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长的队伍一直往南开,走了有两个时辰还不见停,日头眼看快掉到西面庄子里了,再回头望望,早看不到老家的树梢啦!
我是从小孩起就没离过家门,走远心里怕。
这么长天地黑的一直走下去,到哪里才算事?我的那破家小院怎么办?走时门上忘了挂锁,我的一条黑洋布裤子还晾在弯枣树上等着收呢。
队伍走到凤台城关,我看到了在北门口烧老虎灶买开水的歪头,歪头是我家门堂哥,去年打架时踢过我屁股,是我心里面的仇人,我打算一辈都不搭理他了。可今天看见了他,我感到比谁都亲。
歪头看见我在队伍里挑锅,惊讶的合不上嘴。他拎着开水壶跟着队伍后面走,他说:“六儿、六儿,你不要跟他们走了,走远了你认不得家!”
我挑着锅边走边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了老远我才扭头喊了一句话:“歪头哥,别忘了!回家把我的新洋布裤子收屋里。”
歪头哥放下开水壶又追上来,这回他送了两捆麦秸草给我带着夜里当枕头。头个晚上在关张集宿营睡觉时,排长拿走一个。剩下一个,第二天被连长要走了。
我没有枕头就靠着大锅睡。脸上沾了锅灰也不敢停下来找水洗。
队伍人多走不快,一天几十里的样子。这样,我跟着队伍走了月把时间才到安庆。
到了安庆再往南就没路好走啦,一条大江摆在那里。
营长带我们上了大洋轮,上了大洋轮,我就不用挑锅了。扔下几十天挑惯的担子,身上猛然轻省下来,走路两条腿直发飘。
我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船上面还有好多气油灯,晚上亮灯,地上有一根针都能看清。
到处看看这,看看那,我觉得什么都新鲜,到夜里我还高兴得睡不着觉。
我是新兵,在船仓里还落不到位置睡。排长就把麦秸捆还给了我,撵我到船尾的甲板上找地方睡。
船尾人少,没挂气油灯,可那晚的月亮好,几步远,什么也能看清。在这样的月光下,我怀抱着家乡的麦秸捆,嗅着最后一点来自故乡的气息沉沉入睡,听那江水一夜哗哗地往后流,朦胧中好像是母亲呼喊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们的外国船驮着队伍犁开水浪一直往东开,第三天夜里就到了南京码头。那时,我们睡得正香呢,被船上的汽笛吵醒啦。
营长这才告诉我们说队伍不走啦,要在城外找地方扎下来。这次是要和日本鬼子打炮开仗。
我们是炮营,住的地方当然僻静,敌人不容易发现。那是一处前清大官宦人家的老宅子,当地人叫他“孙家花园”。主人听讲日本鬼子最近要来打南京,一家人早跑得不见人影了。一幢好生生的大宅院,全便宜我们这些当兵的啦。
刚住下来的头几天,兄弟们都害怕日本鬼子杀过来和我们交火,心里慌张得不行。夜里睡觉都穿着鞋,准备一听到枪响,就往城里跑。好歹在城里有面墙挡着。
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个月后,依然看不见打仗的动静,大家就把鬼子的事忘啦,队伍里再也没有人起逃跑的念头,说句心里话,像我们这样整天不用下地干活种庄稼,还顿顿麦面馒头大米饭吃着,如果不打仗,谁也不会想跑。
我们营长虽说脾气坏一点,但也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军人。他看我是个任啥也不懂的新兵,就打算亲自训练我。
开始操练时,他喊口令“一二一”让我原地踏步走,这么简单的事我还会。后来他再喊别的口令,什么让我“向左转”“向右转”,我就做不来啦。
我是天生分不清左右方向的人,营长让我“向左转”,我就向右转。真让我向右转吧,我又向左转了。
营长一直教了三天,我还是这个样子,结果把他气得直摔手。
到了第四天营长就有主意啦,训练时他让我脱得只剩一个裤头挂在腰上,他自己双手各拿一根又粗又长的荆棘条站在我后面,他喊“向左转”时,就用荆棘条狠狠的抽我左腿,喊“向右转”时,就抽我右腿。这三五天训练下来,我真分得清左右啦。
