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0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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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波和梁静秋喜迁新居两年了,和对门的邻居还不太熟悉。他们已经掌握的情况是:对门住着的是一位30岁左右的年轻女性,相貌有点俗,走起路来动静比较大,左边或者右边鼻翼上长着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女人的屋里很少有客人来,隔上半个月左右,一位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年龄不太好判断的男人会来和她住上几天,他们还不能确定两个人是否是夫妻关系;女人喜欢在午后的时光洗头,吃罢午饭后,梁静秋时常会看到她站在阳台上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而刘波注意到的是晾衣架上几乎每天都要更换的衣物。
这些情况当然不是刘波和梁静秋刻意总结出来的,而是日积月累中留存下来的一些印象。他们结婚十多年了,儿子小甩已经上了小学,日子还算过得去,仔细推敲,甚至是有点心满意足,自得其乐的。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关注对门的一个女人。对门的女人虽然与他们一墙之隔,却井水不犯河水。在高楼林立的城市,壁垒森严的楼宇中,如果说这是一种潜规则的话,他们已经认同了。他们没有想到,这种规则会在大年初一的这天中午不小心被打破。
刘波和梁静秋都是外地人。这一个春节原打算到刘波父母那边过,节前赶巧下了一场雪,交通受阻,只好变更了计划。大年初一的中午,他们在酒店吃过了饭,领着他们饲养的蝴蝶犬到公园遛了一圈,以蝴蝶犬为模特堆了一个人模狗样的雪球,好歹是找到点过年的感觉了。这只矫情的蝴蝶犬是他们搬到新居后才养的,儿子管它叫灰太狼,这当然是因为那个赚足眼球的动画片;梁静秋管它叫露易丝,一个外国女孩的名字。她已经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还梦想着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她把这个梦寄托在了一只狗的身上。刘波对蝴蝶犬的称呼就有点不雅了,管它叫齐大头。说起来倒也不难理解,齐大头是他们单位一把手的绰号。总体上讲,无论三个人使用什么样的称谓,对这只狗还是关怀备至,爱护有加的。这只狗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家庭的主人。他们已经是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在家门前遇到了对门的女人。对门的女人准备下楼去,见刘波他们站在门前,队伍比较庞大,把两扇门之间那点地方挤得满当当的,便不再动,推开的门也没有合回去。刘波走在最前面,习惯性地冲她笑了。他的笑当然是在应付差事,以前在楼道里或楼门前遇到的时候,也是这么笑的。但这一次相遇是在大年初一,刘波收拢笑容后似有些不忍,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了。刘波说,过年好!对门的女人像是对刘波的问候没有思想准备,不自在起来,回应道:过年好,你们全家过年好啊!说着,脸色竟胀红起来。梁静秋机警地走到刘波前面,拉了他一把,为对门的女人让开了路,掏出钥匙来开门。这时候出了点意外,蝴蝶犬可能是受到院子里鞭炮声的惊吓,从小甩的怀里蹦了出来,贴着女人的小腿跑进了对门。梁静秋焦急地叫喊起来:露易丝,露易丝,你给我回来。小甩也喊:灰太狼,灰太狼,回来。刘波则瞪起眼珠子:齐大头,你找抽是不是?但露易丝头也没有回,灰太狼眨眼就看不见了,齐大头对刘波的恐吓毫无畏惧。
事情显然有些麻烦了。刘波和梁静秋赶忙向对门的女人表达歉意。对门的女人似也慌乱起来,冲屋里指了指,示意小甩进去抓狗,见梁静秋拉着小甩的手不肯松开,她返身退回了屋里,说,进来,你们进来呀!
