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弥读小学前,爸妈叫她小弥。读一年级后,爸妈改口喊丘弥。丘弥,学校怎样?丘弥,老师表扬你没有?丘弥,跟同学友好吧?两人一口一个丘弥称呼女儿,是听从老师建议,家庭与学校同步。那么叫,是让丘弥有成长意识。丘弥进入广播电台工作后叫晨曦。首次进直播间的兴奋,被晨曦这名字冲淡。到播音组报到,播音室主任老余就看着她琢磨,丘弥,丘弥,这名字听起来硬,不柔,也不亲切。那时,丘弥年轻单纯得只有A面没B面,第一天到单位上班,第一次听别人否定丘弥这个名字,有点难为情。老余对丘弥说,得改一下。老余摆出一副思考模样,左手横在胸口,右手托着下巴,嘴里念念有词,但几秒后便说,晨曦,以后你在节目中叫晨曦。晨曦这名字仿佛来自老余的灵光乍现。但丘弥看得出,晨曦这个名字其实早在老余脑袋里搁着,老余思考是装模作样。丘弥点头。老余是台里领导、权威、前辈,丘弥只能点头。丘弥不喜欢晨曦这个名字,此名不如本名文艺。
四年前,丘弥进交通音乐台时,广播受众已大幅下滑。收音机不再是日常用品。电台被电视和报纸压榨,退到墙角,后来退到墙角缝里,气若游丝。电台受众潮水一般退却,没迎来再次涨潮时刻。广播当年唯一、不可替代的显赫,烟消云散。在省宣传部门集中记者采访时,电视台记者最吃香,先得到嘘寒问暖的关心。报社记者稍次。上了采访车,电视台、报社记者牛皮烘烘,摆出缺我可不行的架势。电台记者不入法眼,自己主动到车后找个位子坐下。其中原因,瞎子都看得出,白痴也想得通。各级领导习惯看电视新闻。新闻里隐藏秘密,隐晦信息也多。老百姓看不懂,领导看得一清二楚。电视当仁不让占据了传统媒体老大位置。报纸每天会被送到领导办公室,让领导工作之余阅读。头版上若是有篇领导的报道处置不当,或短小,或标题不醒目,报社总编室会接到某些批评电话。领导的批评,让电台嫉妒。领导现在难得听广播。据说电台曾有一个推广计划,给各政府部门办公室赠送收音机。报告送上去,很快被宣传部退回。电台台长没好意思打电话去问原因。报告被退回属于被打脸,去问等于将脸伸过去再给人抽。好在私家车发展迅猛,让广播存口气,续了条命。台长说我们电台得好好感谢汽车公司。城市有多少车辆?两百多万。其中十分之一听广播,那就是二十万。后来台长又加了一个需要感谢、致敬的对象。不是部门,不是人物,而是堵车现象。因为堵车,高峰期每辆车在路上要待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小时是实打实收听时长,广告效应惊人,比电视报纸都好。这些数字,是电台广告室人员对客户必讲的话。有广告,就有收入。这是电台生存之本。
丘弥所在的电台是交通音乐台,电台开会时称他们这边为二台。台领导来自一台,播音主持全是新招聘,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主持人年轻,交通音乐台节目有活力。除播报《整点新闻》严肃认真外,台领导允许二台节目主持人可以在节目中插科打诨。当然有底线,有些规则要遵守,有些红线不能碰。为讨好听众,交通音乐台节目追求有特点。一直有听点,全程无尿点,这是节目编排原则。
丘弥在交通台主持新办音乐节目,叫《伴你同行》。节目名是老余思考后取的,但丘弥认为土得掉渣。按照丘弥意愿,叫《音乐大巴》更时尚些。面对老余,丘弥把这个名字憋在肚子里,好几天才消化掉。《伴你同行》分上午档、下午档。上午从10点做到11点,下午从15点做到16点。后来交通音乐台有了起色后,上午档改作《寻医问药》,话题是无痛人流、前列腺炎、高血压等,直播室坐着各式专家。那些专家有江湖郎中之口才,讲起来滔滔不绝,企图通过电波将声音幻化成一把斧子,把听众脑壳劈开,将他们的愿望装进去。《寻医问药》节目不是丘弥主持。幸亏不是。丘弥没结婚,做不来那样的节目。主持《伴你同行》,不需要讲太多话。节目开始的一段话,是录制好的,丘弥只要等导播播放完,就可以让音乐说话,去茫茫人海中触碰各种灵魂、情绪。那时,还没数码音乐,做节目靠盒带、CD碟。节目时长一个小时,丘弥要准备20首歌曲。开始主持节目,丘弥既新鲜又紧张,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巨大穹形空间讲话,这个空间里充斥看不见的耳朵。紧张是因为老余。试用期播音主持好不好,由老余说了算。丘弥知道,老余会竖着耳朵在办公室听她的节目。