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从宾馆出来,李唯让司机小刘拉他往县城赶。天灰蒙蒙的,云团在远处纠结着,看样子很快要发动一场猛攻了。
昨夜把那个女的打发走后,他一个人在包厢里躺了两个来小时,觉得那几个王八蛋也该出来了,就回了大堂,可左等右等不见他们的影子,就又坐到了角落里,一直等到昏昏欲睡时,才听到姚大光他们出来了。抬眼看去,见姚大光和一个女的纠缠着从那边走了过来,二人边走边说笑着,意犹未尽的样子。他心里又骂了句“王八蛋”,直到那人的目光四处打捞什么时,他才从黑暗处站了起来。姚大光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是说,你这家伙最终还是没进去?那几个属下也一齐把目光聚到了他身上。他不得不赔着笑解释:刚出来的,我那位太厉害了,歌声嘹亮啊。说完,走到吧台前结钱,一看费用,就知道那几个王八蛋不是搂搂摸摸,是大模大样开了枪放了炮的。
赶到县委大院,李唯却没见到大掌柜。在县里,他们这些中层领导暗地里都把县委书记高维希叫“大掌柜”。跟县委办的干事们一打问,才知道大掌柜刚走,陪着省上下来的一个领导下乡调研去了。李唯只得下了楼,让小刘拉他回乡。小刘迟疑了一下说,赵姨昨天让您给她回个话,要不我们这会儿去学校看看?李唯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昨天他正陪着那几个王八蛋喝酒,在县二中工作的妻子赵秀琴的电话过来了,他知道她肯定又要唠叨孩子的事,装作没听见也没去接。儿子叫李一一,在县一中读高三,很快就要高考了,可看他那样子,一点都不在备考迎战的状态。秀琴多次对他说,你就不能多管管孩子吗?他要是考不上咋办?李唯心里也挺焦虑,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办法呢,牛不喝水,你不能硬强按住它的脖子饮呀。咱家那个活宝不想学我又能有啥办法,说两句就顶用了吗?往年县里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他们的父母有咱们下的功夫大?没有,人家凭的是悟性,靠的是自个的勤奋。秀琴一听他这么说就跟他吵,说你成天在外面忙乎,几乎把家当旅店了,你要多尽点心,孩子能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李唯想想自己这两年只顾着吭哧吭哧拉榆岭那挂破车,还真的没在儿子身上多费心思,心里就有些内疚,一伸手摸出手机给秀琴回话,问她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在学校呀,昨晚你咋不接电话?”电话那头的秀琴没好气地说。
“有领导在身边,不方便接。”李唯搪塞道。
“领导就不是人了吗?领导也有老婆孩子,你接个电话他是不是就得吃了你?”
“这个你不懂,”李唯懒洋洋地说,“你打电话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没事我敢惊动你?咱儿子还那个样子,根本就懒得学,听他班主任说,他最近好像在谈恋爱呢。你说这事该咋办?”
“真是个蠢货!”李唯差点没跳起来,“别人在忙着迎考备战,他倒谈起恋爱啦?”
“发脾气有啥用,说说这事咋解决吧。”
“周末吧,周末我和他谈谈,现在我得回乡去,还有好多事等着处理呢,先挂了啊。”李唯不想和妻子就这事纠缠下去,再这么说下去他可能会发火的,他当然不想惹秀琴流泪。
挂了电话,让小刘直接往榆岭开。
路上,天色越发阴暗了。
李唯心里也阴沉沉的,其实这一年他的心情就没怎么好过。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假如近一二年内再上不了个台阶,这辈子就基本上没什么奔头了。对他们这些乡镇干部而言,年龄一旦超过,就不可能提拔升格了。如今做什么都有个年龄线,年轻就是资本,就是成功的台阶。上不去就只能回到县里那些局委,当个局长或什么主任平平庸庸混饭吃了,他当然不愿走这一步。可要上去又着实很难,他背后既没什么靠山,又没有突出的政绩,想再升一格谈何容易?偏偏他又不服气,总想着再折腾一番,这一来,他的日子就不会太舒服了。他心里总怀着一丝侥幸,或许把医药园这个项目抓到手,大掌柜会高看他一眼,说不准会把他扶上马?
