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金在地下室撞来撞去,急中生智,就从半扇裸在地面的窗口跳了出去。外面是空荡荡的另一条巷道,天井里的嚷嚷声顿时轻弱下去,人也看不见了。天井在13号门楣里,很小,铺了凹凸不平的石砖,左右围了两栋破旧不堪的老楼,墙裙布满青苔,看起来就像一处年代久远的遗址。依照巴黎市政厅的规划,这座美丽城后街的13号住宅两年前就已划入重新修缮之列,只不过一直拖下来尚未拆迁,七八家老租户就一如既往住着。都是穷人,贪的是租金便宜。李金金是新搬来的,住在同乡转租给她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很局促,门与窗正好是个对角线,门朝天井,窗朝后巷。此刻门前正围了一帮人,砰砰敲着,还用法语叫她的名字。她心里发毛,怕是警察找上门来,撒腿就跑。她是没有合法居留的非法移民,随时都有逮进警局然后递解出境的危险。
六岁半的雪球在李金金怀里汪汪叫着,李金金连忙捂住它嘴,紧张地四下张望。这是一条白得彻底干净的小雌狗,耳朵支棱着,圆眼睛一眨一眨,毛茸茸的身子在李金金怀里蜷成团,真的就像一捧雪球。后巷里没有人,李金金的脚步就在安静的午后踢踏出一串脆响。美丽城是巴黎的贫民地带,街后小巷大多僻静而破败,老房子毗连着,歪歪斜斜,仿佛能听到千百年的吟唱声。李金金抬头看了看天,深秋的阳光竟也是这般灼烈,刺得她眼皮起了皱。抹一把脸上不知是热还是紧张冒出的汗,她犹豫着。逃是逃出来了,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李金金无处可去。
就上了开往西郊的地铁快线。她没有买票,是贴在人背后蹭过自动剪票口的。兜里没剩多少钱了,她舍不得花三个多欧元乘这一趟车。这条A线她很熟,六年里不知乘过多少回,每一站不同的装饰不同的站台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幸好没有碰上查票的。到了维瑞奈,她钻过站台的出口处,牵了雪球朝墓园走去。
一周来,她几乎每天都会来这个墓园呆上一会儿。大多是傍晚,眼看夕照从墓碑上一点一点收走,斑驳的阴影像连绵破出的洞,就感觉自己的日子也是经由这些洞,一天一天溜走的。墓是新墓,石碑平置着,墓前一盆骨朵硕大的白菊花,克莱贝尔太太的脸在扶摇的菊花间闪现,笑出一抹凄迷。那是克莱贝尔太太在《午夜时光》里的剧照,黑衣白裙,挂在床头几十年,占足了整面墙。如今缩到墓碑上,阳光收走就会变得黑糊糊一片,面目不清。然而李金金是记得这个笑容的,因为在陪伴克莱贝尔太太的六年时间里,她颠来倒去已看过不下上百次这部影片。在地窖的家庭影院里,拉上黑窗帘,窝进沙发椅,几上的咖啡散发出阵阵苦香。克莱贝尔太太总要拽她一起看,却又偏与她隔只空位坐,沉缓的喘息便越过空位虫蝇似的爬进她耳朵。偏过头去看黑暗里那张脸,浓妆下密密麻麻的褶皱很清晰,是波动的水纹。李金金比较喜欢银幕里的克莱贝尔太太,笑虽凄迷却鲜活。银幕下她的脸总是倨傲地绷着,几乎不笑。
当然不仅仅是对她,克莱贝尔太太与周围的一切都是敌对的。
雪球也绕过盆栽的白菊花,爬上石碑,滑冰似的绕着圈,并用黑鼻子来回嗅着克莱贝尔太太的脸,伸出爪子去挠,还趴到上面哼哼唧唧。狗与人同样会悲伤,雪球的哭是一种回报。克莱贝尔太太很少对狗对人这么好,雪球被宠幸是个例外。所以雪球把克莱贝尔太太对它的好一五一十都哭出来了,哭得李金金心里也凄惶。这条狗原是李金金在雪地里救下的,却对克莱贝尔太太的依恋超过了她,可见狗的摇尾乞怜也是势利的。凄惶之中李金金竟也闪过一丝隐约的快感,出了口恶气似的。
是因为克莱贝尔太太的死?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李金金从一开始就期待克莱贝尔太太对她的接受。雇佣不等于接受,李金金心里明白,她觉得这个期待很难。但她无法假装,只能做真实的自己,就像克莱贝尔太太从不肯委屈自己一样。磕磕绊绊纠缠了这些年,她相信自己在一步步靠近,眼看期待有了实现的可能,克莱贝尔太太却死了。死前,克莱贝尔太太满衣柜华丽的衣裙都不要,偏讨了李金金那件做工精致的旗袍穿了去。旗袍是件旧物,李金金外婆送给她的。外婆当年是上海滩某大亨的姨太太,后流落到柳镇,做了平凡人家的媳妇,有了母亲与她。李金金来法国前,外婆把她叫去,什么话也没说,就把这件旗袍装在盒里送给她。外婆比她高挑也比她丰满,外婆的旗袍她是穿不了的,但外婆眼里有一种执拗,她没法推回去。外婆已经很老,满头银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轻轻的阳光在她脸上流淌,把李金金都看呆了。克莱贝尔太太死前的眼神像极了外婆,由不得她拒绝。
