租车里,让司机直接向峰谷书店开去。随着车轮的平缓行驶,沙瓦的心渐渐又回到了地面。他把脸贴在车窗上,开始感到后怕,一旦他真的跟随那个巨大的金属物升入了空中,他便永远也回不到地面上来啦。沙瓦毫不怀疑这一点。

那一片片熟悉的风景仿佛是失而复得,沙瓦激动得又喘不过气来啦。他提上行囊,按捺住心跳,俨然如一个久别归来的浪子,在斑马线上耐心等待着穿行。他要径直走到那个柜台前,走到那位少女的面前,替她披上那件墨绿色的大衣,然后凝视着她的双眼,郑重地告诉她:他叫沙瓦,今天他差一点儿干了一件可能会让他懊悔终生的蠢事;当然,他也可能是正在干另一件蠢事,但他坚信自己终生都不会为此而懊悔。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但却只能先告诉她,是她使自己忽然领悟到了一种奇妙的情感,因为一个陌生的人,他把自己给弄丢啦,而且只有她才能帮他找到他自己……沙瓦事先在出租车上将这番话默背了个烂熟。此时的沙瓦仍在心里反复着这番话语,他已经做好了到时背台词的准备。沙瓦一心想的只是去完成这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任务,而压根没有去想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从中得到的将会是什么。

当沙瓦走到马路中央的时候,他才敢稍稍抬起头来,用视线小心搜索着那个白底绿字的招牌。然而,他的视线却在中途被拦截住了。沙瓦看见了那位少女,看见了庄可天和他那辆心爱的摩托。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叠报纸,一脸灿烂的笑容。他则倚在摩托车上,正跟她起劲儿地说着什么。眼前的距离一下子拉长了,沙瓦不知道自己被抛到了何处。

一连几天,沙瓦的耳畔总是回响着飞机腾空的轰隆声。等那声音彻底没了,他才开始能够静下心来想点儿什么了。他又去了南淮大学,找到那里的汽车技术职业学院,简单咨询了一下便报了名。沙瓦急于想做点儿什么,但又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做点儿什么或者能做点儿什么。

沙瓦成了一名大学生。从此,沙瓦可以经常从峰谷书店门前经过了,但他却需要时时克制自己走进去的冲动。一天傍晚,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回家,沙瓦发现峰谷书店里的灯亮着,就在路旁的花坛边坐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他看得见有人影在书店里晃动,却看不清里面的人。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书店里的灯光熄了,那位少女走了出来,锁好门,来到马路对面的车站。她距离沙瓦仅有几米之远,沙瓦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百合花香。沙瓦在想象中随她一道上了车,然后就不知去了哪里。等沙瓦重新找到自己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花坛边独坐了多久。看看四周,只有不远处的那个乞丐还在路灯下看书。沙瓦打了个哆嗦,站起来。从乞丐面前走过时,他掏出一块钱扔进乞丐跟前的搪瓷缸里。乞丐的头顶上栖息着一只恹恹欲睡的乌鸦,见到那一块钱,立即大叫起来,并扑到搪瓷缸上将钱衔起,放到乞丐正在捧读的书本里。

“善人必有善报。”乞丐说。

“善人必有善报、善人必有善报。”那只乌鸦竟然也说起话来,听声音像是个小老太婆。沙瓦来了兴致,又抽出一张十块的放了进去。乌鸦的叫声更兴奋了,并照例将那十块钱立即衔到了乞丐的书本上。乞丐摸了摸那张十块的票子,说道“爱情使人美好,我知道你爱上了马路对面的那个姑娘。”

不等沙瓦有何反应,乌鸦先在乞丐头顶上扑棱了几下翅膀,起哄似的叫道:“爱情、爱情……”

乞丐晃了晃脑袋,冲乌鸦嘘道:“阿美,不能这样,应该尊重人家的秘密。”

乌鸦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乞丐收好书本,支起拐杖,道:“我得和阿美吃点儿饭去啦,再见,小老弟,好事多磨。”

沙瓦冲乌鸦摆了摆手,它跑到了乞丐的肩膀上,头一直在朝他这里张望着。沙瓦回过头去,走到车站等了一会儿,又离开了车站。他想步行回去。快走到家的时候,沙瓦再次改变主意,向庄可天家的方向走去。

