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排练打交道最多的,其实是负责我们舞蹈和形体的宋女士。宋老师终生未嫁,一把头发高高束起在脑后,行为举止远比我们年轻人还要干净利落。人到中年,却永远充满干劲,永远热情洋溢。
可进团半个月后的一天,当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怨恨她时,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那天下午,一天的排练下来,大汗淋漓的我除了想喝水,根本不会产生像小露那么旺盛却又不得不痛苦抑制着的食欲。我们房间的暖水瓶却几乎永远是空的,如果我不去打水的话,小露——这个出身于富裕餐饮业家庭的后代,在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工作了,也仍然将每周换洗的衣服卷包带回家去给老妈洗。当然不能指望这样娇惯的宝贝在用空了屋里的暖瓶后会主动添满它。所以,洗完澡回到宿舍,我只好解开头顶的毛巾,用一枚发卡把湿漉漉的头发盘到头顶,提了暖瓶去水房打水。走到水房门口,我没想到小露居然在里面,听说话,还有团里的另一个同伴小娜。我没有走进去,是因为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灰灰有什么了不起啊,整天夸来夸去的,她也不嫌烦。不就是身体条件好一点嘛!”这是小娜的声音。
“灰灰的身体条件好?切,她的什么特别?不就是有个搞文艺的父亲吗?怎么不去拉大提琴,她那么闷,我觉得拉大提琴更合适些!”这是小露的声音。
我真恨自己每晚躺在床上时,和小露说了那么多有关我父母的话。我气愤难当,却不敢去当面驳斥,我一向是“门背后的霸王”,这是我妈一直对我的评价。看来没错。我窝了一股子火,跑回宿舍扔下空的暖水瓶,一口气跑到了二楼大阳台。在这个令人神伤的时刻,一个如此孤寂静默的阳台,是那么的可亲可爱,就像一个宽阔的怀抱。我倚在阳台的水泥护拦上,去掉发卡,把湿乎乎的头发披下来晾着。头发上不断滴下的水珠,和着我的不争气的眼泪,在地面点起一处处圆润的土泡,然后塌陷下去,与尘土慢慢融和,尘土变成了深褐色的星星点点。头发快晾干的时候,我也把眼泪擦掉了。我颇为睿智地发现,这一切没什么了不起的。
阳台下面正对着一处空旷的小广场,看上去已废弃了好多年。在团里楼挨楼,平房盖得到处都是的情况下,这个小广场却被保留了下来,一定是那些年政治集会的需要才会这样。广场一角的两个篮球场,篮架空空。我还从未看到过有人在这儿打篮球。也许阴盛阳衰永远是歌舞团的特点,即使家里有少年初长成,也氤氲了文艺的气氛,身材条件好的也学了本行舞蹈,差一点的,也学个京剧杂技什么的,总归是要翘着兰花指的行当,与篮球这样雄风激烈的对抗活动,风马牛不相及。这样想着,我竟然也觉得一丝好笑。
那时候,十八岁的我,尚且不懂“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老话儿的深意,只是本能地察觉到,我与伙伴们的相处从最初的热情客气,渐渐转变成尴尬冷淡。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造成这种局面的,就是宋老师!
我站在阳台上回想着每天宋老师在上课时说的话,她一边挥洒着比我们还淋漓四溢的汗水,一边总要不厌其烦的以树立样板的方式催迫大家。不幸的是,这个“样板”是我。她的表达常常是这样的:这身体的感觉是天然的,有些人一辈子唱不好歌,唱歌跑调,这与内心难以支配自己的身体、让它很好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是一样的;你们看,灰灰就不一样,她的身体条件相当有潜力,她协调性好,领悟力高,她一定会成为最好的一名舞蹈演员我不会看错的;你们就懒吧,身体一天不拉开,半天就会收回去了,以前起早贪黑的功夫全都白费掉,以你们的身体条件还想偷懒,你们看看灰灰……
这些纷至沓来的赞扬,宋老师自己一定没有想到,以我的年轻懵懂,我也是在后来的日子才体会到它的分量——那几乎是一支支带响的弓箭,插在了我和同窗女孩们原来并不空阔的中间地带,它们在一日日的唠叨重复中渐渐密集,箭林丛生,我与同窗们可能发生的亲热友谊就此阻断。
终于有一天,少不更事的我冷冷地打断了正在热情赞扬我的宋老师,我可怜的反抗方式是这样的:“行了,别说了。我也没那么好……”
宋老师愣住了,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她平日如此看重的好学员,会给她一个如此生硬的难堪。我知道我得罪了她。但精气神十足的她,很快就恢复得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她是那么无所畏惧的一个女人。但这几乎是无礼的做法,却并未为我赢回同伴们的冰释前嫌。这样的情形下,渐渐变得形单影只的我,终于热爱上了排练厅后那处阔大无边的阳台。我在那里进行充分的自艾自怜、天马行空的想像以及自言自语。
我中年但一直浑身洋溢着年轻,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牛皮筋高高束起的宋老师,不到五十岁就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遥远南方的昆明旅行,不但远离了那座城市,也在许多年后远离了当年年轻的我,以及令我与之相遇的木地板、木把杆都一律磨损得沉旧不堪的练功房。我只能在心里怀念她,并立即完全原谅了她真诚如火又天真直接的称赞,给我的人生带来的最早的棘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