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彼岸,这个小区成了我们天城的新家。
新家的大门口挂着一幅喜人的标语,徕子念着上面的文字,哪怕一夜没睡,脸色也被标语映得红光油亮。
可跳下车,站在院坝,徕子的脸色就由红转黑了,他摇着头直顾念叨,阴地一根线,阳宅一大片哩,山管人丁水管财哩。这个既不藏风,又不聚气的地方,也能造房住人?他掰着指头数落,阳宅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他把指头伸给我看,可你看,全乱了,风水地基,全没讲究。他很不满意,说阳宅阳宅,就应该向阳看远,偏偏瞎用了阴地!
除我之外,没谁听他的念叨,一群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年轻人,他们对我更感兴趣,兴奋地指戳道,猴子,怎么还搬来一只猴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吓得纵身跳到了徕子的肩上。有人甚至就问徕子,你是耍猴的?徕子强作笑脸,自嘲道,我是被猴耍的。
他没心情理会那些小青年,又对小区的树数落开来,这么大的树,是从哪儿弄来的?把头摇得波浪似的,说人挪活树挪死哩,草木枯则生气死哩,这怎么挡风煞、护地脉?他背起两手,在院坝寻来寻去,看得出来他的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凶煞啊!这怎么能住人,怎么能住这么多的人!
真如徕子所说,那些树它们不像是树,分明就是一群没头没脑的桩子,身上还披挂着光光鲜鲜的塑料袋子,插着一根根塑料管子。也没一只鸟儿落在这些树上。
只有小区的那个水池,有几条大尾红鱼在游,透出些生气。可水面印着瓦灰色的天,又像一个盖子。
卡车的轰鸣打断了徕子的念叨。车斗子里的家什转眼就被那群热心的小青年搬了下来。那卡车憋着气轰一声跑没了影。
有人满脸堆笑跑过来,热情地握着徕子的手,说欢迎你,徕子大哥,欢迎你到家啦!徕子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社区的干部,你就叫我小吴吧。
说话间,那群年轻人开始搬家什,徕子不让,说我们自己来。小吴说这些志愿者是专门来帮你的。
小吴给他指,徕子大哥,十八楼那间,看到没,你的新家!
房子高到天上去了,一望就头晕,黑压压的要砸下来的架势,怪不得叫天城。我抓紧了徕子的肩头。
徕子又恢复了兴奋,抬腿就往楼上冲。小吴叫乘电梯呀。他不,要上步梯。小吴说,十八楼啊,你还背着这么多东西。他说这是个讲究。一听说“讲究”,小吴就显出了尊重的神情,只是这尊重的背后还有对十八楼的畏惧。小吴说,那我们坐电梯,在楼上等你。回头叮嘱,记住啊,十八楼!
我寸步不离跟着徕子上楼梯。他边上边念:上了头梯上二梯,辈辈代代穿朝衣。上了三梯上四梯,脱了长衫穿紫衣。上了五梯到头川,辈辈代代做高官……
估摸这就是他的“讲究”。
上到大概五层楼吧,他就走不动了,喘着粗气骂,狗日的寨佬日弄老子哩,说进了城粗气都不用喘一口哩。骂过又释怀了,尾巴,咱们来投胎,就得要脱一层皮,就得要脱胎换骨地死几回。
爬了不知多少层,徕子就记不下了,老子把自己爬晕啦!他坐在楼梯上喘气。还是上面的小吴带着小青年来接的我们。小吴劝导说,徕子大哥,该讲究的东西咱们不能丢,但咱们也要适应环境跟潮流,电梯还是应该坐的。说得徕子一个劲点头,说头一次,必须要。
终于爬到了十八层,那些小青年早帮我们把家什搬进了屋。
寨佬其实没日弄人,我们完全可以像他说的那样,直顾打个甩手来住就得了——新家里的家什都让人备齐了,因此呢,我们从地寨搬来的家什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不伦不类,搁在屋里,像一群难民。
徕子兴奋得东瞅西望,说尾巴,我们住到天上来啦,我头晕哩,不敢朝下看,心子都悬半空了,半空里头又落不下去哩。他离着阳台远远的,只要稍稍靠近了窗户,他就会紧张得矮下身,蹲着身子走路。这个时候他又自嘲了,说尾巴我返祖啦,走起路来都跟你一样,成猴子啦。
真是迷糊了,这楼它再高,也没地寨的山高啊!可站在房间里为什么心会悬到了半空?这可是在地寨从没有过的事。
猛然间,徕子想起一个问题,不是说好的集中安置吗?徂子呢?他问小吴,都是同气连枝的人,他们都到哪去了?小吴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徂子是谁?你给我说他的书名。
