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阳光温和的下午,刘岚芝被陈黎明叫到军政训练大队办公室。路上,刘岚芝想,陈黎明找她不外乎两个方面的事,一是上个月她向组织提出,想去旅部文艺队工作,也许这事儿有了结果;再一个就是军政训练大队要升级为军政训练学校。先说文艺队的事儿。坦率地讲,刘岚芝并没有多少文艺细胞,她唱歌五音不全,也不会什么乐器,如果说到文艺队能发挥作用,也就是编编写写。在女子高级中学宣传队,很多抗日救国的口号和诗歌都出自刘岚芝之手。当然,下决心去文艺队主要还是因为胡萍,每次胡萍给她来信都动员她去文艺队。当然,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通过胡萍,刘岚芝还可以打听陶望之的消息。一年前,刘岚芝和胡萍、陶望之三人从老家一路北上投身革命,离家出走之前,刘岚芝和胡萍并不熟悉,后来她才知道,胡萍投身革命也是陶望之的原因,也就是说,陶望之既是她们的引路人,也是她们暗恋的人,两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她们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然而,当她俩和陶望之离散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八路军艰苦的环境里,特殊的经历使得她和胡萍关系密切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情同姐妹。陶望之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她们却在八路军里不断成长。刘岚芝成了军政训练大队的教官,而胡萍成了深受部队战士喜欢的“名角儿”。
再说军政学校的事儿。一段时间以来,训练大队的教职员工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说训练大队马上就要升级为军政学校,新校长并不是他们一二九师的,而是一一五师旅教导队的队长。
现任训练大队大队长陈黎明是江西人,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他是典型的小个子,给人的感觉,基本是沉稳有余活力不足,他古板、教条而意志坚定。刘岚芝能想象出来,对组织上的决定陈黎明是不会提出不同意见的,他一定会坚决服从。那么,他找刘岚芝干什么呢?在他主政的最后时期对训练大队的教员进行一次大调整?
刘岚芝推开陈黎明办公室的房门,房间里空空荡荡。刘岚芝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停留在陈黎明的房间。这时,陈黎明从侧门出来,他用一条本来是白色但已经变成灰色的毛巾擦着嘴,喘着说,早晨吃了硬东西,老胃病犯了,吐的全是酸水。
刘岚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着:你应该多注意身体!
陈黎明没回应刘岚芝,他伸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凳子说,坐下来谈,刘老师!
刘岚芝坐下来,陈黎明则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和刘岚芝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
陈黎明头也没抬,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函,递给刘岚芝。刘岚芝心里倏忽一跳,去文艺队的申请批准了?同时,又莫名其妙地生发出一丝失落感。
刘岚芝抬头瞅了瞅陈黎明,陈黎明点点头,示意刘岚芝打开看看。
刘岚芝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毛边纸加红印的公函——印泥的质量很差,油脂扩散很大。公函的主要内容是调刘岚芝到冀鲁边区军政委员会工作,落款是中共冀鲁边区特工委。
刘岚芝有些糊涂,她问陈黎明,我申请去旅文艺队,怎么收到这么个调令?
陈黎明说,谁说调你去文艺队啦?刘岚芝同志!你要知道,你现在是革命队伍里的人,一切都要服从组织安排。刘岚芝的脸红了,她讷讷着:可是,我不明白,调我到边区军政委员会干什么?
陈黎明拿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眼望着窗外说,刘岚芝同志,你要知道,你是军政训练大队骨干,从心里讲我是不愿意放你的,可我也不知道上面怎么也盯上你了。按理说我不该违反组织原则向你透露情况……你是个成熟的革命干部,所以……跟你透露一下也没关系,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组织上准备让你去乐津县当县长……
“当、当什么?县长?”刘岚芝当时就傻了,那年她刚刚年满十八岁,而此前,县长只是她脑袋里的概念。不行不行!刘岚芝说,别说当县长,我连小学校长都没当过!陈黎明说,进训练大队前你不是当过区妇女主任吗?刘岚芝说那个妇女主任只是挂名,我实际工作还不到半个月,这个你是知道的。陈黎明说我知道有什么用,你的履历上这样写的。刘岚芝同志,现在缺干部呀,不然组织上绝不会到军政训练大队来挖人,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是种子单位,一个教员一年培养成百上千的干部。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能从我们这儿挖人吗?
刘岚芝有些急了,她说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也干不了。我不能耽误了革命事业。
陈黎明的脸阴沉着,他说不准你说不行,也不能说不行。就说我吧,我行吗?我是啥出身,放牛娃,不也一样当训练大队队长?刘岚芝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听谁说有女县长啊?况且,我根本不知道县长是怎么回事儿。
陈黎明站了起来,背手在地上走了一圈,指点着刘岚芝说,参加革命时说要男女平等,教育别人的时候说男女平等,怎么啦,到了自己头上就不算数啦?女县长怎么啦,共产党人就是要出女县长,就是要创造新世界!