他再喊“向左转”时,我左边腿上的肉就一跳一跳地往外挣着痛,这样我想都不用想立刻就向左转。喊“向右转”,也是一样灵。
最后,我成了全炮营听口令反应最快的一个兵。
无论在吃饭还是走路的时候,只要听到“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我都会立刻来一个正确的转身动作响应。
营长对我的表现满意极啦,说我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出师啦。
他心里一高兴,就提拔我做了司务长,那是管全营烧锅吃饭的官,官虽不大,但手底下也有十几号人好使唤。
我当了司务长,按队伍里的规矩,就要每天到营长那里领钱买菜。
头一天早上营长给了我四十块钱菜金,那是四十块新崭崭的袁大头,长这么大我手里从来没拿到过这么多钱。四十块钱缠在腰里,我心里紧张得扑腾扑腾直跳。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生怕坏人看出来和我抢。
转过来想想可笑,我现在是当兵的大爷啦,身上穿着一张老虎皮,腰里别着盒子枪,坏人见了只有害怕的份,哪里还敢抢我的钱呢?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宽啦。
抬头看看天色尚早,现在买菜的人正多着呢,要把那么多菜从菜市里挑出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我打算先到处溜达一阵,停停人少了,再来买菜也不算迟。
我抄着手溜达到秦淮河附近,看到有一大堆人正围成一圈,抢着在大碗里掷骰子赌钱,我心里没事,就蹲在旁边闲看。
看不到一会,把我看乐了,这些南京人可真叫蠢呀,三个骰子连个十点都掷不出来,真是丢人丢到他姥姥家啦。
几个赌钱的人看到我笑,他们也讨好似的冲我龇牙乐。
他们客客气气地邀我说:“老总,有兴趣,凑一起赌几把玩吧!”本来我没想到要和他们赌,可经不住他们再三邀,我就想人家都是大地方混的人,咱可不能驳了人家面子。
再说有大半年没摸过骰子啦,我那六个指头见了骰子在碗里滚,也禁不住痒痒得厉害。赌就赌吧,反正不会输给他们。
谁知下场子里一赌,就不一样了。我大半年没摸过骰子,赌钱的手艺自然生,竟然掷出几吧么二三,四十块钱呼啦一声就输了个精光。
输光了腰里钱,我急得出了一身汗,想到全营还有几百号人等我买菜下饭呢,心里自然后悔得要死。
当天,我一时不敢回营交差,可又没胆子做逃兵,做逃兵被抓住那是立马枪毙杀头的重罪啊。
在街上炕了一天,等到挨晚黑的时候,我才大着胆子从后门摸回去找营长,打算私地里向他求情免罪。
我本来以为他会狠狠揍我一顿出气,谁知那天碰巧营长找了个妓女睡觉,正睡得欢天喜地,根本没把我输钱当回事,就打发我回营房睡觉了。
我提心吊胆一夜,第二天起来找营长,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又拿出四十块钱交给我去买菜。
这回担挑子经过秦淮河那里,我又看见昨天的那几个人围在一起掷骰子。看着他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昨天那四十块钱输的真是冤枉。
我忍不住,抓起骰子在碗试掷两把,觉得手感不错,心里不禁又起了要把昨天那四十块钱嬴回来的念头。
这一局头一把我先掷了个十六点,心里高兴坏啦。我想这回嬴定这几个蠢熊了。
谁知轮到他们下手,这些人个个都掷出了满堂红,三枚骰子清一色的六点。
我当时真傻眼了,才知道这里面有鬼。但我是个讲赌品的人,明知道进了人家的圈套,也没拉下脸皮歪赖胡缠。
我把今天营长给我的四十块钱拿出来倒在地上说:“你们几个鬼子这两天骗得老子高兴,这点钱你们拣去买糖吃吧!
