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7年第03期
栏目:小说
痛,自一截一截的尾巴骨传遍全身。随着身子越来越飞快的旋转,这痛似乎也飞出了身体。
飞出身体的,还有记忆。
天旋地转。脑子挣扎着,想要抓住记忆的尾巴……
抓到的是一路突兀的包谷籽。
金灿灿的包谷籽已经出现好多天了,那是饥饿的金星在眼前飞迸乱溅。但千真万确,我揉了揉眼,这一次,泥泞的雪地上撒着金灿灿的包谷籽,如此醒目,如此耀眼。我轻轻嘘声,示意叶子看好孩子们,不可轻举妄动。包谷籽的出现太过及时因此也太过突兀。我敛声屏息,躬腰踮足,将小路上的金星一粒一粒全部捡拾回来。
嚼下几粒,眼前飞迸的金星就淡去了。看着孩子们的馋劲,我跟叶子对视了一眼,她的眼里沁满忧戚……
飞旋。记忆如雪片,漫天飞旋。但寒彻肺腑的冷还牢牢扎在记忆里头。
都已经好多天了?我们一家八口抱成一团,彼此获得的不是温暖,而是愈加强烈的哆嗦。豆子太小,还咬不紧牙,冷得上下牙哒哒哒哒地磕。叶子把一个奶子递给她,她才没再磕,却叽叽地唤着,有气无力地蹭,恨不能把身子蹭进娘的奶子里。叶子的奶子早就瘪成了两片皮。
胃跟脑子,都如这天地,枯白荒寒。
望着眼前的深林厚雪,听着豆子时断时续的饥唤,我暗自咬紧牙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走出山林,做个饱死之鬼。就这样,我们八口之家相互搀扶着,一路走来,寻到了雪路上这一缕的包谷籽。
第二天,顶着寒风,我只身再次犯险。天上不会掉包谷籽。它们之所以没有被飞雪覆盖,那是因为它们都撒在脚印窝里。而那些脚印窝,就是陷阱。但叶子忧戚的眼神,豆子气若游丝的哼叽,还有果子根儿们的哆嗦,让我没法不豁出性命。
恍惚就是这样的了,接连多日,我都在这条路上捡到为数可数但也勉强救命的包谷籽。多日相安无事,我仍不敢掉以轻心。嚼着包谷籽,感受到孩子们渐渐温暖的身子,我竟闪出一抹幻想,真是天可怜见了?我甚至祈祷老天,再给些日子,让我们熬过这个冬天,哪怕捡拾包谷籽的小路越来越长。
记忆的世界在飞速旋转中如雪花般纷纷扬扬,支离破碎。那一天,沿着这条小路,我走了多久?饥寒交迫并着绝望之际,我怀疑幻觉浮现,但没错,一座小木屋浮现眼前,它虽破旧,在飞雪寒风中却安宁如梦。仔细观望后,我又围房转了几圈,确信没有危险,才接近小屋,从门缝往里窥望。屋里的所见更如幻觉,让我不敢相信——一张四方桌上堆满食物,它们是整个的包谷红薯土豆,还有整个的大白萝卜甚至香蕉苹果。脑子一宕,我醒豁了,这么多天的包谷籽铺成的路,是一条金色的绳索,而这座小木屋,则是这绳索绞成的套……眼前闪过叶子忧戚的眼神,耳畔响起豆子饥饿的哼叽,还有果子根儿们的哆嗦。我轻轻将门关上、拉开,拉开、关上,反复多次。咽下口水,我没有进屋,而是顶着风雪跟饥饿回到了叶子身边。夜里,听着孩子们的肚子里那无数青蛙的呱呱大叫,我没法入眠。翻起身子,趁着夜色,我带着全家老小往小屋赶。我鼓励孩子们,倘若将小屋里所有的食物搬运回来,足够我们度过最后的严冬。他们为此兴奋得饥寒全消,一个个像是去赴一次盛宴。
小屋比夜更黑,黑得像夜的一个洞,深不见底。黑夜里,饥饿跟寒冷让味觉更加敏锐,远远地就闻到了食物的香,胃也飞奔起来,甚至激动得发出了声响。果子跟根儿两个小家伙兴奋得昏了头,撒腿就要往屋里跳,我抓住他俩的尾巴,一个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他俩退了下来,捂着屁股躲到了叶子的身后。我只身上前,仔细检查了房前屋后,再跳进房内,四处拍打,特别是门上,推来摇去,关了又开,没有发现机关,我才轻声一呼,大伙蜂拥而入,抢食瓜果,大饱口福。
旋转。身子在飞速旋转。痛,冷,还有饥饿,四处飞舞、消散。记忆的碎片中,我听到咣啷一声,既来自房门,更来自心上。刹那间,天光如铁,那刺眼的光亮在我记忆的天空,比黑夜更黑。
一家八口,刹那成囚。我们紧紧抱成一团,身子不停地颤抖。
我无地自容,低下脑袋,在脸上一阵乱抓,很不争气的是,这时的我居然还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叶子拉住我,心疼不已,可她哪里劝得住我。我把自己抓得满脸是血,皮开肉绽,但这丝毫没能减轻我的痛悔跟羞辱。孩子们更是魂飞天外,六神无主,他们抱着头呜呜地哭,对满屋的食物再也视而不见。豆子满嘴嚼碎的萝卜也忘了吞咽。
呼!呼!呼!呼!两耳呼啸。呼啸声是从身体里飞出去的,连同记忆,一并从两耳飞旋出去……
突然紧闭的木门上现出一个圆形小门,一个秃脑袋堵在门洞,他左手拿着一根长杆套绳,右手握着一把雪亮钢刀,眼露凶光,一声大喝,镇住了乱成一团的我们。他从门洞伸进套杆,往叶子的头上一甩套绳,再迅速一收,叶子就被他套住,转眼拖出门洞。叶子的怀里还抱着豆子,她们在门外惊恐挣扎,嗷嗷的叫声凄厉锥心。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我。我沉下心来,事已至此,何必再遭罪受苦,于是抓起桌上的食物,让自己强行吞咽,也示意孩子们放开肚子,痛快饱死。可我哪里还有半点食欲?我们早就魂不附体,魂飞魄散。门外,豆子和叶子的叫声撕心裂肺。我走到门洞前,将头伸了出去,孩子们也都明白过来,排在我的身后,伸着脑袋。
我们一个一个从那个门洞被套了出来,有铁丝囚笼早已备在门口。
我们被转运到了公路边上,一辆小货车停在那里,车厢里还有更多铁丝笼子,都装着老老少少的我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乌黑着嘴巴的胖子递了一叠红红的票子给手握套杆的秃脑袋。我冲着那个秃脑袋咆哮,他骂道,你敢咬老子!狠狠一脚踢翻了笼子。那个黑嘴胖子赶紧提起来,责备我,你怎么敢咬寨佬呢?胖子乌黑的嘴里吐出的声音都是乌黑的。
秃头寨佬蘸着口水数完票子,又蹴下身来,用他那对浮泡眼望着我,说,老子是为你们好,送你们到城里的公园去打秋千,或者上戏台当演员,冷不着饿不着,多热闹多风光的生活哩。
另一个人跺着脚抱怨,狗日这个天,把水箱都冻凝了,装了货赶紧回吧!
