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杨贵亮在写好申请拨款的第二天,那时还是八月底。那天,他上午把课上完,拿上申请拨款报告,骑上自行车到了沟口,然后搭上班车向城里驶去。
班车进了城是两点半刚过,教育局刚上班。杨贵亮赶紧搭上六路公交车向教育局走,下了公交车,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教育局牌子。看见是看见了,可他觉得不对劲,年初他来开会的时候,记得教育局的大门朝正南着了。怎么尔格向西扭了,成了西南向。日怪。还有,大门里面那个花园中间,原来栽两根胳膊粗的不锈钢柱子,两根柱子的顶端顶一个大红圆球。意味着教育局党委、行政两套班子顶起明天的太阳,寓意挺好的么。怎么尔格变成双手在放一只和平鸽?但尽管大门变了雕塑变了,牌子没变,以牌子为准,进吧。
进了大门,看到教育局的三层单边楼,杨贵亮确信此处就是教育局。去年他就是在这座楼的三楼会议室开的会。要钱的事就直接找局长,按他们的程序来,层层上报,那就成了有年没日子的事了,老师们如是提醒他。可这么大座楼,局长在哪个房子里呢?好在门上都镶着牌儿,他就照着牌找,找到二楼最边处,找到了“局长室”。局长室的防盗门紧闭着,防盗门做得好,闭得严丝合缝,使人有一种进门难的感觉,这一感觉把杨贵亮经过多次鼓起来的“不要怕局长”的底气给抽了一半。正在这时,旁边一副局长的门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边倒退着边和副局长道别:“谢谢局长,局长再见。”道别完潇洒地掩上门,像一只燕一样飞过楼道,飞下楼梯。这一下把杨贵亮的底气又鼓了起来:人家一个黄毛丫头在局长面前,虽是副的,但也是局长呀,都能轻松自然,毫无惧色。我一个老教师怕什么,再说我是为公事有什么怕的。整整衣服,顺顺头发,举手轻轻敲门,“嘣嘣嘣”,放下手,等待。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加重点力度敲,“嘣嘣嘣”,放下,等待。没动静。慢慢地把耳朵贴近门听,没有一点声音。不在?再等等吧。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动静,举手再加大力度敲门,“嘣嘣嘣”。正敲着,行政办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人:“局长不在。”
杨贵亮:“局长哪去了?”
年轻人:“不知道。”
杨贵亮:“几点来了?”
年轻人:“不知道。”
杨贵亮:“下午来不来了?”
年轻人:“不知道。”
杨贵亮:“那怎办?我是塘坪小学的校长,找局长有事。”
年轻人:“那你就等着吧。”
这一番对话,使杨贵亮气不打一处来。甚人么?堂堂一个行政大局的干事怎么一问三不知?我都报上校长的头衔了,还带搭不理的,甚素质么?杨贵亮越想越害气,害气了一会也就释然了。害气甚了,咱一个小小的乡村小学校长算个甚?人家这个大局是高衙门,那些大中学大小学的校长,这些干事见得多了去了,咱这个弼马温算老几?人家能出来跟你搭话就不错了。
等人是煎熬人的事。每次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杨贵亮都希望是局长,但每次都不是。看着这些上上下下的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杨贵亮羡慕极了。他们,男的个个西装革履,头梳得光光的脸洗得净净的,走起路来挺胸仰头。女的个个头发铮亮,穿裙子穿靴子,走起路来步履轻快。男的女的总的来说,就是一个洋气。更让人羡慕的是他们能在这教育系统的首脑机关里工作。他们一个个有着改变别人命运的能力。真是个羡煞人。他们学校张春胜就调这儿了,小子好福气。他啧啧着嘴转过身扶着栏杆向院子看去,满院子都是灯。他纳闷:怎么安这么多灯?他大致数了一下,有八十多盏,而且每盏灯不止一个灯泡。是饰灯,每盏灯有多个灯泡,那一排像槐花一样的灯每盏都有二十个灯泡。那像礼花一样的灯大大小小就更多了。他想,这些灯大部分一定是摆设,不通电,装一下门面而已。要不着那么多灯干甚了。
都等到四点多了,还不见局长来。杨贵亮的烟瘾早就发了,但看到墙上钉的“请勿吸烟”的牌牌不敢抽。现在实在憋不住了,他决定移位在大门口等,局长回来必定要进大门,这样既误不了事又能过烟瘾。
教育局隔边有所小学。杨贵亮在大门口刚抽了几口烟,就遇上了小学放学,一队队小学生从校门里像小鸟一样飞出来,身着校服,整齐划一,个个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满脸的灵气。乡里娃娃灰头土脸,没法和人家相比呀。记得七十年代末,国家就提出了缩小城乡差距的口号,但没起到多大作用。城里娃和乡里娃娃在一起,不用说话,一眼就能看出来。原因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环境的影响。想到这儿,杨贵亮有了一丝欣慰,他这次来要钱买电脑不就是要改变学校的环境吗?