走进庄可天的房间,沙瓦有些惊讶,屋里比以前整洁多啦,门和墙都重新刷过。沙瓦立刻对此行有了悔意,他想庄可天也许并不希望见到自己,他正在试图抹去过去的一切哩。然而,庄可天见到他还是很高兴的,那高兴不是伪装的,沙瓦看得出来。

“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压根就没去。”

庄可天“噢”了一声,瞪着眼睛等待沙瓦的解释,但沙瓦好像并不想做什么解释,一屁股在床上落座后,便开始望着书架里的那些新书发呆。那个书架里以前是没有什么书的,装的差不多都是庄可天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破烂。庄可天见沙瓦在盯着那些书,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都是从峰谷书店买来的吧?”沙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庄可天愣了一下,点点头。

沙瓦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个女孩真的很可爱。”

庄可天“噢”了一声,道:“是,很可爱。”

沙瓦极想和庄可天谈谈那个女孩,但是看见庄可天提到她时的那种幸福表情,便不免心生嫉妒,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啦。他一口喝干杯中的茶水,起身要走。庄可天匆忙穿上衣服,跟沙瓦走到了楼下。

沙瓦说:“我想兜兜风。”庄可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动作麻利地去地下室将摩托车推了出来。“够冷的。”他说。

沙瓦将帽檐拉低,将领子上的拉链一拉到头,护住脖子,然后踩着了引擎;见庄可天在一旁站着,便道:“上来吧。”庄可天好像就是在等他这句话似的,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搂住沙瓦的腰,伏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们又在一起啦。”

沙瓦猛地松开离合,摩托车狂啸一声,飞奔而去。寂静的大街迅速在沙瓦的面前展开,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开始在沙瓦的前方徘徊,无论他如何放纵油门,始终都没法接近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沙瓦只好冲着昏暗而无限的前方,一遍又一遍地喊道:“我叫沙瓦、我叫沙瓦……”这绝望的声音淹没了马达的咆哮,清冷冷地在城市的夜空里盘旋。熟睡的人们纷纷从梦中醒来,眼角无不噙着莫名其妙的泪水。

那是沙瓦的泪水,沙瓦一个人在空旷的大街上哭了许久。庄可天已经回家,在拥有那位绿衣少女的美梦中含笑走向黎明。就在这个夜晚,沙瓦决定以后再也不为此哭泣了,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失去那位少女,也永远不会失去那位少女,事实仅仅是那位少女失去了他。沙瓦难过的就是他根本无法帮助她找到他自己,他的好友已经抢先一步将她带走了。不过,她还可以继续停留在自己的生活视野里。珍重,可爱的女孩,珍重,恼人的女孩,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究竟如何拿走了我的幸福。

绿衣少女成了沙瓦需要终生感激的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失去了沙瓦,却给了沙瓦一个期待已久的梦想。课堂上,当老师将一辆越野车的模型呈现在沙瓦面前时,沙瓦的内心忽然萌生出一阵神秘的悸动。看看窗外,他骤然感觉到春风来了,桃花开了。他将要在这样一个季节,驾驶着一辆属于他自己的越野车,去远方寻找他心爱的绿衣少女。他坚信还会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绿衣少女在远方等待着他,远方是沙瓦的梦想,沙瓦把梦想交给了远方。

爱永远不是失去,爱又使沙瓦获得了梦想。梦想将沙瓦变成了一个优等生,让沙瓦在学生时代的失落得到了空前补偿。同学们都格外拥戴他,寥寥的几个女生也都整日把目光存放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因为那位绿衣少女的存在,沙瓦会很快乐地融入他们中间的,正是那位绿衣少女使沙瓦显得有些落落寡合。

每天傍晚,沙瓦还是喜欢独自在校门口的那个花坛边坐下,静静守望着峰谷书店的门窗。这是他一天里最舒心的时刻,尽管不无忧伤。他一定要等到那位绿衣少女熄灯关门,上车离去,才会心满意足地踏着夜色回家,群星也随着那少女的离去凄然暗淡。

这天晚上,沙瓦从乞丐面前经过的时候,乞丐忽然说了一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沙瓦止住脚步,蹲下身来,问道:“什么意思……先生?”

“小老弟,你叫我先生?啊,那可担当不起,就叫我乞丐吧,这是我的职业。”沙瓦看看他头顶的乌鸦,问:“它怎么不说话啦?”