刘岚芝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儿豆瓣一般,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低着头说,我不怕困难,也不懦弱,我是怕误事……
陈黎明坐了下来,他说请你相信组织,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说了,你不是总给学员讲群众工作吗,不是讲统一战线吗,不是讲防奸工作吗,这些都是你做好县长的基本功啊,当然了,也可以说是基本内容,光说不练可不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本色啊!
刘岚芝还嘤嘤地哭着。陈黎明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女同志就是麻烦。收拾一下,明天去报到,至于怎么做好县长,特工委领导会给你们培训。对了,对谁都不要说县长的事儿是我给你透露的。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多一句陈黎明都不肯说。
刘岚芝去乐津上任的路上,她才神情恍惚地认识到,陈黎明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特工委举办的县长培训班实际上还不到一天半,特工委领导也只是跟她作了例行谈话,随后,叫一个班的战士跟刘岚芝赴任。路上刘岚芝才知道,这个班的战士是从二十一支队抽调的,支队长托班长朱大可给刘岚芝捎话儿,说自己为了配合刘岚芝,把警卫排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一班抽调给了她。朱大可还十分自豪地讲起二十一支队。这个支队的底子是一二九师的一个工兵连,不到一年的工夫已经发展到三个大队近一千多人。支队长曾经是军政训练大队第一期学员,对刘岚芝很敬佩。刘岚芝想来想去,脑袋里打了好几道弯儿,可还是对不上号儿——不知道朱大可说的那个叫曾四芳的支队长什么模样儿。朱大可说曾支队长是了不起的英雄,俺想,支队长敬佩的人一定也是英雄。刘岚芝说我可不是什么英雄。
刘岚芝一行到牛家岔村天色已晚,边区来接应的同志说,前面就是冯大牙控制的小河沿村,他们只能在牛家岔村借宿,明天绕道去下一个交通站。刘岚芝借宿那家姓赵,女人叫赵二嫂,赵二嫂的男人在八路军津浦支队当排长,她在家带两个孩子,应该属于支持八路军的堡垒户。赵二嫂听说刘岚芝是县长,不知道怎么热情才好。那个家本来十分贫穷,存粮也不多,赵二嫂蒸了一锅菜饼子招待刘岚芝他们,吃饭时,两个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实在经不住菜饼子的诱惑,孩子一伸手抓饼子,就被赵二嫂用筷子打了回去。刘岚芝了解到,平时赵二嫂和孩子都喝稀粥,她心里很难过。
还有不适应的是,朱大可在赵二嫂家门口安排了固定岗哨,在村口安排了流动岗哨。刘岚芝对朱大可说自己不是首长,到了县里就属于地方干部了,不需要这么多人保护。朱大可说刘县长,看来你对情况不熟悉啊,乐津地界儿很乱,各路武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况且人心隔肚皮,怎么想的一下也搞不清楚,上个月,特委向乐津派了几名干部,还带了一部电台,没成想,他们到了黄坡村,被一伙打着抗日旗号的匪徒给绑架活埋了。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你的安全,有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刘岚芝这才想起什么,她从文件包里拿出了地图,那是一张乐津武装割据地图,用红蓝铅笔标示几种武装的势力范围,国、共、日、伪、顽,成分十分复杂,而牛家岔一河之隔的小河沿村就是名义上挂靠国民党河北保安队、态度上摇摆不定,却打着抗日自卫军旗号的冯大牙。一个月前,边区的一名通讯员路过冯大牙的防区,被冯大牙扣留,边区出面交涉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用二百发子弹把人换回来。朱大可对刘岚芝说,特委让我们三天到乐津,咱们千万别让冯大牙那条破裤子把腿缠住了。
晚上,赵二嫂把家里仅有的一床囫囵被子给了刘岚芝,赵二嫂和孩子盖着绽放棉絮的破被子。熄灯了,刘岚芝偷偷把棉被盖在孩子身上。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刘岚芝怎么也睡不着,她参加八路军以来还从未单独行动过,未来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危险。刘岚芝没去过乐津县城,乐津是什么样的,跟家乡的县城一样吗?还有,她将在那个县里当县长,当县长压力更大,比让她上前线冲锋打仗压力还大。以她刘岚芝的信仰,以她周身流淌着的、青春奔涌的血液来说,她是勇敢而坚定的。刘岚芝知道她不畏惧死亡,可她真的怕当县长。
刘岚芝一直无法入睡,大概后半夜了,她觉得身上痒酥酥的,更睡不着。那些痒随着她身子的扭动并没有减弱,相反,痒的地方越来越多。刘岚芝辗转反侧被赵二嫂察觉到了,赵二嫂起身点着了油灯。
“虱子咬的!”赵二嫂说着拿起刘岚芝身边的被子,在被子边儿咬了起来,一边咬一边移动。刘岚芝仿佛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并且看到了被边儿的血渍。刘岚芝心里冷飕飕、麻酥酥的。
那一夜刘岚芝并没有脱衣服,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衣服已经入侵了虱子。培训大队的宿舍里据说原来也有虱子、跳蚤和蟑螂,刘岚芝和几位女教工入住后,经常清洗晾晒被子和衣服,虱子什么的也基本绝迹了。培训大队那种相对稳定的生活恐怕要结束了,而虱子是刘岚芝融入新生活首先要过的一关。她想。
村里的公鸡开始报晓,随即天色一点点明亮。天透亮之后,赵二嫂就下地去做饭,刘岚芝发现赵二嫂两个孩子的头发上粘着虮子,像芦苇丛挂的霜花,星星点点泛着银白色。刘岚芝用赵二嫂为自己打的热水给两个孩子洗头,赵二嫂说,别管那俩崽儿,你自己洗吧。
刘岚芝还是坚持给两个孩子洗头,她从包里拿出一小块儿肥皂,那块肥皂并不是香皂,可还是有油脂的味道。两个孩子从没见过肥皂,一个孩子满头泡沫地跑到赵二嫂跟前,大声喊:娘,真香,你闻闻,真香!