梁静秋于是跟在小甩后边走进了对门。对门和他们家都是两室两厅,格局完全一样,她的目光迅疾地扫了一圈,屋子里虽说收拾得干净整洁,装修却有点俗了,倒是和女主人比较般配。蝴蝶犬在阳台上撒欢打转,小甩左顾右盼,好长时间没有抓到它,地板砖上留下一大片泥淋淋的脚印。总算是将它抱住了,正欲站起来,蝴蝶犬屁股颠了一下,忽然间撒了一泡尿。
这当然又是一个意外。梁静秋怔了一下,似乎闻到了刺鼻的尿臊味,慌乱地喊了一声露易丝,赶忙冲了上去。刘波闻声也跑进来,看到那滩狗尿来气了,怒冲冲训斥道:齐大头,你怎么能随处小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见小甩抱着蝴蝶犬向阳台拐角处躲闪,又喊,小甩,你别护着它,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迟早会收拾它。小甩不明白刘波是在虚张声势,搂紧蝴蝶犬不满地说,爸,你不能这样对待灰太狼,它就是憋不住撒了一泡尿,你难道就没有憋不住的时候?话还没有说完,对门的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说,就是就是,因为过年,莫非还一直憋着呀?说着到卫生间拎出来拖把,眨眼间那滩尿已经看不到了。刘波和梁静秋相互看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分明是有点儿感动了。
一直到傍晚,梁静秋还在延续着这份感动。梁静秋和刘波坐在餐桌前包饺子,又把话题扯到了对门女人身上。梁静秋说,刘波,咱们把对门的地板弄得一塌糊涂,人家一点儿都没有在意,要不我们给她送点东西吧。刘波说,那你说送什么?梁静秋说,要不送盒苹果吧,大过年的,取个平平安安的意思。刘波皱了皱眉头,说,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梁静秋便从客厅拐角处的一堆纸盒间翻出来一箱苹果。这些东西都是节前买的,原打算带给刘波的父母。或许是刘波的话使她意识到了可能遭遇的尴尬,她把送苹果的任务交给了小甩。小甩倒是无所畏惧,心想,这个春节没有挣上爷爷奶奶的压岁钱,说不准对门的阿姨会给他一些补偿呢。
梁静秋拎着苹果把小甩送到门口,小甩敲门的时候,她匆匆地缩回身来,关上了门,从猫眼里往外望。直到对门的女人把小甩迎接进去,才扭过身来。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刘波,你说对门能要咱们的苹果吗?刘波说,我操心的恰恰不是人家不要,而是人家要,要了比不要也许更成问题。梁静秋说,你什么意思,要了怎么会比不要更成问题?刘波摇了摇头:你让我怎么说呢,有些事情根本是说不清楚的。梁静秋说,也不是你给齐大头送礼,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梁静秋讲的齐大头并不是指那只蝴蝶犬,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齐大头。春节前,刘波拎着一篮水果去齐大头家里看望他,被他正言厉色地拒绝了。齐大头说,刘波同志,不管你的果篮里有什么名堂,我都不会收的,请你带回去。刘波费了半天唾沫,还是被齐大头扫地出门,气愤地把那个果篮丢进了垃圾池。
小甩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一进门,梁静秋便急着问:对门的阿姨收下苹果了?小甩说,你不见我两手空空回来了吗?梁静秋说,那她说什么了?小甩说,她说了很多话,我没有记住。梁静秋说,我是说她从你手里接过苹果的时候。小甩摸着头想了想,说,她从我手里接过苹果,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把纸箱子打开,拿起一个苹果就吃了。梁静秋有点惊讶:吃了,你是说她直接就把苹果吃了,她没有去洗吗?小甩说,妈,你烦不烦呀,你就别问了,对门的阿姨是个小气鬼,连五毛钱的压岁钱都没有给我。
包完了饺子,梁静秋到灶台前炒菜,似乎还是丢不下那只苹果。问刘波,你说她怎么会拿出苹果来就往嘴里塞,怎么连洗都不洗呢?梁静秋絮絮叨叨的姿态让刘波有点不好忍受了,没好气地说,梁静秋,苹果已经如你所愿送出去了,别再惦记人家好不好?话音未落,响起敲门声。梁静秋吃惊地瞅瞅刘波,开门后证实了她的判断,多少还是有点意外了。
对门的女人拎着一块猪头肉走了进来,一露脸便笑:闻到饭香了,闻到了,梁姐,下饺子了没有?