想起徂子,也想起徂子如城里人的大度来,徕子呵呵一笑,来日方长,反正都在一个城里头。
小吴递给他两串钥匙,说我把这个家交给你啦!说完,领着那群志愿者走了。
徕子把其中一串钥匙挂我脖子上,说,这个家,是我们两个的!话跟钥匙一样丁当耀眼。
拿着钥匙去试门,徕子恼上了。
入户门怎能朝西开?门朝西,世人欺!徕子见四下无人,只能跟我发牢骚,他们怎么连这点忌讳都不懂?说改就改,一手握菜刀,一手捏锅铲,徕子用家里唯有的两件硬器丁丁当当动起工来,他不能让那个忌像一条蛇盘在心上,那会让他吃不香睡不沉的。
菜刀跟锅铲转眼卷了口,加上徕子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改建工程的进度可想而知。人强当不了家伙硬,徕子正要去买工具,让他一直没弄明白的是,十八楼上也就菜刀跟锅铲闹出的那点动静,怎么就惊动了大门口的保安,他们赶到了现场,来制止。徕子不解,这是我家哩。保安点头说,是也不行。保安又挥手画了个大大的圈,把整个阳光彼岸都圈了进去,说小区是统一的物管,谁想哪样就哪样的话,这些楼房还不早垮了。徕子还是强调那句话,这是我的家哩。保安跟他说不到一块,更怵他手上那把菜刀,于是打电话又叫了几个人来。徕子说,当真是门朝西,世人欺哩,你们仗势欺人哩!提着菜刀不让他们靠近家门。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个小吴赶来了,先喊走了保安跟物管,又来劝徕子,各地有各地的讲究不是?皇帝老儿他住在紫禁城咱们管不了,他要是到了咱们地寨不也得守地寨的讲究?小吴用的是“咱们地寨”,这话让徕子气顺,尽管知道他不是地寨人,也立马跟他亲了两分。徕子醒豁了,敢情这个门的朝向在地寨是个忌,在天城它不光不是个忌,它还是个讲究?小吴笑哈哈拍了拍他的肩头,对啦,你再动它可就坏了风水啦!
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所能看到的天,被更高更密的楼房格住了,只留下不成样子的几块。倒是有一些浑浊的光从楼下爬上来,爬到十八楼,也有气无力。
睡觉成了前所未有的大问题。床是有的,沙发也是有的,可那不是我想睡的地方。从来,我都是睡在树上或是山洞里头。徕子看出了我的焦虑,他说你不习惯就去楼下那些大树上睡吧。话一顿又说,可是那些树连枝叶都没有,只有满树的塑料袋子跟塑料管子,怎么能睡?再说,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
来到阳台,我缩在角落里,这里好歹更透气些。徕子犹豫了一下,抱了床棉被靠在我身边。
夜是花里胡哨的,不时有汽车喇叭声,酒疯子的大喊大叫声和女人的哭闹声传来。天光是那种灰蒙蒙的脏。我侧头去看徕子,他也睁着两眼看我,问,睡不着?我点了点头。他又说,日怪了,往常睡得跟坨石头样的,这是咋了?
我不想听他日叨,就假装睡着。他还是日叨,你给老子装,鼾声都没得。
一夜里,麻将的哗哗声,汽车的喇叭声,男人女人的打闹声,小孩的哭声……各种声音你来我往直朝耳朵里头灌,耳朵都快胀暴了也没消停。我又去看徕子,他仍跟我大眼瞪小眼,在棉被里头瓮声瓮气地问,尾巴你想地寨了?我点了点头。他说尾巴,我一直吃不准,把你的记忆转没了对不对,现在我觉得对。他坐起身,抱着两个膝盖,说我可以把你的记忆转没,可有谁能把我的记忆也转没呢?要能跟你一样,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那样活着该多轻松!可它们偏是分分秒秒都在脑子里头活着,在眼前杵着,就是忘不掉。
不知几时,在浑浊的声响和光影中,我迷糊了。脑子里有一些声响和光影在飞快旋转,它们将我旋转进浑浊的梦里。
是徕子的叫喊将我吵醒。他在一个噩梦里头挣扎,是那种窒息的垂死的挣扎。我一脚踹醒了他。徕子两眼迷茫地东瞅西望了老半天,两眼还是迷茫,他问我,尾巴,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见我没有理他,他又问,怎会这样,醒过来这大半天了,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抿了抿嘴,还以为我才是哩。
徕子既是安慰我,也是安慰他自己,说过些天,过些天适应了就好了,凡事总有个过程的是吧尾巴?
可这以后的每一个晚上,他都会窒息般挣扎,将我从噩梦中吵醒后,又被我从噩梦中踢醒,他都会迷惑好一会儿,问,我们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