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长假已过,我仍然在一个个牛皮纸袋中做那些无聊的整理工作。
简云已是常客,她几乎每周都要来一次。当然借口都是看她爸爸。对于男女间的事我并不迟钝,但她并不讨厌。而且的确为我枯燥的生活带来了诸多新鲜的元素,最起码那袋花花绿绿的小吃就是我不能拒绝的。
矿职工食堂象福利院似的保持着传统不变的“经典”口味。吃久了,豆腐和红烧肉也没什么区别。所有的菜都是一个味儿。简云听过我苦不堪言的描述之后对带来的食物在构成上做了根本上的调整。饺子、春卷、馅饼,甚至是一段切好的面条成了主打,零食比例空前缩小。这样的一包东西常常可以让我一周内有三天不用上食堂。
面对物质“诱惑”,我完全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之下。而在精神上我同样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简云不是那种我讨厌的浅薄女孩儿,也没有颐指气使的小姐派头。相反她很文静,家庭的优越让她有一种与世无争的从容。在她温柔的包围中我想不到有一天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她。
相识两个多月,在我的精心设计下我们始终不曾谈过恋爱的话题。我不愿去设想与简云的将来,我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龄就谈婚论嫁,多傻呀!我制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我仍然在想着离开此地。快过元旦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雪凝的第一封信。
信中说她的工作已落定,在当地的一所技校任教。学校待遇很好离家又近。父母都很满意。她没有说她自己的感受。只是说很想念我。但字里行间透着无奈的平静。最后她说:星,我想通了。缘分这东西真是上天注定的,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也没有。我们都认命吧!后面还有一些祝福的话写了很多。
是的,都结束了。我们的分离从毕业分配方案确定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母校在我们大学四年里一直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最后的时刻她突然如梦初醒,一瞬间几乎让所有的恋人分道扬镳。我始终认为这一举动有着十分明显的故意性。
收到雪凝信的那天我没有吃饭,尽管塑料袋里有简云亲手为我包的饺子。可我没有胃口。我把雪凝的信念了一遍又一遍,中间还流了泪。
第二天简云又来了。她在市里的政府部门工作,大多数的时间都由自己支配。
“蒙星,我做的饺子好吃吗?”
“皮真薄啊,味真好!是思念牌的吧!”我知道她会有这一问,早就准备好了一段广告词。
“胡说!人家做了一个上午呢!”简云做势要打我。
“好吃好吃,不过就是太少了。”我讨饶道。
“还想吃吗?下次我多做一点。”
“你——不怕家里人说吗?”我躲过她的注视。
“怕什么!他们…他们都知道。”又是一阵脸红。
我最害怕的就是简云的这种表情。它常常让我不由自主,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做一些更加亲昵的动作,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控制的结果就是沉默,而此时的沉默往往比千言万语还要寓意深刻。空气中的微尘跳跃着要变成一句情话冲口而出。
“看过你爸爸了吗?”终于挣扎出了一句。
“没有。反正他今天要回家的。”今天是星期三,不成文的小周末。
“听说,你们马上要分配了。”
“是吗?是你爸爸说的吗?”
简云没有回答,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你想去什么单位?”
“不知道。其实我都无所谓。”这倒是一句实话。
“还是有区别的吧,你真没想过吗?”
“说到底这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想那么多干嘛!”
“也许可以选择。”她说的很平静,可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又一次压迫着我,使我不能开口。
本不想再回答,可不知有什么鬼突然支使我说了一句:“那就让你爸爸帮我挑个好单位吧!”
“我会跟他说的。不过爸爸想知道我们……”简云说了半句话,拿起笔奋力的在纸上划着。
“这是帮忙的条件吗?”从简云的表情中我看出自己在冷笑。
“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也许该给他一个交待。是他让我来认识你的。”简云有些着急声音都变了。
我的心被她软化的没有力量再生气,但同时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空气再一次沉寂,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必须认真的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刚出校门的我不知不觉中延续了校园里与女孩子打交道的方式。我习惯了受宠的感觉,以为用一个微笑或几次畅谈、几次散步就能回报所有的好感。简云并没有错,而是我也许在吃她的第一块巧克力时就应当考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就是社会与校园的不同,这里没有无缘无故就得到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颗糖果。
简云要的不只是我的一句话,一个承诺。她要的是爱情,而我已没有爱。我的爱已经全部交给了雪凝。在那个分别的夜晚,我们在宿舍楼顶上相拥而坐,脸贴着脸。我感受着雪凝静静流淌的泪水,看着满天孤独而喧闹的星星,心情迷离而又伤感。我一直在反复地问自己,今夕何夕,今夕何夕。我们不敢想明天,因为我们没有明天。
从那天起我认定自己不会再去爱了。随着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那张泪水模糊的脸不复再现的时候,我的爱于一瞬间消散在大气中,如火车离去般决绝。雪凝如同一个前世的梦,梦中镜花水月,醒来无比惆怅。简云啊简云,你为何看不出我已是空心人一个?