大半年时间,做完节目出来,老余都会在直播间门口截住丘弥,像老师领学生一样,把丘弥领到办公室去谈。丘弥尊敬这位电台长老,但跟在老余身后走,有些念头会冒出来。余主任是否疯癫了?余主任喜欢调戏文艺女青年?这些念头不好,丘弥为自己脑中有这种想法而羞愧。待丘弥坐在老余办公桌对面椅子上,老余对丘弥道,好的方面我就不说,直奔主题,只说问题,你不要有心理负担。那大半年时间,老余每次都是这样开始。丘弥点头,心里发虚,毕竟在试用期。心虚,看着老余的眼光隐隐泛出粼粼波光。老余笑道,晨曦我把你叫来,不是要批评你,只是和你探讨交流。丘弥再次点头。老余说是探讨交流,其实是教诲。老余教诲几次后,丘弥被老余弄得嘴巴不知怎么开口,失掉方向。老余说,你播音功底扎实,字正腔圆,清晰有力。但这是档音乐节目,我倒希望你带点这里的口音,你知道为什么?丘弥摇头。老余道,我们要讨好听众耳朵。你播音好不好,不是由我说了算,听众是裁判。听众不会赞叹你的偷气、抢气、就气技巧,不会去注意你的胸腔共鸣。他们只在意声音爱听不爱听,耳朵舒服不舒服。所以做节目要用声音讨好听众,让他们记住你和节目,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声音就不愿转台。老余讲的,许多与丘弥在学院学的不一样。学校里老师讲声音条件、声音要素,讲怎样给一个播音员的声音赋予很多要求,然后就是一丝不苟地练声,舌头、牙齿、鼻子、胸腔、肺部、丹田、声带,一样样练。到了老余这里,许多东西被推翻。老余说,听众不爱听我们的节目,广告商就更不爱往我们电台投广告,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丘弥点头。在老余面前,丘弥只剩点头的份。老余又说,你要讨好听众,你知道你的听众是什么样吗?这个问题让丘弥一愣,暗想,我怎么可能知道听众是什么具体样子。老余道,现在有私家车的,都已经有经济基础。这也意味,我们的听众在40岁这条线上浮动。你要讨好的是40岁左右的男女群。你父母正是这个年龄段,你注意下自己是怎样讨好父母的。有了这个概念,你就知道在直播时该怎样讲话,该播放什么样的音乐。人到中年,接受事物有个延迟。并不是正在流行的就是节目最合适的。
按老余说法,玉不雕琢不成器。老余是声带雕琢工匠,先后雕琢出十几副好嗓子。有几副嗓子拿到了省金嗓子奖。这可是虎口夺食,力压一台那些正统主持人拿奖,不易。在老余指点下,丘弥的声音在节目里多了起来。谈对音乐的理解,延伸至对生活、人生的感悟。这让老余满意,认为丘弥感性的声音很适合音乐类节目。但是,老余说。丘弥在交通音乐台过了半年时间后,老余跟她谈话频繁用但是,老余说到但是,丘弥就知道他仍是要指出问题。老余说,但是,我有个建议,你的声音还有潜质可挖,你可以将感性两个字,结合音乐倒过来发挥。感性两字倒过来发挥,就是性感。丘弥笑笑,这次没点头。老余也知道,丘弥算是默认听进去了。现在受众面发生了变化,年轻人占据了大多数车辆的驾驶位,不讨好他们已行不通。
声音需性感,是老余给丘弥的最后建议。丘弥听进去了。被老余借调教之名折磨大半年时间后,丘弥在性格上成为有A、B两面的人。A面是丘弥,原来的大家闺秀样子。B面是开放姿态的晨曦。在B面上,晨曦可以为节目听众把丘弥不爱说的话说出来,不肯做的事做出来。老余给出性感建议,丘弥只会让晨曦去做。
不久,丘弥调到省广电总台节目制作中心。离开广播电台,丘弥还没能明白老余这个人。在一起工作四年时间,丘弥总把老余像张相片一样挂在墙上仰望。说近是近,说远是远,既熟悉又陌生。丘弥虽目睹老余也对其他主持人细致调教,但能够离开老余,丘弥感到轻松。她不喜欢老余日复一日传递来的压迫感。但到了电视台,丘弥才知老余只是个钻节目的小巫。大巫在电视台这边,有许多。
丘弥到电视台,是因为两件事。一件是电台、电视台整合进省广电总台,连最吃香的有线电视台也整合进来。各方面都整合。工资福利相差无几,电台的人欢呼雀跃,只有领导层不乐意。整合后钱不能随便开支,全由集团财务中心收支,集团老总签字。有线台那班人也唉声叹气。没整合前,电台的广告投放量,只占有线台一个零头。以往有线台经营收入多,拿得也多。过年过节,有线台的人回家都偷偷摸摸的。电台、无线台只能眼红人家能够鬼鬼祟祟地拿福利。另外一件是《金嗓亮音》节目需要人手。丘弥进入节目组,不做播音主持,做节目宣传。在新一季节目录制播出前,集团抽调了十五个人,充实节目组。电台一下过来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