”那几个骗子老千见我赌品这么好,都感到不好意思。骗了老实人,他们也过意不去啊。
几个人硬拉着我不放,要请我到酒楼喝酒赔罪。我想反正钱也输光啦,喝酒就喝酒吧,也不能怕了他们不去。
这桌酒一直喝到下午太阳落山,我喝酒到八九成啦,才摇摇晃晃摸回营。
我看到营长和营副都坐在长条凳上挡着路。我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我大声说:“营长,你看这回我又把你的四十块钱输掉啦”。
营长没搭理我,他歪着脑袋问营副:“有一个人,再一再二不听话,你看该拿他怎么办?
”营副是贵州人,真比那里的驴子还蠢三分,你看他又抓脑袋又搔胳肢窝,想了老半天,才讲:“我小时候不听话,我妈就打我屁股,我妈一打我屁股,我就听话啦。”
营长听了营副的蠢话,一拍大腿,说:“也就这么办把。”
听到营长发话,几个兄弟就上来把我按在地上,要脱下我裤子打屁股。
这么丢脸的事,我自然不情愿,我一边挣扎一边向营长求情,我说:“营长,算我磕头求你啦,你要打就打我的脸吧,你怎么能叫兄弟们脱我裤子呢?”
我越恳求得厉害,营长就越使性子较劲要打。兄弟们也跟着来精神啦,大家同心合力一鼓作气,终于扒下了我的裤子。
四个人把我手脚按在地上牢牢不能动的,营长又吆喝派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兄弟,手里拿着私塾老先生用的,二尺长半寸厚的硬木戒尺,然后两个人分工,一个人打我的一半屁股。
戒尺落在屁股上,那“啪啪”的声响传得老远都能听得见。
这时,有几个经常从孙家花园围墙外走动的女人,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响动不一般,就隔着两丈高的围墙大声问:“老总们,快过年啦,是不是在做年糕?”
听了这句话,兄弟们都笑得再也没劲打下去啦,连我们营长也笑得直打嗝。
笑完以后,营长气消大半就不打我啦,他骂我说:“你滚回去睡觉吧,要是夜里屁股疼,就多想想被你输掉的那八十块钱。”
人都散光后,我才把裤子曳上来,只用了这么点劲,就出了一身冷汗,痛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等到下半夜,身上长了一些力气,我才像长虫一样,一个人慢慢爬回营房睡觉的地方。
当时屁股麻辣辣得疼,哪敢面向上睡觉,只好在床上趴了一整夜哼哼。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那两边屁股上面的肉像发糕一样涨了起来,风一吹都疼得我直掉眼泪。
营长起的早,吃过烧饼夹肉,拿牙签剔着牙度过来看我。特意交待护兵再给我四十块钱,叫我还去上街买菜。
我接过钱刚走了几步,营长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先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然后笑眯眯地问我:“六儿,你的屁股不疼了吧?”
我被他不轻不重一拍,屁股当时真像通了一阵电,疼得我眼泪怎么劝也劝不住。
我边哭边跑,我跟我们营长说:“营长,我屁股不疼啦,一点也不疼啦,你放我先去买菜吧!”
这次买菜我没敢再去秦淮河附近的那家菜市街。我怕万一管不住自己的这双手,再把手里的四十块钱输掉了,那我可就活不成啦。
我打算另找一家菜市买菜,反正这南京城大得很,菜市应该不止这一家。
我不认识路,挑着担筐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东找西找,结果算我倒霉,正撞上一伙修城墙工事的军队。
那里监工的长官以为我是他们的人,看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瞎撞,心里恼火,照我屁股就是狠命一脚。
当时我疼得趴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手里拿的四十块纸票也扔掉了。
那长官眼明手快,一把就全抓了去,我心里一急,就扑上去到他手里夺。
谁知那长官手一摆,他手下几十个人就一齐拥上来用脚踢我屁股。这烂屁股哪经得起好脚来踢,才几脚就踢得我哭妈妈啦。
我趴在地上跟他们求情:“长官,求你不要再踢我屁股啦,那钱我也不敢要啦。”
那长官听了这话,才叫手下人停了脚。他末了还夸我说:“你个混小子还没傻到家,知道这屁股比钱金贵。”
其实世上谁不知道屁股比钱金贵,可是人要是没有了钱,那屁股也金贵不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