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毯儿半世心虚又敏感,总担心火燎沟的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其实他真多虑了,穷棒子的命贱,哪一个不都是委曲求全地活着。再者,他和大芍药人缘好,恪守夫道妇道地过日子,压根儿就没人糟掰她俩。
过甸子,蝈蝈咋叫唤柱子也不逮了,撞上翘鼻子的毛子姑娘也不直愣眼盯了,这孩子若不是心里揣着事儿,八成就是一天木头抬下来,累尿叽了。知子莫若父,王老毯儿这些天一直盘算着小九九,金高丽家的小子正浩打小跟柱子对脾气,一根甜杆当间掐齐,有块打糕、豆面卷子糙米糖都得对半擗,可那金正浩都能把二牤子和老孟家的景春拐腾跑了,就没跟柱子提这茬儿?王老毯儿千百万个不信。我柱子准是舍不下爹娘啊——我儿孝哇!王老毯儿暗自嘀咕着,不由得赶两步,将汗咸的老手放上了柱子的肩。“哎呦!”柱子被杀疼得打个大激灵,王老毯儿细看,可不咋的——肩胛骨后边隆起的青包又被杠头子蹭掉了一层嫩皮,日头晒得正冒油哩!
“老王哥!”赵老七顺垄沟栽歪着膀子跑了来。“老王哥,李发让你过去。哈哧马子家宰口猪,俺们合计着,向他赊点儿肥膘子,可人家说杠头子不在日后不好讨账。你也知道,咱这伙人的底气,再不往肚里添点儿油水,全都没尿性了。”
王老毯儿想把脖带里包了的“建国面”递给柱子,可傻玩意儿就这么几句嗑的工夫走出挺远去了,只好朝他喊:“柱子!别拐弯,缕道回家!听见了吗?”
“听啦!”柱子半个字都不肯多加地只管答话,就是不转脑袋。
“这熊孩子,见天怔的呵地——不着调。”
王老毯儿撵着赵老七,火急火燎地过了铁道,往哈哧马子家去了。没等进院,迎面撞上了被扇得顺鼻子眼往外喷血的哈哧马子,跌跌撞撞地让警备道的人架走了。协和会的人抬着破了膛的整猪,拎了舌头垂出老长的猪头,出殡似的一溜而去。一打听,原来是哈哧马没守大牲口屠宰的章程,没事先向协和会申请缴纳“割头税”。怕有给协和会充顺风耳的,大伙有怨气也没人敢咋唬,散了。王老毯儿想替哈哧马子把门带紧,猛见栽歪在地上的“维得罗”里正往外淌猪血,忙过去拎了。这么鲜的血,淌地下可都糟尽了。王老毯儿想了想,把包了“建国面”的脖带系在了哈哧马子家房门的把手上。
柱子压根儿就没回家。大芍药做好了饭,菜团子就着血豆腐,让王老毯儿吃得跟嚼蜡似的直犯嘀咕。天黑了,戒严哨吹过有晌了,报安梆子都响过好几个来回了,这熊孩子还没回来!急得王老毯儿不住口地嚷嚷,掂量着如何下手揍他。月上窗棂的时候,嘎嘎脆的三八大盖儿响了五六声,叫停了阵阵蛙鸣,听动静像是火燎沟北边。王老毯儿火上房一般,烟袋嘴子都吧嗒不下去了,满地转磨磨。大芍药借着月光,从装针头线脑的笸箩里敛起应手的家什,又纳上了鞋底子。他晓得,她此时的心比他都难耐。“他娘啊,我觉着不大对劲儿呐,得出去迎迎。”披上衣服刚要挒门,柱子回来了。王老毯儿气不打一处来,将儿子摁到炕沿上就想刮他个大耳雷子,可又见柱子不知是冷的还是受了极度的惊吓,浑身哆嗦得筛糠,就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给我说——这见天跟做贼似的,你到底干啥去啦?”
大芍药最能在这当口护犊子:“你瞅咱柱子吓成啥样啦?半大小子哪个不贪玩?这年月真做上贼还好了呐。问啥问呐,明早还要上工呢,快躺下睡吧都!”
翻来覆去睡不着,柱子肯定也没睡。王老毯儿的心呐,明镜似的。柱子走不走,就冲他当爹的这一嘴了!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眼见着这都啥火候啦!可这养了十七年的大傻柱子哟,傻了吧唧的——他能行吗?
王老毯儿的顾虑,不是没缘由,柱子这孩子也确实太缺心眼,太憨懵愣,再说白了就是多少还有点儿二百五。记得小时候看金正浩捏一小撮炮仗药,顺油灯往下撒,哧啦哧啦闪火花,好玩,回家就把预备过年放的一百个麻雷子拆了,攥上一把火药就往蜡上撒。炸得那小手哇,不讨个偏方早成钩爪子啦!这些年个头倒是见长了,可那傻愣劲儿却丝毫没变,就咱儿这毛愣三光的笨土坷垃,木头桩子似的傻小子,真要是到了你死我活的沙场,咱庄稼人会啥?他们那正规军那都训练多少年啦,正步走得咔咔的;小钢炮拍得嗒嗒的;刺刀练得唰唰的。对上阵,俺儿跟兴安岭傻狍子似的,露头不就得吃枪子儿呵……
自打头年,柱子也不知是咋了,跟爹话少跟娘话多,难道是哪个欠嘴的,把咱家这点儿见不得人的老底儿当柱子面抖落了?还是让他无意间听了?有心唠点儿父子间掏心窝子的家常嗑吧,又总是没等开口就憋回去了。王老毯儿想着,叹口气,吧嗒着烟袋锅。大芍药醒了几回,揉开睡得肿胀的眼皮,拿起枕头边的鞋底儿,一声不响地欻欻纳。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呀,遇上这天大的事儿,咋反都咬紧牙关闭紧嘴,犟得连句话都不过了呐?王老毯儿满心揣摩,一夜也没怎么合眼。
昨晚收工,李发就劝郝山东子去镇上瞧个郎中,可他今早还是脸色青紫地来了。一大窝子饥饿的嘴巴,都跟小家雀儿似的等着老家雀儿往里嘴里添食呐,只要你肩膀头子压上了这副杠,累不死你就甭想旁的辙。
老脖带们的号子,又郁闷地唱响在大兴安岭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