赵二嫂笑了,她说刘大人你别见不上,崽儿没见过洋东西儿。别给他们用贵重东西,白瞎了。
刘岚芝说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洗头发用的。还有赵二嫂,你别叫我大人,共产党不兴那些,我们之间是同志。
两个孩子满头肥皂沫儿,怎么都不肯洗掉。赵二嫂手里还带着面,开始在屋里屋外抓两个小家伙,两个小家伙一边跑一边喊:俺要这香味,俺要这香味!赵二嫂把两个孩子抓住,摁到脸盆里。
虱子虮子是洗不掉的,必须用细密的篦子梳头,才可以把粘在发丝上的虮子刮下来。刘岚芝向赵二嫂要篦子,赵二嫂有些羞怯地说,俺过门那会儿从娘家带了一个,天长日久用坏了……刘岚芝心里不是滋味,她说等有机会我再来牛家岔村,一定给你带一个篦子,还有香胰子。
顶着初春的太阳,刘岚芝一行人沿着河道向南走去,不想,前面树丛里传来了枪声。朱大可很快了解了情况,在河对岸发现了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起码二十人以上。从衣着判断那些人不是冯大牙的队伍,更像是土匪。朱大可说,要不干脆把这伙小毛贼收拾了,半个小时解决战斗,还能缴获一些战利品。刘岚芝想了想说,我们有任务在身,最好别节外生枝了。朱大可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们有伤亡,没事儿。刘岚芝反问道:那你能保证没伤亡吗?一旦交火,子弹可不长眼睛。我不希望警卫班刚划过来就有损失,以后我还指望警卫班啃硬骨头呢。
本来想表现一番的朱大可目光黯淡了。“是!”朱大可敬了一个军礼。
刘岚芝在警卫班的掩护下很快摆脱了不明武装的纠缠,进入一片芦苇连片的洼地里。他们辛苦地跋涉了大半天,可还没有走出洼地。傍晚起火做饭,朱大可才发现邹富贵的粮袋瘪了,大概是在奔跑时把装粮袋刮破了,米粒流出。朱大可上前一脚踹在邹富贵的后腿上,骂了一句粗话。邹富贵跪到地上,他知道自己失职,满面羞愧。刘岚芝过去拉起了邹富贵,厉声对朱大可说,你怎么打人骂人呢,我们是革命军人,不是反动军阀。都是自己的同志,有错误可以批评,但不许打骂。朱大可想辩驳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朱大可说,大家坚持坚持,到下一个村庄就有饭吃了。
邹富贵迟疑着,最后还是讷讷着说,我去给大伙儿打大老雀儿。朱大可一听,想起邹富贵身上那杆鸟枪。按理说,警卫班的准备是比较齐整的,邹富贵虽然负责班里的吹火,仍然配发了苏制莫星那干步枪。邹富贵原来有把青岛仿制的鸟枪,不舍得上缴,考虑到他的工作性质,偶尔打几只鸟改善一下伙食,稀里糊涂地保留下来。在警卫一班里,有两支枪的不止邹富贵一人,班里的七名骨干都配两支枪,一长一短,唯一缺乏的就是子弹。还说邹富贵那支鸟枪,粮食充足的时候,没人注意到那支枪的存在,只有这会儿,邹富贵才显示了能耐。
天黑之前,邹富贵用那支装上黑色土药和散碎铁砂的鸟枪打了一大堆麻雀,他指导大家用盐碱滩上的泥将麻雀裹住,放在篝火里烧。
香味出来了,鸟也熟了。
朱大可带头把鸟身上的泥巴摔开,鸟的羽毛全随泥巴壳儿脱落,露出粉嫩的肉来。朱大可递给刘岚芝:趁热乎吃,好吃!
刘岚芝接过来,问脸上抹着烟灰的邹富贵:你管这叫什么?
“大老雀儿。”邹富贵说。
刘岚芝“扑”地笑了。不过那真是鲜嫩的美味,盐碱土的矿物成分渗进鸟肉里别有风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