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5年第11期
栏目:小说
伪满洲国黑龙江江防舰队的一艘小火轮船溯诺罗河迂缓而上。天空湛蓝,日头高悬,只在远山,有一抹烟状的薄云。伪满洲国第二军管区派驻三江省混成旅少将旅长的日野武雄站在前甲板上,双手戴着白手套,拄着杵到地上的指挥刀。烟囱冒出的黑煤灰,挂在他的眉毛和那一小撮卫生胡上。
日野武雄的随从,一个是日本关东军三江省警备队的大佐,一个是自己属下的伪满洲军官,一个是军鸽通信员,九个担任警卫的日本和满洲士兵,在船舱里疲倦地打盹。早上7点钟左右,他们从诺罗河与乌苏里江汇合处的东安镇出发,已连续航行了四个来小时。日野武雄一直就这么样地站立着。
日野武雄第一次遇见如此弯弯曲曲的河。
诺罗河发源于完达山脉北坡的七里嘎山,由西南向东北流,与饶河县和富锦县交界处的七星河交汇后,转为由西向东流向,在三江平原低洼的腹地,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上,像一条巨蟒摆动着身躯,盘挪出无数个南北向的弯儿。尤其那几处老百姓俗称大对头的弯子,清晨,渔家在岸上做早饭,不用挪动锅灶。晌午,船靠到另一个岸边儿,回到原处吃午饭。
日野武雄此行去诺罗河的支流小佳气河屯(佳气,赫哲语,语意长木头垛,今小佳河镇)佐田弥一大尉中队的驻地视察,佐田弥一中队辖区内的集团部落堪称模范。
东北抗日联军隐藏在白山黑水的茂密林海中与日本关东军顽强周旋。山里的老百姓居住分散,没有后勤补给保障的抗联多从他们手中获得粮食和衣物。1934年12月10日,陆军大将南次郎接任关东军司令,开始在东北实施“集家并村、集团部落、匪民分离”的措施。他们将村民强行迁移、集中至指定的村屯,使抗日队伍和人民群众彻底隔绝。老百姓叫“归围子”“归大屯子”,称归并后的村屯为“人圈”。
“人圈”的选址多在交通便利的公路附近,通常为一百户人家左右,最小的不低于五十户,四周筑土坯高墙,墙顶拦铁丝网或插满酸枣树的刺枝,并留有射击的垛口,四角和大门。“人圈”只留一个大门,并建有碉堡,屯子的中心竖立瞭望台,墙外挖壕沟,由一个分队日军或一个连伪保安队驻守。老百姓被强迫服役干活,靠少得可怜的配给勉强过活。居民进出,要到卡子房接受搜身,粮食、布匹、食盐严禁带出。打水、砍柴、走亲戚得有火印木牌。“人圈”里,年年流行瘟疫,家家陈尸。“人圈”之外的区域划定为“无住禁作地带”,即无人区,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没有人烟,并设立网格状的封锁线。
波光粼粼的水面,时不时地有鱼跃出,两岸密实的蒲草和芦苇丛,惊起飞鸟。
晌午时分,小火轮行进在连续的“之”字形的胳膊肘弯儿的河道上,一会儿向左歪斜,一会儿又向右侧倾。掌舵的老水手,皮肤古铜色、皱纹有如刀刻的伪满洲男人,告诉日野武雄,长官,这一段,当地人叫老鱼梁子。
那条鬼魅般的大鱼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小火轮船进入诺罗河河口,一条硕大的鱼出现在船头前方二三十米远的水面上,像是引导他们的船航行。
水里的暗影,圆滚滚的躯体足有二丈多长。
日野武雄指给掌舵的老水手看。他眯缝着眼睛说,长官,河里啥也没有。
这一会儿,日野武雄发现河面确实如舵手说的,静静的,如一面大镜子,那条大鱼了无影踪。
“长官,你一定是看走了眼,这条河里要有这么大的鱼,早成精了!”