上个月,县里一年一度的经济工作会议召开前,大掌柜特别把他和南坪镇书记赵新旺叫到办公室,目的很明显,想让他俩把经济指标拔高一点,踢个飞脚呗。他们这个县是货真价实的贫困县,典型的吃财政饭,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当时的县委班子不知怀着一种什么想法,拼命拔高各项指标,硬是将一个贫困县申报为小康县,县委书记郭宝贵也一跃提升为副市长。但此后的几任书记却尝到了苦头,贫困县变成了小康县,原来的各项优惠政策都没了,缺少了政策和资金扶持,不要说经济增长了,连公务人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但因为碍着郭副市长的面,没一个人敢吭声,一直到他因为贪污受贿的问题被双规之后,县里的头头脑脑们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加速了摘掉小康牌子的进程,一有空就往省城往北京跑,苦口婆心地陈说理由,希望能重新戴上贫困的帽子。但重新戴上这顶帽子又谈何容易,不光他们这个县争,别的县也在暗暗争。因为贫困县的实惠太多了,不光可以得到一大笔扶贫专项资金,还可得到几个亿的财政转移支付,包括公务人员工资、重要产业项目的税收减免、优惠补贴等等。这些外来注入资金相当于一个县的又一项财政收入。但不管这顶帽子多诱人,也不管他们怎么吭哧吭哧地跑,好事却迟迟没有降临。县里的领导们于是又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好事多磨。但在好事磨出来以前,当务之急还是吃饭,要吃饭就得抓经济工作,就得通过各种渠道创税增收,县里的经济工作会议主要就解决这个问题。果然,大掌柜开门见山地说明了召见他们二人的缘由,希望他们表个态。他说到年底争取完成三百万。赵新旺则又加了个筹码,说他们南坪豁出去也要突破五百万。赵新旺的表态像是一剂强心针,大掌柜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当下安排电视台采访赵新旺,说县委就是要把这样的典型树起来,让大家干有目标,学有榜样。赵新旺出去接受采访时,大掌柜说,你这家伙肯定也给我留着一手呢,你和赵新旺都是难得的干将,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末了说,明年县政府就要换届了,你得争气啊。他自然听出了大掌柜的话外音,一激动就重新表了个态,说南坪能做到的,榆岭也能做到。大掌柜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服输的,好好干吧。
车驶入榆岭的地界,雨就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车玻璃上的麻点渐渐模糊成了一片,雨刷子机械地扫来扫去。
“照直开,”驶到一个岔路口,李唯出了声,“到乔家堡。”
车便向乔家堡的方向驶去。
路倒是水泥路,可因为两年前修路时,用料沙石多混凝土少,没一年就损坏了,车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厉害。李唯几次对老乔说,你这个村长就知道哭穷,也不打算出去跑点资金,把这条路重修一下?老乔说,跑资金也得拿钱去跑呀,没钱别说跑资金了,就连那些部门的门都进不去。这样的天气,李唯去乔家堡自然不是督促修路,主要是对村小的教室不放心。按说这村的学校去年就该推倒重建了,可老乔说村子越来越空,重修了又有几个娃娃进来念?说不准哪天就得给撤并了,不如就这么糊弄吧。老乔一副扶不上墙的样,李唯也拿他没办法,可每逢刮风下雨,他心里就不安的很,担心学校出事。
进了村,小刘直接把车开到了小学校门口,李唯就想,看来连司机也知道他的心病了。车一停,李唯便往里面走,一进院子,看见屋顶上有几个人在搭苫塑料布,都淋得落汤鸡似的。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飘下来,哎呀,这不是李书记吗,你咋来了?李唯一听就知道是老乔,他挥了挥手,先进了一间教室。里面早乱作一团,学生娃们有的缩在桌子下,有的举着凳子遮挡着屋顶上渗漏下的雨水,黑板上的粉笔字给冲得模糊不堪。
“老师呢?”李唯问一个学生。
“我们老师在房顶上。”学生指了指上面。
他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教室,站在雨中拔着脖子朝屋顶上看。过了一阵子,老乔他们从屋顶上下来了,他抬头看了看,那层刚刚苫上的塑料布被大风吹得胀鼓鼓的,就像村沟里蛤蟆的肚皮。
“李书记快进,”老乔打了个喷嚏,硬拉着他进了办公室。
“你就给我糊弄吧,那些学生娃要出了问题,我看你有几个脑袋。”李唯真想踢他一脚。
“我这不是来护校了吗?”老乔嘿嘿一笑,“有我在就出不了问题的,请领导放心。”
办公室也漏得厉害,接水的桶和盆都满了,靠墙的一张办公桌上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一摞被雨水淋湿的作业本。
“出了问题就晚了,听着,所有的教室明天就给我彻底维修一下。”
“说得好轻松,怎么维修?”老乔摇了摇头,“就是房顶上的塑料布,也是我自个儿掏钱买的,这个村长我是当不下去了。”
“又想撂挑子?没门!当,不当也得当。”
“那你得借我点钱。”
“就知道问我借钱,我是印票子的吗?”
“你要不借,我真一点辙也没了。”老乔哭丧着脸说。
老乔是李唯到榆岭任职后提起的。他的前任也姓乔,叫乔明亮,乔明亮在村里的小卖部赊了不少东西,折合下来有两千块。卖主一趟趟讨债,乔明亮拿不出钱来,就让他等等,说年底一定结账。到了年底,乔明亮还拿不出钱来,卖主急了,年三十夜喝了半斤酒跑到他家。两人没说几句,就干起了架,打得头破血流的。李唯听了这事,马上赶到乔家堡,当下将乔明亮撤了,又动员老乔当。老乔说让我当也行,可他乔明亮先得把屁股擦干净了。李唯说你什么意思。老乔说,他那两千块债我不背。乔明亮说,你不背也得背,那债都是招待县上乡里的干部塌下的。老乔就看着李唯,意思是你看咋办。李唯说了半天,老乔才答应替乔明亮还了那两千块钱。老乔上任之后,也算能折腾,可村子太穷了,虽然他常常变着法子折腾,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你这个窝囊废啊,”李唯无奈地摇摇头,“等天晴了,你到乡里找刘会计先借上两万块,买些砖瓦吧。”
“这点钱哪够?”老乔一咧嘴说。
“不够你自己想办法。”
“我真借不出钱了,谁一见我就跑。”
“借不上你就给我抢去。”李唯撂下这句话,就往校门外走。
刚上了车,老乔又追到了车边。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李唯打开车窗冷冷地看着他。“不看我要回乡里了吗?”
“医药园究竟在我们村弄不弄?”老乔讪讪地问。
“怎么不弄?就是一两个月的事了。”
“还得一两个月?”老乔眼睛睁得多大。
“你是不是等不急了,急着想花那点占地款了吧?”
“没错啊书记,”老乔显得一脸委屈,“你也知道这两年我塌了一屁股债,医药园再不开工我真得去抢了。”
“少给我哭穷了,半个月内教室必须修好。”李唯甩下这句话,让司机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