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砌自家的新房,须得先帮助别人砌新房。小窑沟有许多被称作石匠、木匠、泥水匠的手艺人,可是他们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他们年轻的时候,遭遇了人民公社,为了养家活口,他们外出揽工,被人民公社的民兵抓回来当坏分子批斗,每逢人民公社集会的时候,他们就被反绑了双手、胸前戴上坏分子的牌子游街示众。爷爷就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几十年来,爷爷和父亲一直在帮别人砌新房,姨家兄弟的、姑舅哥的、叔叔大爷的,总之,村里村外沾亲带故的,谁家砌新房,谁家修旧房,杨家父子都得投进去一个义务工,父子二人必须保证有一个在田地间营务庄稼,另一个在别人家的工地上忙活。
如今该他们父子俩砌新房了,姨家兄弟、姑舅哥、叔叔大爷等远近亲戚、本家都派了义务工过来帮忙。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自家。他们父子俩为别人砌新房出了几十年的力气,等于自家的房子已经盖了有几十年,现在,就差众人帮一把手,新房就站起来了。
高速公路的事逼停了家里的砌房工程,前来相助的众人暂且偃旗息鼓。送走了众人,父子俩找到村干部讨说法,村干部说:“就是咱村里同意让你们继续在原来的宅基地上修窑洞,你们敢修么?等你修好了,政府再让你拆,咱不是白费力气么?咱老百姓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政府的事情,咱再有本事,还能把政府扳倒!”
见杨家父子愁眉苦脸的样子,村干部安慰说:“要是高速公路真把你们家宅基地占完了,咱再考虑给你们家另外批一块宅基地,这都符合政策。”
“那这石头……”进山说。“都搬到家里去了。”
好多年了,进山家的三个劳力为砌窑洞,没日没夜地往家里搬石头,把多少心血耗进去了。
“都怨这条高速公路。”
爷爷回到家里就开始犯牙痛,他蹲在炕尖上,双手托着腮帮子,连连呻吟,儿子也坐在一条板凳上闷声不响。儿媳妇见自己端在炕上的饭菜,父子俩沾都没沾,也躲在一旁抹眼泪。
“该怎么办呢?”进山站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独自念叨。想到高速公路从自家的宅基地穿过去,必然也要从另一个村子经过,另一个村子会不会也有人撞上同样的事情?应该去打问一下,看看人家有什么办法。他于是出了门,走过一个村子,又走过一个村子,打问谁家的宅基地被高速公路占了。有一户人家被占了一个鸡窝,另一户人家被占了茅厕。终于有一户人家说他们家的宅基地也被高速公路占了,但那是十分老旧的窑洞,早就废弃不用了。进山不知道,这年头,像他们父子那样攒了几十年的力气砌新房的人家实在不多。
爷爷犯牙痛,怎么对付都对付不过来,索性拖着一个葫芦瓜去往老高山土神庙问卦。他和葫芦瓜跪在庙堂上磕了头,把家里的遭遇向土神爷述说一番,把签筒取在手里,摇出一只签在地上,捡起来,正要看个究竟,旁边来了个后生,那后生在山上放羊,是个二杆子。二杆子瞪着眼睛见爷爷在庙堂上抽签,自己咧着大嘴在旁边偷偷地笑。
“爷,这土神庙一年到头不见一点香火,你不看这里外净是粪蛋子,神神早就不灵了!”
“晦气呀!怎么就撞上个二杆子。”爷爷在心里骂。手里捏着一支签,不知该怎么办。
“你该到二郎庙上去,那里的香火旺,住的神仙又多,一个神仙拿不准的事,诸位神仙一商量就准了。”
在爷爷还没拿定主意的当儿,二杆子又凑近了问:“爷,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爷爷就想在土神庙讨个灵验,没想到撞上了二杆子,二杆子把爷爷气得半死,爷爷一点辙都没有。
虽是二杆子的话不着调,但爷爷还是想给家事讨个灵验。爷爷回家把葫芦瓜安顿好,向儿媳妇讨要了一点零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去往大庙上问卦,总要准备一点香火布施,若不然,就是神仙不见怪,庙会的理事们也会见怪。爷爷去了十里外的二郎山,山上修了许多庙堂,供着各路神仙,也不知道该给哪路神仙磕头,经一个理事指点,进了大雄殿,先拜了哼哈二将,再来拜三世佛,取了签筒,摇出一支签,交给理事来看。
“你就没准备点香火钱啊?”