乞丐道:“阿美有点儿势利,见不到钱是不会开口的。”这话可能是让阿美不高兴了,它开始啄起乞丐的头发。

乞丐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笑笑,对沙瓦说:“我把它给惯坏啦,希望您不要介意。您刚才问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庄子说过的话,意思就是与其一直站在水边想着得到里面的鱼,还不如趁早回去织张网来。”

沙瓦轻叹了口气,说:“可是鱼已经属于别人的啦。”

“噢,那就有些难办啦。看来你只有耐心等待啦,也许那条鱼并不适合那个人。”

沙瓦垂下头,内心一片茫然。腿有些麻木了,沙瓦索性在乞丐的草垫子上坐了下来。他看看身旁这个衣着干净、眼窝深邃、面相慈祥、一天到晚始终笔直坐着的乞丐,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意。

“您干吗不去做点儿什么?”

“我不是在做乞丐吗?我已经说过啦,乞丐也是一种职业,如今的我只配得上这种职业啦。”

沙瓦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卑贱的职业,他看上去并不算老,身体也不算糟,似乎还挺有文化,怎么就不能去尝试一下别的职业呢?沙瓦将目光停留在他膝头那本厚厚的书上,他的手里平时总是捧着这么一大本书,嘴里还念念有词,而且永远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您看的是什么书?”

“《礼记》,小老弟,不过不是看,而是读。”“这么暗的路灯,看得清吗?”他问。

“有时候不是要用眼睛才能看的。读过《礼记》吗?”乞丐问道。

沙瓦摇头。他也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呀,祖先留给我们这么珍贵的遗产,我们却视而不见,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乞丐又要带阿美吃饭去了,沙瓦和他们分了手。抬头望一眼那含情脉脉的月牙,沙瓦说了一声“晚安”,这是对他心中的那位绿衣少女说的。

现在,那个乞丐成了和沙瓦来往最多的人。他依然叫沙瓦“小老弟”,沙瓦则称他为“老乡”。沙瓦天天同老乡见面,后来发现还有另一个留披肩发的小伙子也时常拿着书本来找老乡。这是个日本留学生,名叫小野郎,每次都是来向老乡讨教古文的,讨教完,就给老乡丢下一百块钱,有时候是两百。

老乡望着小野郎的背影,感叹道:“汉语说得多好,比咱许多中国人说得都好呐。”沙瓦情不自禁地点头,是说得太好啦,他压根就没有感觉出那是个日本人在说中国话。至于他和老乡谈论的古汉语问题,他沙瓦几乎都听不懂哩。

沙瓦决定去一趟峰谷书店,这天夜里他是喃喃着峰谷书店的名字甜蜜睡去的。第二天中午,吃完饭,沙瓦便走进了峰谷书店。沙瓦在一排写着“中国典籍”的书架里找到了一本文白对照的《礼记》,他拿着这本书来到柜台前。她看看这本书,又看看沙瓦。

交完款,正要转身走开,沙瓦不知突然从哪里得到了一股力量,他又把书还给了她,并深吸一口气,道:“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她的眼睛睁得好大,额头上都堆起了细细的皱纹。沙瓦点头,“嗯”了一声,一脸的严肃,仿佛是在要挟对方为他做一件事情。

“啊……好吧。”她似乎是屈服了他的要挟,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得有点儿慌乱。写完了,她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玩弄着那只刚刚用来签名的圆珠笔。

沙瓦看了看仍然摆在她手边的那本书,她“哦”了一下,赶紧将书递了过去,一并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这微笑让沙瓦再次得到了一股力量,他壮起胆子,问道:“您见过会说话的乌鸦吗?”

她愣了一下,道:“见过的。”

“在哪儿?”“童话里。”

沙瓦摇摇头:“不,真有会说话的乌鸦。”

走出书店的沙瓦十分兴奋,他拿着这本书朝马路对面的老乡晃了晃。老乡又在凝神捧读,并没有看见沙瓦,是阿美发现了他,冲他呱呱呱地叫起来。老乡抬起头,朝他这边望了望,沙瓦忙朝他挥手,但他却又将头低了下去。沙瓦没有走过去,快要上课啦。

走进教室之前,沙瓦再次打开手中的书,凝视着扉页上的名字:齐谷。写得的确有些慌乱了,“谷”字的最后一笔都没有现出来,仅仅是一道划痕。沙瓦在那个地方亲吻了一下,仿佛是在亲吻她手上的一处伤口。

“发动机、润滑油、防冻液……”从老师嘴里不停吐出的这些词语,沙瓦觉得似乎全然与他无关。此刻的他正驾驶着一辆马力强劲的越野车,带着他心爱的绿衣少女,纵情向远方奔驰哩。