这时从雪地里飞快跑来一个身影,如一匹狼,蓬乱的头发上那些雪花都飞到了脑后。他转眼跑到秃头寨佬跟前,紧了紧腰上的布带子,骂,你给老子把坏事都做绝了!一口痰啐到寨佬的秃脑门上,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挥过去,寨佬应声趴在了雪地里,手上的钞票也撒了一地。黑嘴胖子和那个抱怨的人一起扑了上来,也被这人两拳放倒。寨佬爬起来,死死地搂住那人,说徕子你狗日的有话好好说呀!又喊躺在地上的两人,还不快跑,这是个日天的货!两个口鼻流血的人慌忙爬进驾驶室,车屁股轰一声屙出一股黑烟,跑起来。那个叫徕子的人甩开寨佬,追着车子,抓下来一只铁丝笼。
寨佬一手捂着红肿的腮帮,一手去捡雪地上的钞票,骂道,又不是你家喂的,管得球宽!
徕子说,你狗日的把地寨都卖完了。寨佬回道,不卖完马上也要被淹完!
徕子帮我打开笼子,说,还不快跑!我傻在他跟前,望着远去的车,恨不能一头撞死,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流。豆子和叶子,还有果子根儿,他们最后望着我的眼神,是无尽的凄楚,让我心如刀搅。我飞身跳起,一头撞向眼前这个叫“寨佬”的秃头,雪地上,我紧紧掐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徕子,你狗日的救命啊!秃头拼命地号叫挣扎。徕子拉开我,对他说,这猴子是饿久了,没力气,不然早把你狗日的撕成渣渣了。又对我说走,跟我回家吧,吃顿饱饭去!
徕子家的那顿饱饭我没吃到。我扑向了他家墙角那堆铁钉,抓起铁钉一把一把往肚子里吞。徕子没有抢赢我,他恼怒道,你想死?美死你!
铁钉在肚子里横七竖八地戳,戳出的血很快将肚子胀成了鼓,我痛得在地上打滚,越滚越戳,越戳越痛。我就是要把自己戳死痛死。
狗日的徕子,他进屋去拿来两根筷子一把菜刀,他把筷子剁成指头长短的几节,丢进一只水碗里,不怀好意地端到我跟前,说,你不是想扎死自己吗?喝下去,这些筷子头帮你扎!他搬开我的嘴,连水带筷子头往下灌,一边灌一边念叨:吞骨签,化骨签,九龙造水下深渊;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吾奉太上老君意,百物统统顺下去!
刚念完,肚子里那些铁钉立马就软了,柔了,还有那些积血跟痛,和着筷子头,温水样地化没了。
这个叫徕子的家伙提着我的尾巴说,我知道你心头有痛,有悔,有恨。他说我知道你生不如死。他说来,我让你忘掉所有的记忆好吧。
他提着我的尾巴,念念有词:此际土地,神之最灵,通天达地,出入幽冥……将我旋转起来,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天地混沌,眩晕迷乱,疼痛、饥饿、寒冷、惊恐,还有生离死别的悲痛……所有记忆都随着身子的飞速旋转纷纷扬扬,如雪花般,消散在茫无际涯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徕子终于停了下来,说现在好了,你再也不会有那些伤心失悔的记忆了。果然如他所说,我的脑子一片白茫茫,空蒙蒙,我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全新的世界,没有好奇,也没有惊喜,更没有悲伤跟恐惧。
有个秃脑袋踅了过来,他捂着耳朵,说徕子,你狗日的老光棍,是怕去了天城孤单,才要抢下这个猴子陪你的吧!
我坐在雪地上,努力想抓住脑子里哪怕一星半点的记忆,可什么也没抓到。徕子没有理会那个秃脑袋,他看着我,说你现在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叹了口气,说你就跟我作个伴,当我的尾巴吧。他说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记忆转回来,还给你。
到时候?什么是到时候?记忆?什么又是记忆?我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不成,一摇头更懵懂。
我就成了徕子的尾巴。
尾巴,说真的,狗日的寨佬眼睛有毒,他说得没错,老子就是怕城里孤单!后来在天城,徕子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紧搂着我,脆弱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