“备了,备了。”爷爷忙说。
看着爷爷把一点零钱塞进旁边的钱匣子,理事给爷爷“神说鬼道”了一番,爷爷听不明白。
“这都说清楚了。”理事说,“就是说……‘万般皆是命’!”
村里又要改选村干部了,这回选的是村支书,比村长的官还大了一级。村里已经好多年没有村支书了,因为村里好多年连一个党员都没有发展起来。现在村里有了一个新党员,谁知道他怎么就成了党员!除了一名七十多岁的老支书和几名老队干,就他一个年轻党员,选来选去,就只选了他一个人。
这个支书叫杨二升,整天咧着一张大嘴,瞪着眼睛瞧人。他懒得种地,养了一群羊,被乡政府称作“养殖专业户”,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红人。
二升当了村支书,穿戴齐整到村里各家去“问政”,那其实就是显摆。问到杨进山家,他去看爷爷,爷爷没去开会,不知道二升当了村支书,想起二升在土神庙耍二杆子,就不愿搭理他。
“爷,我当了村支书咧!”二升咧着大嘴说。“你以后有甚事就来找我,不要再麻烦山上的神神了,没用!”
“你当了村支书了?”爷爷瞅着他,似信非信。
“这还有假!这村里以后就是我说了算!”
“那,我家这新窑……”
“是哪个龟孙子不让你砌了?”
“不是要修高速公路嘛!占了。”
“我让你砌你就砌!球大个事情!”
“你是不是又给爷耍二杆子哩?”
“爷,我现在是村支书,要替全村每一个人着想。我要是耍二杆子,给上面都交代不了。”
“哪,窑洞修好了,公家要拆,可怎么办?”
“你怎么就老不开窍呢!我现在就是公家人。我让你砌窑洞,自有我的办法!”
“哪,你给我立个字据。”
“不是有审批手续吗?你还要什么字据!”
二升还要到别处去问政,临走时又给爷爷交代:“你立马就砌窑,迟了,我就不管你了!”
究竟能不能砌新房,杨家父子自己拿不定主意,又找了几位亲戚商量,亲戚们各自发表了意见。
“他这不是当了村支书逞能嘛!还说不是耍二杆子,明明就是耍二杆子嘛!”
“爷,你不是到二郎庙上去问卦了吗?究竟咋样?”
“问了,就是‘万般皆是命’。”
“那也就是不能动的意思!”
父子俩于是打定主意不再提宅基地上砌窑洞的事。虽然之前为了砌新房,家里的三个劳力受了万般辛苦,提起来一肚子心酸,但是在公家修高速公路和自家砌新房两相冲突的节骨眼上,一家人打定了主意,心情反而安定下来。
村支书二升问完了政事,在村里铺排了几件事,过了些日子,不见有多大动静,就主动带着人来督办。
二升问进山父子俩:“你家砌窑咋还没动静?”
进山说:“不提了,咱熬不过公家。”
“看你父子俩那点能耐!”二升满脸的不屑。“听我的,今儿就动工,不听我的,过了今儿,就没今日了。”二升就风风火火让进山把各路投义务工的亲戚都招来,进山以为二升要听听众人的意见,众人到齐后,二升说:“爷和进山叔都是老实人。今儿我当着大家的面,给爷和叔撂个底儿,新窑洞砌起来,有好处都是你家的,但有一点麻烦,都是我杨二升的,要赔钱我出钱,要赔人我出人!”
众人说:“前面已经请先生选过日子了,土也动过了,若要开工,今儿就能开。”
“等一等。”二升说。“这砌新窑,我有我的讲究,我要你们怎么砌,你们就怎么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