没等沙瓦再次走进峰谷书店,齐谷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坐着庄可天的摩托车呼啸而来的。

“这是齐谷。”庄可天介绍道。

“咱们好像见过。”齐谷说。

沙瓦紧张地点头,心想,亲爱的,咱们岂止是见过,我已经见过你无数次啦。

庄可天坐在沙发上翻搁在茶几上的那本《礼记》,沙瓦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扉页的那个签名上稍稍停留了片刻。齐谷接过沙瓦手中的椰汁,连连哀叹窗台上的那些花怎么都死啦。沙瓦说那是他母亲养的,他想不起来照料它们。

齐谷咂咂舌头,道:“你这可是草菅生灵啊。”她看看茶几上的《礼记》,问道:“你还会看这样的书?它能允许你这样做?”

沙瓦憨憨一笑:“看晚啦。”

齐谷和庄可天都笑了。笑声之后突然出现了沉默,沙瓦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庄可天和齐谷,觉得他们实在是很般配,心里因此不免有些黯然。

“哪里能看到真会说话的乌鸦?”齐谷打破了沉默。“就在你的门口,只要你能慷慨一点儿,它就会说话。”

“你是说整天喜欢待在那个乞丐头顶上的那只乌鸦?”沙瓦点了点头。

此时的庄可天看上去有些无聊,瞧瞧手表,说:“咱们走吧。”齐谷站起身,沙瓦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几乎是在用哀求的口吻对庄可天说道:“再坐一会儿吧。”庄可天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朱湘病了。”

沙瓦“噢”了一下,马上又转向齐谷,道:“再坐一会儿吧。”“时候不早啦,以后还有时间。”齐谷的话语里充满柔情,这让沙瓦感到温暖。

沙瓦站在楼下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庄可天将他心爱的女孩带走了。回到屋里的沙瓦先是洗了一个澡,然后靠在床头,打开那本《礼记》,想把心思收回来。但是良久,他的目光仍只是在扉页的那个名字上徘徊不去。

门铃响了,沙瓦打开门,庄可天走了进来。“我见你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就……”他说。沙瓦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关掉客厅里的灯。

“今晚我能在你这儿住下吗?”庄可天问。沙瓦没有回答,他不习惯庄可天这种说话的语气,从前的他们哪里需要这样的客套?在他的那张小床上,他、余大石、庄可天和习句曾经挤过了多少个快乐的夜晚啊?

庄可天靠在床头抽着香烟,若有所思,沙瓦胡乱翻着那本《礼记》,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看书啦?”

沙瓦不说话,仿佛是看得聚精会神,接着便读出了声,他忽然想起老乡说过的话,看书并不就等于是读书。

“都是峰谷书店给闹的……”庄可天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沙瓦撂下手里的书,看着庄可天:“你们有多久啦?”

庄可天垂下了头,“别傻啦,老沙,”他说,“齐谷是不会看上你我这种人的。”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想想看,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又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还拥有一个自己的书店,对啦,她还比咱们大两岁呐。”

那个美丽的身影顷刻间在沙瓦的心中迅速远去,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啦。天呐,她干吗要如此完美啊?沙瓦有点儿恼火,他猛地伸出手去,抓过庄可天的烟盒。这个动作把庄可天吓了一跳。

习句又老了许多,正躺在客厅的一把摇椅上晒太阳。见到沙瓦,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委屈的表情。“我想你,老沙。”

沙瓦感动得都快要哭出来啦,“我也想你,朱湘。”

“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呐,没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怎么样啦?”

“反正是没有死掉呗,上帝对我真的非常仁慈。”

“如果上帝真的仁慈,他就不会让你……”

“不、不,老沙,”习句打断了他的话,“上帝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要知道,跟我一样的人十四、十五岁就不在啦,可我却一直活了下来,我已经算是个老寿星啦。我得因此感激上帝。”

沙瓦心想,他的脾气可真是好,如果换作我的话,我会一辈子都恨上帝的,即使是下了地狱,我也要恨他。他握了握习句的一只手,枯瘦却有些细腻的感觉,怪怪的。习句看着他,笑了:“我高兴你不走,老庄也高兴”。

“还在给父亲写情诗?”