一个星期后,简云来了。
空气中仍然滞留着上次分手时的气氛。
“对不起,那天我太不礼貌了。”我先道歉。
“我不会介意的。可是我仍然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简云,我很疲惫。爱情是一种思想上的长征,刚刚走完一个二万五千里,我真的没有再度开始的勇气。”我想对她说实话。
“那不重要。我关心的是你对我的感觉。”她竟然出奇的镇定。
“我也许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完美。”只能避重就轻。
“我没有想象,你就在我眼前,我干嘛还要想象?”她不解。
“总之,我还没有想好。你不要误会。这是我对自己感情的尊重,也是对你的尊重。你知道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多少兴趣,我不想让自己陷入太多。再说这里的人际关系也太复杂,你没看见这段时间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好象……”我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情绪一阵激动。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我们没有再继续交往下去的必要了。对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你能给我一点时间,给我时间,好吗?”简云的眼中闪出泪光,我突然一阵不忍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
简云转身出门,我控制不住自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等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她头也不回出门一路小跑。
我并不后悔今天的谈话,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应该保证起码的真诚,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也是我和所有喜欢过我的女孩子们交往的原则。
春节前,所有的毕业生,甚至包括转业军人都分配了工作。只有我象被上帝遗忘的孩子,孤零零悬在半空中不知何去何从。问李科长,老头一付官腔:“再等等吧!每年都会有这种情况的。也许领导另有安排。”
等就等,先回家过年再说。老家山东离大有市不算太远。而是从塔林矿到市内火车站这段路程更让我头疼。春节前三天一路黑尘扬暴的到了火车站。买票时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不但钱,连电话簿都被哪个不长眼睛的小偷顺手牵羊了去。
在售票厅里目瞪口呆了半天,不由变本加厉的恨起了这个讨厌的城市。恨它却离不开它。最后只有握着兜里仅存的几块零钱返回了塔林。
干部科的小刘借钱给我,我拿了钱却没打算走。回家的热情大打折扣,再说现在也不一定能买到票了。狠狠心干脆在这里一个人过个年算了。只是母亲又要担心了。给家里打过电话后,我回到宿舍一通蒙头大睡。
第二天就是除夕。我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想想家里母亲一定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了。每到过年最辛苦的是母亲,最开心的是孩子,中国的家庭想来大多如此吧!四年的大学生活已经炼就了一颗游子心,没想到有一天会如此狼狈的想家。要是有一部手机就好了,可以和母亲聊聊天,毕竟这是二十二年来第一次不在家过年。可一部手机至少得花掉三个月的工资,本来这次回家可以让母亲资助一部分,可现在……
我不再多想强迫自己继续睡觉,睡不着就看书,看累了再睡。饥饿孤独算什么?有本事在九八年来临之前把我一口一口的吃掉!
赌气赌到下午四点,终于忍耐不住下地泡了一袋方便面。面还没有泡好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还以为这宿舍楼里没有其它活人了,一定是和我一样的留守同道。
门开处简云赫然矗立。
“怎么是你呀!”我惊喜的象个傻子。
“上午听李科长说你没有回家。怎么了,病了?”她进来放下手里的两大包东西关切的问道。
“没有,我一直没出去。”我看看自己的睡衣拖鞋,有些不好意思。头发大概也很乱。
果然简云说:“去洗把脸,然后我们包饺子。”
从洗漱间回来时,简云已经把床铺整理好,桌上也摆满了食物。
“饿了吧?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呀!这方便面不要吃了。快来!”
简云今天一身簇新,脸上化了淡淡的妆,清丽中更添了成熟。头发也扎起来了,前额有几缕落在脸上,不经意地透着少女的妩媚。
我们相对而坐,面对满桌的美食,我突然不争气的掉泪。掩饰不住最后只好伏桌而泣。简云走过来,她不说话,只是从背后抱着我,让我的头靠在她的怀里。
这是一个类似于母亲的怀抱,她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她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当简云的泪落在我的脸上时我不好意思再哭了。
她坐在对面微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此时此刻身外屋外万物都似虚设,烛光摇曳,杯钵喷香,佳人含笑,这才是最真实的拥有。
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这是个真正的不眠之夜。我们都有些醉意,把本来就不大的矿区来回丈量了数遍。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三点。简云就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临睡前她从包里拿一样东西扔给我:
“送给你的。今天我太高兴了,差点给忘了。”
这是一款摩托罗拉手机,深绿的颜色,薄薄的机身。开机时机屏上的问候语带着莹莹的绿光——我爱你。
我收下了这件礼物,连同它独特的开机语言。在简云睡着的时间里,我几次拨通了雪凝的电话,又几次挂断。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不知该说什么。是的,一切早已结束,何必画蛇添足。
天亮以前,我只趴在椅背上睡了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