要钱买电脑建电脑室,又能留住学生,又能捎带着为缩小城乡差别出点微薄之力,杨贵亮就有了种小小的成就感。这一点小小的成就感使杨贵亮觉得等局长的时间不那么难熬了。他紧紧盯着每一个进大门的人,弯腰细瞅每一辆进大门车的里面,但每一个人都不是,每一辆车里都没有。太阳已经跌到西山顶上,杨贵亮的精气神一点点地泄出,眼看就要下班了,局长还不来,唉——看来今天不顶事了。
一辆桑塔纳拐向大门,驶到杨贵亮跟前停下,后门一开下来一年轻人:“杨老师——”杨贵亮一看:“啊呀,张春胜。”张春胜在塘坪小学教学的时候,杨贵亮看不上他,认为他人不行,提名是个大学生,实际肚肚里没货,所以不太搭理他。今天见张春胜调到教育局了还见了他就停车,主动招呼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张春胜:“杨老师,你站这儿干啥了?”
杨贵亮:“我找局长办点事,等了一下午还没等上。”
张春胜:“局长不在?”
杨贵亮:“不在么,敲门敲不开。”
张春胜:“没问行政办的人。”
杨贵亮:“问了,可一问三不知,就说叫我等着。”
张春胜:“找局长有啥事了?”
杨贵亮:“要点钱买电脑,我准备给学校建个电脑室。”
张春胜掏手机,调了个号码拨出去:“喂,晓峰,我问一下局长……我刚下乡回来,有重要事要给局长汇报了……噢?好,好。”挂断手机,他把嘴凑到杨贵亮耳边偷声换气地说,“局长就在办公室,中午喝多了,睡着呢。”
“啊。”杨贵亮瞪大眼睛。
“局长就那号,中午一喝,下午一睡,天塌下来也不管。”张春胜满不在乎地解释说。
杨贵亮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意外,意外渐渐转成埋怨:“明明在了么,就说不在。还一问三不知,叫人在外几个小时地傻等了,这不是捉憨憨日弄人了么。”
张春胜安慰杨贵亮:“不要害气。其实,这号事在部局机关里很正常。一级局领导重视,重视了就要督导检查,上午一检查,中午就喝酒,喝酒就要一把手陪,不陪就说你不够重视,那就陪吧。一陪就醉,醉了就睡。不睡怎办?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也出不了酒的彀。以后你要找局长,就在早上一上班八点准时在他门口等他,十有九成。再迟了就不顶事了,局长就出去了,到了下午不是不来就是醉睡。”
这么说上班喝醉睡觉还有理了?这些歪嘴和尚念的什么经呀?杨贵亮虽不认可张春胜的“理论”,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就事说事:“别的先不说,尔格是我要见局长,怎办?哎,你刚才打手机不是说你下乡刚回来,要找局长汇报重要事情吗?正好,你找局长把我引上,你汇报完,我正好一说,不是鼻子流到嘴里—顺事么?”
张春胜失笑地说:“什么下乡刚回来,没影的事,我是骗他呢。不这么说,他们会把局长的行踪告诉我吗?这伙孙子鬼着呢。”
“真搞不懂你们。那你就按你的行规给我想想办法,怎个才能见上局长。”杨贵亮说完期盼地看着张春胜,
张春胜想了想,说:“我看这么个,到我办公室继续等。今天正是机会,局长醉是醉了,但他在办公室睡着了,好在知道他在哪,要是连行踪都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办公室等,我的办公室跟局长室只隔一个门,他一有动静,咱们就能知道,你就赶紧去。一般情况下,天快黑的时候,他就起来了。他老婆厉害,他得回家。你看怎个?”