“啊,我的集子已经完成啦。”习句吃力地站起身,沙瓦搀扶着他走进他自己的房间。

“我开始用电脑写作了。”习句指了指书桌上的一个手提电脑,然后将旁边一沓装订得厚厚的书稿递给了沙瓦。

题目:献给父亲的情诗;作者:习句。封面上画的是一个正在狂风中奋力奔跑的孩子,那一定就是在追赶父亲的习句吧。

沙瓦翻了翻,问:“有发表了吗?”

习句摇摇头,一脸的遗憾。沙瓦拍拍他的肩膀:“别急,你的上帝一定会继续帮助你的,要不了多久,你的父亲就能看到啦。”习句的脸上顿时现出开心又腼腆的笑容。

这时,习句的母亲买菜回来了,沙瓦起身告辞,临走将习句的诗稿也借走了。沙瓦直接去了学校的打印社,在那里将习句的诗稿复印了好几份。他把这些复印件拿到校园内一个文学社的宣传栏上张贴了一些,然后将剩下的全部贴在了市区的大街小巷。当沙瓦将最后一张贴在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牌上时,夕阳正向他投来含蓄的一笑。

过了几天,习句打来电话,对沙瓦说:“谢谢你,老沙,这几天总有不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谈论我写的诗歌。其实,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的。”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朱湘。”

“我开心着呐,老沙。”

“有人去拜访你吗?”

“有,不过城管大队的人也找上门来啦。”沙瓦抱着话筒得意地笑了,他有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再次见到齐谷的时候,沙瓦的心里平静多了。他知道自己是无望的,也就不必那么紧张了。峰谷书店的招牌依旧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但是看见它,沙瓦还是觉得亲切、充实。现在,他已经不在花坛边守望了,可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见到齐谷的愿望。所以,当沙瓦这天从书店门口路过时,见齐谷突然走了出来,还是颇有些喜出望外的。

“我听到那只乌鸦说话啦。”她说。

“真神,”她说,“那个乞丐也挺神,说起话来无边无际的。”

“他说了什么?”“他说我很幸福,但又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这种幸福。”

“你当然能得到。”沙瓦说得毫不犹豫。

“今晚到我这儿来聚聚怎么样?你和庄可天。”沙瓦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事?”“啊……没事,我一定来。”

“那好吧,六点,我提前关门。”

整个下午沙瓦几乎没有动手,一直看着同学们在摆弄那个破旧的发动机。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到一半,沙瓦便匆匆溜出实验室赶回了家。他在浴缸里泡了许久,又在衣柜前驻足了半天,最后总算是勉强选中了母亲从美国给他寄来的那件蓝格子衬衫,还有那条湛蓝的牛仔裤。沙瓦在穿衣镜前左端详,又端详,尝试将头发变换了好几种发型,但在临出门时,还是决定戴上那顶绿色的棒球帽。

沙瓦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花,那花香令他陶醉,整整一个下午沙瓦都在陶醉。他打心眼里感激齐谷,感激齐谷愿意同他和庄可天这样的人往来。他凝视着手中的百合花,满怀深情地自言自语道:“亲爱的,我不会要求更多了。”

下车时,沙瓦看看手表,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他便朝老乡和阿美走去。阿美的眼神永远比主人的好,远远地就跟沙瓦打起了招呼:“呱呱呱……”沙瓦掏出十块钱给了它。

老乡道:“小老弟,你无需这么客气。”说完,抽抽鼻子,又道:“哦,你拿着花?是给对面那位姑娘的吧?”沙瓦点点头。

“确实是个迷人的姑娘,连阿美都被她迷住啦。真遗憾,我帮不了你,小老弟。不过,我认为你还是幸福的,我羡慕你。”

“幸福?”提起这个词儿,沙瓦的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就是这种幸福正在带给他失望的剧痛。

老乡好像是能够洞察到沙瓦内心似的,他说:“幸福的感受里也包含有痛苦,小老弟,如果没有痛苦,那就不叫幸福而叫快乐啦。”

“有什么不一样吗?”

“幸福是沉甸甸的,快乐是轻飘飘的。”

“为什么要沉甸甸的呢?”