在接下来的航程,那条大鱼几次时隐时现,而一直注视前方的老舵手总是雷同的回答。
日野武雄觉得,这次旅行有种无法言说的怪谲的气息。
1938年9月26日上午,日野武雄他们从黑龙江的抚远县启碇进入乌苏里江,一路逆水,按行程,晚上,在诺罗河河口的东安镇停泊过夜。
在岸上迎接日野武雄的是东安镇驻军的副官长和一小队士兵,日野武雄的脸上挂着愠色下了船。这个低级军官马上解释,伪满洲国第二军管区中将参谋长吴元敏到此视察,正在陪同,无法前来恭候长官。
日野武雄面容的阴云更浓重了,他若提前知道吴元敏在东安镇,一定想办法延宕此次的行程。
按条令,日野武雄不得不拜访他的顶头上司、又为师兄的吴元敏。
明治四十四年(公元1919年),吴元敏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八期工兵科,做过蒋介石的待从副官。大正八年(公元1919年),日野武雄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二期骑科卒业。倒是蒋先生假冒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科的学历,蒙混成了黄埔军校校长。
日野武雄反感所有的伪满洲人,他们有诸多的恶习,工于心计,互相倾轧,不讲信用,背后嚼老婆舌,说他人的坏话有如家常便饭,好吹嘘,贪婪、懒惰、散漫、吸食鸦片等等,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遑论战斗力,根本不堪一击。
至于吴元敏,日野武雄更是厌恶透顶,此人阴阳怪气,作为军人,不是靠战功,而是凭借背叛,拉拢关系得以晋升。日野武雄的信条,人格上有缺陷,行为上定猥琐。
日野武雄自恃自己有份作为军人的辉煌履历。
日野武雄明治十八年(1886年)11月1日出生,参加过日俄战争,1932年4月15日,伪满洲国军成立,被派到伪满洲国军政部任职,7月10日转任吉林省警备军骑兵旅少校,参与讨伐磐石、桦甸、敦化、安图等地抗日武装的行动,因“剿匪有功”,仅过了两个月,越级擢升为上校,补吉林省警备军独立骑兵支队队长。1938年5月5日,晋升为少将,旋而,遣他和他的支队到“匪患猖獗”的三江省驻防。
吴元敏热情地设宴款待日野武雄,菜肴多为山珍野味,扒熊掌、蒸鹿唇、熏狍肉、烤鹌鹑,并有歌妓陪侍,对这个在伪满洲国军里任职的日本人,可谓恭敬之极。伪满洲国军实为日本军人控制,像他们保卫的政府一样均是傀儡。
吴元敏讨好地请日野武雄对驻扎在东安镇的部队训话,微醺的日野武雄满口应允。他离开九州大分县速见郡南由布村大字川的老家到关东州(今旅顺),再到满洲,几十年间,没喝到这么醇的清酒了,倒是歌妓远不如新京(今长春)的让人舒心。
转过天的黎明,部队就在操场列队迎候,日野武雄吃过早餐,由吴元敏陪同,登上检阅台。
日野武雄扫视了一眼台下的伪满洲国士兵,个个佝偻着身躯,军装松松垮垮,像撑不起来的袋子,这不仅是躯体的瘦弱,更是精神的萎靡。他顿时没了兴致,三言两语,敷衍了事,将吴元敏一个人撇在台上,径直走开,登船离去。吴元敏对着日野武雄的背影,巫师般恶毒地诅咒这个倨傲的日本人,不得好死的家伙。
日野武雄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拭胡须上的煤尘,他不愿待在狭小憋闷的船舱里。
小火轮船刚出了老鱼梁子的大弯儿,左岸兀地凸现出一座百余尺高、陡峭的石头砬子,向他们压过来。
日野武雄不禁打着冷战,下意识地去掀腰间别着的南部麒次郎十四式半自动手枪,俗称王八盒子的皮套。
老舵手紧把着舵轮:“长官,西风嘴子。”
小火轮船战战兢兢地几近贴着长满墨绿色苔藓的岩壁驶过去。
这险要的咽喉之处,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小股士兵扼守伏击,他们也难逃噩运。日野武雄过了好一会儿才舒缓下来。
船舱里,那十几个随从抱着枪,军鸽通信员搂着鸽笼,仍在酣睡。他们打着呼噜,淌着口水,还有人说着呓语。
那条奇异的大鱼,再次出现。
老舵手说,这里的河道有潜流,看上去,颜色比其他地方的水面暗。
日野武雄暗自骂着这个自以为是的满洲水手,如蠢驴一般。
日野武雄看见,那条大鱼有着铃铛般大小的眼珠,目不转睛地逼视着自己,他在第一次对视中,主动将视线挪开。
司炉工一个劲儿地添煤,炉膛通红,而黑铁壳的小火轮船像松毛虫般蠕动着。
那条大鱼迅疾地翻身,腹部有一道闪光的鳞,潜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