乖僻是无缘由的。
认识克莱贝尔太太是六年前那个罕见的冬日。天上飘着雨雪,风从身后一阵阵推来,像连排倒过来的墙。李金金撑把黑伞从地铁口走出来,不禁打了个寒噤,赶紧裹住身上的旧大衣。手里攥着的纸条上写着维瑞奈的一个地址与电话,纸条是李金金在地铁站头摆地摊时一个做女仆的葡萄牙女人塞给她的。葡萄牙女人刚被东家辞了,雇主是个独住的贵妇人,很难缠,三个月换了七茬女佣,葡萄牙人是第八任,做了不到两周也没留住,倒是给满一月的薪水,不吝啬。葡萄牙女人说,你若不怕难缠,就去试试。李金金收了地摊就去电话亭打电话,那头是个沙哑的声音,极冷淡,说是不怕空走一趟,就过去让她看看人。李金金急于谋到一份差事,不管概率多么低,还是来了。
走过草坪,树林,走过结了薄冰的一汪湖,李金金看到远近一片老房子,一幢比一幢大,一幢比一幢幽深,藏了许多秘密似的。正找着,不知从哪里蹿出一道白光,毛茸茸地滚到脚边,蹭她的裤腿,还打了个喷嚏,吐出湿漉漉的热气。李金金低头去看,竟是一条白色小雏狗,仰着脑袋,眼珠乌乌地瞪她。小雏狗哆嗦着,滚了一身泥雪。李金金四处看了一遍,不见闲人,就蹲下去摸摸小狗,没套颈圈,也没挂记了电话号码的小圆牌,想来是条弃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狗见有人怜悯它,就哼哼着,伸出粉红色小舌头,舔李金金的手,把李金金的心都舔软了。李金金只好抱起它来。它在李金金手掌里只有一捧大,冻得簌簌发抖,李金金掀起大衣就把它捂了进去。
于是,当李金金站到克莱贝尔太太面前时,她的衣襟是鼓鼓囊囊的。客厅很幽暗,是夜晚的情形。克莱贝尔太太坐在壁炉前的圈椅里,手握一只水晶杯,姜黄色的液体在杯壁间碰撞。李金金后来知道,那酒叫威士忌。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映照着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脸,几乎没有表情。
会说法语吗?
会一点。
声音是轻慢的,落入大厅就像沙漠扬起的细尘。
何以得到我的电话?
葡萄牙女人给的。
眼皮好像抬了一下。那么,你是知道的,谁在这里都做不长。
嗯。
语气尖啸起来,为什么还来?
我需要这份工作。李金金顿了顿,如实说了,也需要一个住处。
视线在她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像刺骨的风。李金金窘迫着,心里凉下去。客厅里却是融融的暖。
硬了头皮等。衣襟里的小狗却等不住了,钻出脑袋,挣扎着落到地毯上,打个滚,一跃蹿上皮沙发,汪汪叫道。
克莱贝尔太太倏然立起,简直就是歇斯底里,快带走,我讨厌狗!
李金金慌了,抱了小狗就走。走到门边还是听到那句答复,你,可以留下。
李金金转过身,狗留下,我才能留下。
克莱贝尔太太追过来,一副狭路相逢的样子,你说过你需要这份工作。
李金金搂紧小狗,可是,假如我扔了它,它就会死。
克莱贝尔太太皱起眉,对不起!我要的是女仆,不是狗。
李金金转身就走。没留神,怀里的雏狗又蹿出来,越过地毯,朝克莱贝尔太太扑去。等李金金意识到,雏狗已立定在克莱贝尔太太脚跟前。它仰起脑袋嗷嗷两声,滚圆的眼睛骨碌碌盯了克莱贝尔太太看,小黑鼻一抽一抽,乖巧而可怜。克莱贝尔太太愈加烦躁,踢了它一脚,雏狗忍受了,靠近一步嗅她的软底鞋,还在她脚背慢慢趴下来。克莱贝尔太太试图抽脚,狗就抬起双眼哀哀看她,眼里湿漉漉的。克莱贝尔太太摆着脸,始终不肯低头去看,嗓音却明显软下来,问李金金,它叫什么名字?李金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它叫雪球!其实,之前她根本不认识这只狗。克莱贝尔太太拂了拂手,嘟囔,什么乱七八糟。
声音骤然尖啸起来,愣什么,还不快去洗洗!它,还有你,都洗,我可不想弄脏这个家。说完,人就不见了,把李金金扔在空荡荡的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