杨贵亮两眼放光:“行。”
张春胜的办公室果真跟局长只隔一道门。
二人进门后,张春胜让杨贵亮坐到沙发上。开始给他泡茶。
杨贵亮拧达了一上午,两腿发困,一下跌坐在沙发里,全身就松了下来。沙发真是个好东西,棉钵钵、软馕馕的,好似掉到棉花窝里,真解乏呀。享受着沙发的解乏,看着张春胜忙着泡茶的身影,杨贵亮心里生出一丝内疚:哎——人家娃娃远离父母,跑到我们乡旮旯小学教学来了,我还看不上人家,对人家还带搭不理,更谈不上在生活上照顾了。以后呀,待人不要想这人行不行,不要想这人将来有用没用,从头至尾都要以诚相待。
“杨校长,喝茶。”张春胜递来一杯热茶。坐着沙发喝着热茶等待就觉得时间过得快了。天快黑了,张春胜开始从门缝一次又一次地刺探局长室的动静,跟特务似的。终于,他一奓手:“起来了,快去。”
杨贵亮赶忙出门走到局长门前。果真起来了,门虚掩着。抬手轻轻一敲就有人应答:“请进。”他扯了扯衣襟进去。局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眼铮亮有神,不像醉酒的样子,莫不是张春胜这厮在胡说。
“你是……”局长看见杨贵亮进来光看他不说话,就主动问。
“噢,我是塘坪小学的校长,杨贵亮。”杨贵亮回过神来,连忙自我介绍。
局长一下子露出一副知道知道的表情,请杨贵亮坐。
杨贵亮坐在沙发上:“不好意思,下班了还来打扰局长。”接下来他本想说,我早来了,敲门你不开,才等到现在。又想这不是给局长难堪吗?转而改口说:“我们乡里学校路远,交通不便,紧赶慢赶还是尔格才赶到。”
局长带着没关系的口气说:“你们农村学校的教师苦,来一趟很难,所以你们不管啥时来,不管是上班下班我都接待,不要不好意思。”
局长的话使杨贵亮心里暖暖的,不禁为刚才撒的那个谎而庆幸。做人还是活泛点好。
“有啥事了?”局长又主动问。
杨贵亮连忙把他为了留住学生计划建个电脑室,学校没钱,今天来是向局里申请拨款四万元买电脑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然后,把《申请拨款报告》双手呈到局长面前。在局长仰头接《报告》的一瞬间,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张春胜这厮没胡说,局长确实喝酒了。
局长很快就把报告看完了,很高兴,用表扬口气马上表态:“行,这确实是一个留住学生的得力措施。我早就表过态,局里也发过文,号召农村小学建电脑室,谁建局里就支持谁,你先走了这一步,局里一定支持,等我们研究了就给回话。你就回去,等电话。”
“什么时候研究呀?”
“很快。”
杨贵亮一阵兴奋,我说的没错吧?我说局里会给钱的会给钱的,我说的没错吧。
道别局长推开门,院子里的灯光刺得杨贵亮眯起了眼,院子里的灯都亮起来了,没有一盏是摆设。杨贵亮明白了,这就是报纸上说的点亮工程吧。点亮工程怎这么个搞法?“点亮”是给人看的。这儿一下班,整座楼里没一个人。街上的人被楼挡着看不见。这不是浪费么?我们常给学生讲要节一度电一滴水,可管教育上的首脑机关怎这么个浪费电?不是叫学生说我们是在放屁么?不懂了不懂了。不懂了一会儿,他突然高兴了,他换了个角度思考,这说明教育局有钱,我要钱的事肯定能成,先不要说安这么多灯得花多少钱,就说这电费,有一个月的电费就够我买电脑的钱了。
杨贵亮向张春胜报喜道别后,拿张春胜给的他的办公室电话号码,转身向公交车站跑去。他要赶最后一趟夜班车回学校,省下住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