梁静秋含混地应着。见对门的女人把猪头肉放在了餐桌上,正欲推辞,猛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怎么会知道她姓梁呢?该是和小甩打听自己家的情况了。
对门的女人见梁静秋瞅着那块猪头肉,解释道,梁姐,这是我自己卤的,你们尝尝味道怎样。说着又笑,忽然间停下来:梁姐,你们大约还不知道我尊姓大名吧,我叫黄美玉,在毛纺厂上班,以后你们叫我美玉好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美,对不住你们的眼睛的。
梁静秋便也把她和刘波介绍给了黄美玉。她还是想拒绝掉那块猪头肉。她把小甩喊来和黄美玉打招呼,黄美玉从衣兜里摸出一百块钱,顺手塞在了小甩的口袋里。梁静秋见状,赶忙说,这怎么好,小黄,这怎么好呢?一边刘波也开口了:小甩,把钱还给阿姨,不准你收。二人的话让黄美玉不乐意了,说,梁姐,姐夫,这是给孩子的压岁钱,干你们什么事?梁静秋狠了狠心,想从小甩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小甩却遛走了,心想,黄美玉不光是喊她梁姐,刘波都当上姐夫了。她粗略地算了一笔账,送出去的那箱苹果超市的价格是五十块钱,抵顶一泡狗尿和一堆脚印应该绰绰有余,人家还回来一块二斤左右的猪头肉,已经算逮便宜了,再收下一百块钱,岂不是逮了大便宜?梁静秋是单位的会计,这笔显而易见的往来账让她有点头疼了。她想,要不,留下黄美玉吃顿饭吧,这样才更倾向于收支平衡。又想,黄美玉不是一个人过年吗?她如果留下来吃饭,这顿饭的价值应该会超过饭菜本身吧。
黄美玉果然没有推辞。她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女人。宴席还没有正式开始,她便开始评头论足,俨然主人的身份。这让刘波和梁静秋有些不习惯。梁静秋偷偷碰了碰刘波的脚,意思是:刘波你给咱撑着点儿,你不记得那泡狗尿了吗?
院子里响起来震耳的鞭炮声,小甩无心在餐桌前久留,缠着刘波要去放炮。蝴蝶犬也来帮忙,咬住刘波的鞋往外扯。刘波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股气,一脚把它踢开了。刘波说,走开。刘波的力气用得还不算大,但小甩还是不答应了。小甩说,爸,你怎么能这么对待灰太狼?今天是大年初一。刘波说,大年初一也不能捣乱。梁静秋暗自焦急,黄美玉听出味道来,会不会愤然离席,扬长而去?梁静秋知道刘波因为工作上的事近来心情一直不好,但觉得还是有些过分了。还好,黄美玉根本就没有在意,劝慰刘波两句,拉着小甩往外走,说,阿姨带你放炮去,阿姨买的炮一根还没有放呢。
梁静秋连忙阻拦。刘波也站起来,训斥道:小甩,你小子也找抽是不是?黄美玉扭身说,梁姐,姐夫,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放心,就算我黄美玉脑袋炸成一块疤,小甩的安全也一定会保证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波和梁静秋不好说什么了,眼睁睁看着黄美玉拉着小甩走出了家门。蝴蝶犬也以胜利者的姿态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两个人当然不放心。梁静秋想跟出去,终究是没有,问刘波: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吧?刘波说,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你自己。梁静秋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我犯了错误似的。刘波说,难道没有吗?你让小甩给她送苹果本来就是无事生非。
两个人声音越来越高,看样子像是要吵架了。梁静秋忍了忍,跑到了阳台上。楼前一片空地上已经有人清理了积雪,灯光辉映下,爆竹炸响后散落下来的红色纸屑清晰可见。黄美玉信守了她的承诺,摆好一排“二踢脚”,把小甩和蝴蝶犬安顿在一根柳树后边,躬身点燃一根,迅疾地往小甩身边撤,把耳朵也捂上了。爆竹炸响,直冲天际,她便欢快地笑起来,手舞而且足蹈,逮了大便宜的样子。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梁静秋静静地观望着,她不清楚这个叫黄美玉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的兴致。她像是看一出戏,不知不觉间沉迷于简单的剧情,刚才淤积在胸口的那团气悄然散去。猛然间,那只惹事生非的蝴蝶犬又从小甩怀里挣了出来,向已经点燃引线的“二踢脚”跑去。黄美玉见状,躬下腰身扑上去,一把把它抓住了。她已经跑到了那块空地的边沿,爆竹炸响,身体陡然倾斜,倒在了厚厚的积雪上。梁静秋顿觉心头发紧,以为出现了大问题,见小甩冲着黄美玉跑过去,感觉阳台开始摇晃,玻璃窗外亮堂堂的夜也在晃起来。不知所措间,却见黄美玉翻了一个身,由侧卧变成仰躺,双手举着蝴蝶犬,两条腿竖起来舞动两下,想来个鲤鱼打挺,却没有打起来,发出了有恃无恐的笑声。
梁静秋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烫起来,竟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更为压抑的笑声,扭头去看,刘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