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得了吴阿姨的安慰和主意,妈妈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还是长吁短叹了很久。爸爸不在家时,我都坚决要求跟妈妈睡。她叹息的样子很是古怪,有时候还用手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让我感到害怕,问她,妈妈,你病了吗?她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心里闷,接不上气。我完全无法想象接不上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好强撑着不闭上眼睛,这样也算一种安慰吧。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带着我们一起去找爸爸。
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一上3路公共汽车我就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妈妈把我摇醒的时候,我觉得才睡了一会儿,揉着眼睛,十分艰难地下了车。三路车终点站就在县城最热闹的地段人民公园旁边,我立刻被公园里玩旋转木马、跷跷板的小朋友吸引了。妈妈叫哥哥牵着我,说她去买点面包回来。我这才想起来,我们都还没有吃早饭。饿着肚子,忍着瞌睡,看着人民公园里那些欢乐的孩子,我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他们的笑闹声、说话声那么缥缈,遥远。升至半空的太阳,很温暖地照着他们,可是我却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
小敏你冷吗?哥哥关切地看着我问。
我无精打采地摇摇头。他伸出手掌摸了摸我的头,焦急地冲着拿着面包和水从马路那边走过来的妈妈喊,妈,小敏发烧了。
妈妈跑过来,把面包和水递给哥哥,把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自己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试了试,满面愁容地说,真是的,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怎么这个时候发烧了呢?
妈妈说着蹲下身去,把我背起来,对哥哥说,老大,你拿着东西,跟着我,我们到长途汽车站去等车,那有开水,给你妹妹喝点热水发发汗。
我趴在妈妈背上,看着身边的哥哥一边啃面包一边跟着我们走。哥哥见我看着他手上的面包,举到面前要喂我。我摇摇头,一点食欲也没有。
到了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厅,妈妈让哥哥坐好,把我放在他旁边,让我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她去买车票。妈妈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位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女人,女人手里端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边走还一边跟我妈妈说笑着。走到身边,妈妈说,老大,小敏,快叫阿姨,这是妈妈多年不见的学姐,真是巧,在这里遇到了。
那个阿姨把杯子递到我的嘴边,说,赶紧趁热喝两口。我乖乖地喝水。水不烫,我喝了几口,突然觉得很难受,喉咙里一阵阵作呕。阿姨连忙把杯子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坐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膀对妈妈说,这孩子是不是胃受了风寒呀?正说着,我已经哇哇地吐了出来,吐完倒觉得好受了些,可是满嘴都是一股葱油味。
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妈妈没有时间带我去医院了。那个阿姨几乎是边跑边对我妈妈说,我去给孩子找点药,要是检票上车的时候我还没有来,你们不要等我,我直接把药给你们送到车上去。
妈妈背着我,带着哥哥上了去黄龙镇的车,阿姨还没有来。到了发车时间司机还不启动,有人就嚷嚷着质疑怎么还不走啊?司机就说,车上有个小孩生病了,我们同事给她弄药去了,一会儿就来。那个嚷嚷的人嘟哝了几句,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过了几分钟,阿姨气喘吁吁地跑到车上来,把手上的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点像炒面一样的灰黄色的粉子。妈妈叫我张开嘴,阿姨把药粉子倒进了我的嘴巴里,哥哥手里还端着那个搪瓷杯。我喝了好几口水,才把嘴里的药粉全都咽下去。阿姨黝黑的脸一直停在我的眼前,观察着我,似乎期待着我一喝下那包药就能立刻神奇地好起来。
很遗憾,喝完药,我忽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把头扭进妈妈的怀里,只想闭上眼睛睡觉。
妈妈把杯子递给阿姨说,行了,辛苦你,你看,好些年不见,一见到你就给你添麻烦……
阿姨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多见外……
阿姨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好几个人喊起来,到底开不开车呀?你们说的没个完了?
妈妈赶紧叫阿姨下车。阿姨一边往车门走一边还在叮嘱妈妈,你们转回头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啊,到我家住一晚再走。
车子终于开始发动,车身颤抖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安全的摇篮,妈妈的怀抱就像温暖的被子,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跌入了梦乡。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妈妈背上。妈妈的衣服全都汗湿了,有她自己的汗,也有我的汗。我抬头看看天,天空真蓝啊,一丝云也没有,太阳高高地照着。我觉得热,就对妈妈说,妈,我热。
我妈喘了口气,停下来,把我放到地上,摸摸我的头说,好娃娃,你退烧了。她帮我解开外套的扣子,说,现在还不能脱,免得受了风又烧起来。哥哥在一边问,小敏你饿不饿?妈妈忙制止他,有点气喘地说,现在不给她吃冷的,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你爸爸他们工作队办公的地方,中午叫爸爸请你们吃好吃的。
妈妈牵着我的手,我发现妈妈虽然满头大汗,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妈妈领着我们进了黄龙镇的公社大院。门房的大爷一听我妈妈说了我爸爸的名字就叫起来,哎呀,朱老总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回家有点急事,你们这是刚好错过了呀。
我妈妈一愣,忽然就闭着眼睛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我跟哥哥都吓得喊叫起来。
门房大爷忙喊来两个人,把我妈妈扶到了旁边的一个办公室里,让她半躺在一张沙发上。一个年长的女同志跑进来,蹲在我妈妈身边,看了看她的脸色,对身边的一个男青年说,快去弄碗红糖水来,她这是典型的低血糖症状。
妈妈昨晚失眠,今天一大早出门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她饿着肚子,满腹心事,又要照顾生病的我,她能一直坚持着,或许是觉得,只要见到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一听说爸爸不在,她再也撑不住了。
喝下那碗红糖水不到两分钟,妈妈看上去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勉强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感谢屋子里站着的几个人。那个小青年指着那个年长的女同志跟我妈妈介绍说,这是我们公社的妇女主任,金主任。我妈连忙说着感谢的话,向她伸出手去。金主任抓住我妈妈的手说,我家老陈跟你们家老朱是老朋友了,你别跟我客气。我刚给你们单位挂了电话,老朱骑自行车回去的,还没到呢,我已经给你们单位的人说了,叫他到家了见不到你们不要返回来,就在家等你们,免得又错过了。中午你们在这儿吃个便饭,下午再转回去。
匆匆忙忙吃了顿饭,妈妈坚持要赶快走,因为去游凤镇的三路公共汽车下午四点半就要收班。金阿姨一直把我们送上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直到我们的车驶出很远,阿姨还站在原地冲我们挥手。
长途汽车刚刚驶进县城终点站的院子,还没有停稳,就听哥哥喊起来,妈,快看,那是爸爸。妈妈笑起来,说,你爸爸来接我们了。
爸爸站在客车门口,向我伸出了双臂,我一下子从汽车的台阶上跳进了爸爸的怀里。
妈妈叫我们等一下,她去跟她的学姐打个招呼。妈妈一路小跑着去了候车大厅,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那个阿姨已经下班了。爸爸抱着我,妈妈牵着哥哥,一边往三路公汽站走,一边跟爸爸诉说这一天的经历。爸爸说,都怪我,昨天晚上给你们挂个电话就好了。我是今天早晨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着急得很,想回去看看。妈妈说,这就是心灵感应吧?可惜你感应得有点晚了。两个人说到这里,互相看一眼,笑了起来。我和哥哥也跟着他们一起傻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