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是和村里的一个走山东的大娘一起走。
大娘上车后,大丫挪着双腿,踟蹰着。
大丫回头,见马兰花的双眼射出两条鞭子,分别抽在大丫的两条腿上,大丫拔腿而逃。
大丫是个恋家的孩子。夜里,她想家想得满床打滚,即使打滚也没法不想家。她不好好写作业,专门写信。一周一寄,厚厚一叠。
大丫在信里写道:我听不懂老师讲课,老师把线段叫线蛋,把饺子叫箍扎,我听够了这样的话,听得想吐。再不让我回家,不但学习跟不上,蹲级,误了前程,而且我会疯,想家想疯。我想龙头山的黑土,里倒外斜的大墙,坑坑洼洼的大街,矮趴趴的房子,我还想地上的猪粪呢!我想踩一脚我家门口的猪粪,踩了绝对不会踹猪屁股,我会把脚抬起来闻闻,告诉猪,真香……
马兰花和龙喜木把那封信研究了一夜。
龙喜木说,大丫想家真想出毛病了,哪有想闻猪粪,还说真香的呢!快两年了,别真想家想疯了,得马上让这孩子回来。
马兰花说,回来就回来吧,反正逃出去一个了,可能那算命的给算错了,狗剩的命更重才对。
这样,大丫就喜滋滋地回来了。
狗剩考的是中专,到省城去了。
好,一条腿算是离开龙头山了!马兰花让狗剩好好实习,能把工作分配在省城,才是真正逃出去了。
狗剩考上中专的第二年,有消息说中专生不再包分配,马兰花就让大丫读高中。
大丫怎么也读不到高中去。二丫上高中了,大丫还卡在初中。
马兰花心急如焚,责怪龙喜木是喝醉了酒撒的“种”,怎么就一天糊里糊涂的。
狗剩没有分配到省城,好不容易分配在镇上做了教师。
马兰花说,狗剩的命还是没那么重,逃了百八十里出去,没什么大出息。
马兰花虽然这样说,狗剩的户口正式迁出那天,马兰花还是很高兴。龙喜木杀了一头猪请客,马兰花忙得不亦乐乎。
马兰花打开户口本,对满屋人说,看吧,移除了,钢印盖的戳。
大伙儿夸赞狗剩有出息,头脑灵活。
马兰花一本正经更正:不能叫狗剩了,叫龙有才。
大丫不想读书,一天比一天懒散。有一天她从学校回来,摔了书包。我不念了,不是那块料,考不上,看看那些和我一样大的,都当妈了。
马兰花从外屋跨进来,扇了大丫一耳光,大丫的脸瞬间变得紫红。马兰花的手抖成了闪电。你怎么就这点儿出息?还金鸡变凤呢!狗屁!马兰花去拧大丫的腿肚子,你怎么就不想逃出去呢?啊?长着腿有什么用!
大丫哭着往河边跑去。
龙喜木回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批评了马兰花。龙喜木说,大丫那么大了,你怎么还能打她?嗯?她小时候你都没打过她。你难道忘了,她说猪粪是香的?那孩子精神头是有点儿问题,不能走她哥那条路,你就不知道想别的办法吗?
马兰花就整夜整夜不睡觉,她用两根指头掐龙喜木的肩膀,一次次把龙喜木掐醒。
来,咱研究研究。
大丫最怕听到马兰花说研究,可是马兰花和龙喜木还是把大丫研究去了大西北。
龙头山自从有了电,再有了电视,外面的世界就蹦进来了。跑外的人多起来,山南海北的。大丫是跟着邻居彩云去大西北,彩云是回来探亲的,在大西北的一座城市当饭店老板娘。
马兰花说,大丫,你听着,你要是找对象,一定找有城市户口的,要不最后就你留在山旮旯儿里,跟猪粪过一辈子。你那么俊,你能找到的。
大丫说,只要不让我念书,我就飞给你们看。说着,大丫伸开胳膊,学飞翔的鸡。咯咯哒……
马兰花对龙喜木说,大丫这孩子,是不能念书。
年底,龙头山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大丫没回来。
大丫是在春暖花开时节回来的,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对象。引得龙头山人来看,马兰花的家满屋是人、旱烟、喷嚏和黏痰。
大丫和她的对象站在屋中央,像两朵傻傻开放的鲜花。
我叫陈大运。大丫的对象说。
没人搭理陈大运,陈大运就看大丫。他说大丫的鼻子和脸长得像她爸,嘴和媚眼长得像她妈。
太矮。鼻子扁。额头窄。说话笨。衣服破。龙头山的人说。他们都不愿意给大丫和陈大运做一片陪衬的绿叶。
人们散去,龙喜木说,让西屋那个叫陈大运的明早晨赶紧回去吧。
马兰花说,你没看见他和你说话得仰脸吗?你真是头猪。
大丫说,好像是仰脸看的,我没注意。
那你注意什么了?
我没注意什么。
马兰花就又对龙喜木说,大丫这孩子,实在让人不放心。
这时,大丫“哎呀”一声叫,对了对了,身份证,我注意他身份证了。
身份证?
是啊是啊,妈,你知道吗?妈,他身份证里有个“市”,大丫得意洋洋地说,他是南充市的。南充市你们不知道吧?那是三总的故乡。三总你们不知道吧?邓小平、朱德、罗瑞卿你们总知道吧?就是他们的故乡。
马兰花看龙喜木,龙喜木看马兰花。
大丫列举了一大堆陈大运的好。然后大丫又说,他不是大款,没有正式工作,有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想回去开个小饭馆。
什么是两室一厅?龙喜木问。
就像咱家,东屋和西屋睡觉的地方叫室。厅,就是客厅或者饭厅。没看电视吗?客人来了,不坐屋里炕上,没炕,坐在大沙发上,那就是客厅。大丫说。
看看,马兰花用指头敲着炕单,进过城的不一样吧?肯定不一样!我就说嘛,大丫脑袋反应慢吗?一点儿不慢!算命的算得准呢!
夜里,马兰花跟龙喜木说,大丫能找这样的对象也算不错了。
龙喜木说,我不知道,那小子,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不错。你能耐,你说了算,你说咋样就咋样,不要再和我研究,我不想研究。
第二天,马兰花揣着陈大运的生辰八字从外村回来,盯着陈大运看。
大丫问陈大运肩膀麻不麻,陈大运说是有点儿麻。
能受得了吗?
能。
那就对了,他们同意了。妈用眼睛压你肩膀,是想试探你能不能一边扛着小妹一边扛着小弟,扛到城里,站住脚。
陈大运肩膀往下塌,是有点儿沉啊!
陈大运去外屋和龙喜木研究水井是如何抽水的。马兰花悄悄对大丫说,那小子不算丑,就是个儿矮点儿,邓小平不就很矮吗?看人家出息的。大丫努力点头。
马兰花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像在叹气,又像在吸气。她把那些气咬在嘴里,不吐不咽。马兰花咬着那些气说,大丫,嫁闺女不像娶媳妇,舍不得,心里不大得劲。
大丫要哭的样子,大丫说,妈,要不我不跟他了,就嫁在你身边,不走那么远。
马兰花许是被嘴里那口气呛着了,她咳嗽起来。你傻啊你?你没看那小子脑瓜多好用吗?一会儿工夫,他把你爸哄得团团转。这种人闯荡,能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