“为了不离开大地,小老弟。”

“你真不应该是个乞丐。”

“乞丐也有乞丐的幸福,比如你就是我这个乞丐幸福的一部分,是吗?阿美。”

阿美呱呱两声,表示同意。

沙瓦望望对面,他该过去啦。正要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庄可天骑着摩托车冲到了书店的门口。车把上也插着一束鲜艳的百合花。沙瓦瞧瞧自己手中的百合,顿时觉得它没有了光彩。如果还来得及,他宁愿扔掉它,为齐谷重新换上一样礼物。但是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跟随庄可天走进去了。

齐谷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插上门,翻过“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转身接过他们手里的花,说了声“谢谢”,将他们领到最里面,在书架的背后有一扇门,推开,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空间。空间不大,像是一间卧室,却没有床,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卡通饰物。五颜六色的美味就摆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都是冷盘,不知道你们习惯不习惯?”齐谷道。“习惯、习惯。”沙瓦和庄可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沙瓦将房间里的每个细节都默默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便开始在心里感激起齐谷来,齐谷待他们真是太好啦。

见齐谷拿起了开瓶器,庄可天抢了过去,道:“我来、我来。”随着庄可天手指的转动,瓶塞一点点地探出头来。庄可天甩甩头发,将绛紫色的葡萄酒倒进每个人面前的玻璃杯里。齐谷将酒杯举向庄可天,说道:“你天天给我送报纸和邮件,还不时来照顾我的生意,真是谢谢啦。”

“千万别客气,我情愿为你送一辈子的报纸和邮件。”说完,庄可天便猛喝了一口,但是满脸的微笑旋即变为了久久咽不下去的沮丧。“不好喝吗?”齐谷关切地问道。

“好喝、好喝……”庄可天不住点头,凝结在眉头上的疙瘩却迟迟无法舒展开。

齐谷的酒杯又转向了沙瓦:“谢谢你让我见识了一只会说话的乌鸦。”

“我……情愿一辈子为你做一只会说话的乌鸦。”话一出口,沙瓦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他想说的其实是“如果我是一只乌鸦的话,见到你也一定会开口说话的”。沙瓦在齐谷和庄可天的笑声中,饮了一口酒,但是又差点儿吐了出来。

齐谷坐在沙瓦的对面,沙瓦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一直隔着杯碟看她的手,那跟百合花一样洁白、细腻的手。他想象着那双手在琴键上奔跑、在书页里徜徉、在清水里嬉戏、在阳光下飞翔……再看看他自己的手,粗糙、僵硬,还有几处被金属磕碰出的伤痕。别说飞啦,就是跑也是不可想象的。渐渐地,沙瓦的头有些晕了,神经便不再那么敏感啦,他仰起头来,木木地看了一眼齐谷;齐谷正好也在看他。于是沙瓦的脑子又立即清醒了一些,但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不会让您厌烦吧?”

“怎么这么说呢?”齐谷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啊,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齐谷低下了头,眼睛盯着手中的杯子,绛红色的液体一直在杯子里旋转。“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轻声说道,“可我的朋友都很忙,只有你俩可以跟我在一起待上一会儿。”

庄可天站起身,道:“我去买个蛋糕去。”

齐谷伸手拦住了他,庄可天仍然执意要去,齐谷见拗不过他,似乎有些生气,低头不再说话。庄可天见状只好又坐了下来。沙瓦这时发现齐谷好像是在流泪,便冲庄可天使了个眼色,庄可天看看齐谷,犹豫片刻,凑过去,用胳膊半揽住了她。庄可天的这个动作让沙瓦情不自禁地张了一下嘴巴,紧接着他便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从两排长长的书架中间穿过去,沙瓦来到临街的一扇窗户前,拉开窗帘,不知外面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路灯下水雾弥漫的街道上,时而有车辆闪过;老乡和阿美往常待在的那个地方,只能看到背后有三棵影影绰绰的松树。沙瓦长哈了一口气,窗外的世界随即便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

庄可天走了过来,靠着窗棂站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沙瓦暧昧地摇摇头。两个人在窗前默立了好半天,最后庄可天又回到里间去了,沙瓦也跟着走了进去。

齐谷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沙瓦大胆地看了一下她的脸,睫毛好像还是湿的。两人将茶几上的残局简单收拾一下后,沙瓦看看表,已是半夜啦。庄可天打了个哈欠,把地板上的坐垫拼到一起,躺在上面睡了。

沙瓦走了出去,在柜台里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黑暗中弥漫着百合花的芳香,雨声听得格外清晰。望着那一排排朦胧的书架,沙瓦觉得自己似乎是来到了一处迷宫的入口。他一直不知所措地望着这座迷宫,终于觉得累了,沉沉地趴倒在桌子上。迷迷糊糊中,沙瓦看见自己走进里间,拉起躺在沙发上的齐谷,他们一起朝一个有很多水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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