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骏马》2009年第06期
栏目:小说视野
年景不济,世道绝人。当下的“王老毯儿”(东北人称呼河南、河北、山西等关里人的俗语),可不是在镇上赶匹热毛子瞎马、挨个茅楼“掏黄金”的那个大尾巴蛆,也不是满街蔫不啦唧地吆唤:“锔锅锔碗锔大缸,焊洋铁盆唻!”的老左撇子王守祥。祖上闯关东的山西人多了,伯伯婶子的,说话全都囔唧囔唧的,“孙老毯儿”“韩老毯儿”,姓啥就叫“啥老毯儿”!
“上大肩那个——”“嗨哟!”
“猫下腰那个——”“嗨哟!”
“啊哈嘞——”“嗨哟!”
不唠嗑,光喊号子听不出王俊青是山西老毯儿,又硬又愣的身条,驼下去的背脊就像一个用旧了的铁砧,冷不丁儿都得拿他当个老“山东棒子”瞧啊!八成是应乎这搭杠里边山东大汉多,山西老毯儿喊的号子一点儿都不缺那股直杀眼睛的大葱味儿。喊号子呀,可不能黏糊糊软不啦唧的,要喊得稳妥,喊得恳掯劲儿。
正晌午日头毒哇,卸了杠,站在装得足高的车皮上往下撒目,火燎沟家家户户,土坯房上的雨淋板和苫房草全都给晒冒烟了。更晒苦了抬大木头的“老脖带”(俄语译音,指旧时卖苦力的劳工),上跳挥汗如雨,下得跳来都跟饮牲口似的,口急的都不用葫芦瓢扌汇,一水筲井拔透心凉,咕咚咕咚眨眼就灌得水筲见了底。
车皮里的圆木快冠顶了,小跳、中跳往后挪,接架起了大跳。“起杠——!”铁卡钩子啃进了落叶松的老皮,爪齿尖深深地嗑入了木干。杠梢子齐唰唰地搭上了臃肿的肩膀头子,所有的光背脊都是晒爆了皮的黝黑锃亮,所有的眼珠子都圆瞪着脚底下那两条颤悠悠的老跳板,深嗅着周围恶咸的臭汗和枕木头散发出来的那股涩辣的沥青味。王老毯儿攥着铁卡钩的胳膊没命地往里绷,似乎要把压给儿子的分量生拽过来一部分。自打二牤子跟金高丽家的正浩跑了,柱子就陪老子架头杠,虽说也算显背露腰像根棍了,可他毕竟才十七,没成年呵!
下了楞,王老毯儿扌汇瓢水,端给大柱子,趁他仰脸咕咚咚往嗓子眼儿里灌的当口,忙把被咸汗腌腻了的脖带搓软乎了,给儿子前喯喽后勺子地擦拭。没人不晓得王老毯儿呵,除了卖上一辈子老把式没别的,黏糊老婆疼儿子,把他那越晒越白越冻越粉的老婆子侍候得那个标致;还把这一根筋的傻柱子打小就喂得又肥又壮,扑闪着一双大眼球子,憨愣憨愣地瞅人。
大鼻子站长奥列尼尽管克扣耍赖,遇上挂车点赶紧,好歹也知道哄人,让他那比花牛壮的老婆子拎来两“维得罗”(俄语译音,指装东西的小桶)生奶,全当犒劳,逼急到份儿,也去镇上包馆子,灌醉他,照样忘了钱是爹。可自打归了满洲国铁,几任小鼻子站长,个赛个的毒、狠、刁、坏!新来的细江,手腕比前任有过之而无不及,站台丢袋军米,警护队的宪兵一下子就抓走了八九个人,没几个不让他们过堂的。吊大挂、灌洋油、辣椒水,定了罪的都被强出劳工。
领了棕绳的站务助义村山拿标杆一阵比划,上顶拨了拨楞口,大皮靴子连蹬带踹的,到底捣腾出个楞空子,“哇哩哇啦”一通日本话,骂他们“偷懒、腾空儿、一群猪!”下来就拿粉笔给大头起码七十个的五步红松打了勾。操蛋!瞧眼下这阵势,这么老粗的家伙,这不活要人命吗?
“起杠——!”王老毯儿拿眼睛瞪着七副杠的十三个晒得瘪茄子似的老脖带,亮开嗓门,歇斯底里地吆喝。“哈哟挂了——”“嗨哟!”这起杠压得人犯生,杠棒子一抖,立马就从王老毯儿的肩膀头子传感到了他的心,他再敏感不过地觉着柱子的小腿肚子有点儿颤。天老爷嘢,晌午头子添肚里那俩苞米面掺高粱糠的大饼子,早化力气消耗了,小嘎豆子就靠冲劲儿,蛮力一过,就透支不出来再多的筋骨囊了。
“站定脚那个——”“嗨哟!”
“挺起腰那个——”“嗨哟!”
“啊哈嘞——”
没等喊出“嗨哟”,腚后边就吃不住劲儿——涝套啦!气得王老毯儿回身急皮酸脸地大骂平日里最爱偷尖耍滑的郝山东子。“郝山东子!你他妈滚犊子!这搭杠不要你啦!”
“头杠,我、我……”郝山东子尽管不知何故,但却是满脸歉疚,驴倒嚼儿似的抿了两下大嘴岔子,到底没忍住,“哇”地顺脖腔子里喷出一大口腥腻的黑血……
王老毯儿当场怔住了。再一看这阵容,顿时就泄劲儿了。包蒙古不住手地揉他那让二鬼子削断过肋茬子的伤腰,呲牙咧嘴噤鼻子;李发蹲在地上吐酸水。他儿子二牤子跑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哇,协和会和警署的狗子一天三四遍地踹门,踹开门后,先扇他这管不住儿的熊爹一通大“协和嘴巴子”,扇够了再朝他打探他儿子的信儿。这一股火顶着心口窝,加上吃的是野菜团子橡子面,原本就病歪歪的胃针扎似的难受。
该给车皮捆棕绳了,王老毯儿转磨似的跟村山讨说法,咋说也不能算白干呐。小鬼子真他娘的叫鬼,这工夫愣装听不懂中国话了,怎么掰扯,翻过来掉过去就回复那一句:“姨哎,七个姨妈死!”
“咋讲你们也得让人挣口饭呐,要不地,明个可真上不来工啦!”听了王老毯儿这话,村山一直耷拉的大眼皮动了动,好歹算扔下了一个大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