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前村,毛丫不算漂亮,现在的女孩都兴蛇精脸,下巴尖得像圆锥才好,可是毛丫的脸还是那么传统,面圆面圆的。人说女孩之美大约有十样,这毛丫也摊上了一样,那就是甜,喜欢笑,整天乐呵呵的。为人处事也泼辣。她喜欢朱绍海时,根本就不忌讳别人的眼睛,没事就和小姐妹们来山后村接触朱绍海,大声地跟朱绍海开玩笑。这一点朱绍海的母亲看得分明。那天,母亲斜睨着儿子问,你和山前的那个毛丫谈上了?朱绍海一身正气地说,没有啊!母亲说,没有她拧你饿(耳)头做什么?那不是撩骚是什么?朱绍海不以为然地说,她就那样,对谁都疯疯癫癫的。
朱绍海对毛丫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他觉得毛丫的胸太大,看上去像是羊妈妈。个头也大,那块头,走起路来,像是一辆满载着木柴的大车。所以,对于毛丫的眉目传情,他一点都感应不到,或者说不在乎。
可毛丫是当真的。那次去十里塘看戏,毛丫创造了一个单独和朱绍海在一起的机会,然后挽住朱绍海的胳膊问,我们俩的事怎么办啊?现在,我们山前村,你们山后村,都知道了哦。
毛丫在这荒山野洼里突然提出这件事,让朱绍海十分意外,还说什么山前村、山后村都知道了,这就更让朱绍海感受到了一种压力。朱绍海把自己的胳膊从毛丫的手里一截一截地抽出来,笑着问,你说什么?毛丫看了朱绍海一眼说,什么,装!朱绍海又笑了笑,他觉得可笑。接着,他想岔开话题,但几次岔开都被毛丫拦住了。毛丫死死地咬着这件事,非让朱绍海表态不可。朱绍海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笑着说,我俩不般配吧?毛丫推了朱绍海一把说,跩什么鸭子啊,我还看不上你呢。快表态,嘻嘻……
朱绍海不无推诿地说,这么大的事,就我俩说说不算数吧?
毛丫又把朱绍海的胳膊扯到了自己的怀里,她歪着脑袋问,哪个说了算?我去找他。
朱绍海笑了,他觉得毛丫有点冒傻气。
这时,毛丫忽然站住了,声音也小了起来,她说,别想扔只鞋子拿我当兔子撵,我就找你。你要不同意,我就死在这块瓦碴田里,明年变成路边草,处处绊你!
天上出着月亮,斗一般地大,四处庄稼长得好,月光便显得细碎。这时,朱绍海看到,毛丫眼睛里有了泪水。
朱绍海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感动,这才发现,人在具体的爱面前,忽然会变得渺小和恍惚,无法计较得失,如果这份爱里又加上了生命的赌注,就会令人肃然起敬,令人慢慢地懦弱。于是,他略略沉吟一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毛丫的肩头。
这好像是一种信号,两人一起迈动脚步,默默地向前走了。走到大塘时,朱绍海忽然自卑起来,他说,在山后村,我家经济条件最差,你也不挑一挑,拣一拣?毛丫抱住朱绍海的胳膊,斜着身子,向上看着朱绍海的脸说,在山前村,我家的条件也最差啊。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有,有眼力的人,看树不看桃子。我看好你,我只要你。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变。
不久,毛丫说的这句话,朱绍海也说了一次,那是朱绍海当兵走的那天。在毛丫的闺房里,毛丫扑在朱绍海的怀里哭得滂沱。朱绍海问,你怕我留在城市?
毛丫点头。
你怕我不……爱你了?
毛丫点头。
朱绍海说,毛丫,我是一个男人,既然承诺了这份爱,就不想再回头。我不会变心,将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爱你,都会守在你身边!
毛丫点头,再点头,满意地放声大哭。
此后,两人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地方,或是电话,或是手机,或是发短信,或是感觉电波过于生硬,就写信,联络个不停。那个时候,好像整个国家的电信系统都在围着他俩转似的。朱绍海对毛丫的称呼从丫换成了亲、毛毛、丫绒、丫宝。毛丫对朱绍海的称呼,从海换成了心、心窝子、卷起来的心。在N次的通信中,毛丫最为热烈的话就是,回来!快回来!我想得走不好路了,我想得收不起心来了!
朱绍海心里也骚过,他挑逗地问,我回来了你给我什么?
毛丫说,山前修桥了,你下车后,我就在那儿放一挂大炮,一万头的。
毛丫说的话没有对上朱绍海的骚心,但是朱绍海觉得毛丫这个想法也够真情和热烈的了。他说,好好好。这样我就盼着退伍了!
这种热度持续了不到两年,朱绍海忽然发现毛丫不给自己写信了,手机短信也少了,他问过这件事,毛丫总是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写信。朱绍海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朱绍海发现,如果自己不主动打电话过去,毛丫再也不打电话到部队来了。这期间,朱绍海问过自己的弟弟绍强,绍强说,过去,每到收种,丫姐都会到山后来看看,现在也很少来家里帮农活了。那天,朱绍海打了毛依的手机,毛依很不开心地说,我和佬姐吵架了。
朱绍海问,为什么?毛依说,你自己想!
毛依的话让朱绍海意味深长了好几天,那天,他终于忍不住了,便打了一个电话给自己的未来丈母娘。丈母娘开口就说,不要听别人乱蜇,毛丫只对你好,由我们管着呢。
这话说得可有点像不打自招啊。朱绍海心里乱了起来,他开始不断地打毛丫的手机。对于朱绍海的手机,毛丫开始还接,后来不是不接,就是静音。而等朱绍海再谈到两人的婚事时,毛丫总是支吾,或者说,你回来再说,你回来哦。此时,朱绍海正在带着晃晃,至少还有两年才能退伍。毛丫这么说,让朱绍海感觉到了一种冷漠和搪塞。
迷惑不解的朱绍海和自己的母亲通了一次电话。母亲迟疑了半天,才说出真情。原来,毛丫喜欢上了乡政府的一个干部,那干部姓许,大学生,管新农合的。毛丫是秋天去乡里办新农合时搭上那个姓许的,现在是脚底板扛在肩上,放不下来了,三天两头往乡里跑。想到当年毛丫是怎么追自己的,朱绍海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母亲说,算了,我早就给你们算过命了,如果你能提干,你俩的事或许还能有个四六。现在你说你快要退伍了,也就等于把一碗水从头浇到了人家的尾巴根子。灯没有油要灭,人没有了盼头也是。似乎怕儿子被这件事拍死,母亲又说,先别急,你不是说过吗,这丫头对谁都疯疯癫癫的。
母亲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自己,品味起来却如同熘了醋一般。朱绍海可不管这些,一种被抛弃的焦虑和恐慌使他又起早贪黑地打起了毛丫的手机。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个月,毛丫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朱绍海,请允许我关机一段时间好吗?人心和机芯都不行了,都要报废了!
这条短信使朱绍海感受到了毛丫对自己的厌倦和失望,感受到了自己的爱情已经失重了,像家中那缸陈年的谷子,脱氧走油了。
在部队的这几年,朱绍海的心里有两个最爱,那就是毛丫和晃晃。如今,毛丫已经不可靠了,晃晃也要失去了,这就等于一下子灭了朱绍海心中的两盏灯,他怎么受得了?在他怕回到家乡、怕在爱情面前难堪和屈辱时,在他感到自己的心灵无所寄托、寂寥无着时,他还能想到谁?那只有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