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8年第04期
栏目:小说榜
在开庭前,站在墙角的哑女看到他们聚集在了大厅中央那张方桌的四周。七岁的男孩豆豆被他的姨娘小鹤搂着,他皱着眉头。仿佛心头正压着一块从未有过的沉重石块,他不知道今天过后,将如何面对此刻作为原告和被告的这些亲人。他正逐一地将目光望向亲人们,似乎像是在乞求和挽留什么。他正对面是一脸疲惫的爸爸,爸爸的右侧是瞎子周阿炳和他的姐姐周颖,左侧是一位陌生人。
开庭还有段时间,哑女看到豆豆摸了摸眼角,又摇着小鹤的胳膊说:“小鹤姨娘,你能不能和爸爸、叔叔、阿姨陪我一起再玩一次‘真心话大冒险’,我们已经好久不玩了。”
小鹤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今天将自己的姐夫、豆豆的爸爸东宁告上了法庭。她向他看去,他点了点头。六人围着方桌坐下,豆豆从身后掏出一把扑克牌和一只魔方,努起小嘴说:
“今天的真心话我们只说与亲人有关的,为了避免难为情,大家就对着这只魔方说吧。这里有六张牌,其中之一是红桃K,发到谁手上谁说真心话……”
——楔子
小鹤
我决定和瞎子周阿炳分手的那天天空刚刚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飘落的雪花顷刻间便覆盖了黄昏时候的街道,我走出周阿炳的按摩店,随手提着的密码箱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沫,由于没有人踩踏,地上的雪花如一个柔软的棉花被,我拖着密码箱在雪地上走,雪地上划出两条细长的印子,露出红褐色的马路砖,可转眼间,两条密码箱轮印就消失了,有那么一刻,我恍惚了,我仿佛看到了雪白的地上露出两道血爪抓出的印痕,继而又愈合了。
我后来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那是阿炳的声音。我猜测瞎子周阿炳这时候一定摇摇晃晃地从按摩店走出,跌撞着冲出巷子,他没有打车追上来,肯定是刚冲到人行道上,就脚底一滑,跌倒在地。我想象他爬起来时,额头、鼻孔、嘴里应该全是雪花,他茫然地在街道左右盼顾,嘴里念叨两声“小鹤……小鹤”,发现周遭无人,便大声喊起来“小鹤!”,此时我已经走出很远,我听到远处传来周阿炳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径直朝车站走去。
在售票厅,我买了去往省城的车票,说来不巧,一趟车刚离开,一个小时后,还有一趟。我坐在候车室里,看着候车室进进出出的人,他们的脚底沾满了雪泥,在候车室的地板上留下一块一块雪片。那时候我越发地感到冷了,在冰冷的座椅上我将两只手缩在胸前,抱紧了自己。
一个小时的候车,我原本可以陷入长久的沉思的,比如说记忆中,二十四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这么形单影只地去车站,比如说我应不应该选择这样一个天气出行,我知道我即使想也想不明白,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深入地想,就看到候车室门口的塑料门帘被人狠狠地揭开,走进来一个人,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来人正是瞎子周阿炳。小女孩把阿炳带到了我面前,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看到迎面走来的周阿炳,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阿炳说,小鹤,跟我回家吧,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要走的。阿炳说,怎么这么突然,要走,你要去哪里呢?我看着阿炳的左边那只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那只眼睛似乎要挣扎着转动,我的心里猛地一下生出巨大的悲伤来,我说,兰州的补习班要开课了,说好的要过去补习,你回家吧。周阿炳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刚要说不回来了,话到嘴边又变了,等考完试,就回来。
坐车离开前,阿炳把一千块钱塞在我的手里,阿炳塞钱的动作不容迟疑,他先在空中摸到了我的肩膀,然后沿肩膀向下,顺着胳膊摸到了我的手,然后腾出一只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按到我手里,我摇摆着不予接受,可阿炳那只常年给人按摩的手相当有力,右手顺着我的指头关节,将我的手掰成了拳头状,那叠纸币就被牢牢地握在我手里了,我感到被他捏疼了,兴许他没感到,他习惯了用这样的力道捏别人。阿炳转身,在小女孩的带领下,走出了候车室,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我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地走向车门,仿佛是被后面的人簇拥着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此时车窗外的雪下得更猛了,沸沸扬扬,陆续进车的乘客把窗玻璃呼成了一层朦胧的雾,我突然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赶紧将玻璃擦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体。从这小小的透明体里望向外面,车站口有一对紧紧拥抱的男女,男的穿着蓝色的羽绒服,女的则将头紧紧地抵进那羽绒服里,车快要走了,女孩仿佛梦一般醒过来,就要离开时,男的又将她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放在自己嘴边哈气,是的,天气太冷了,这么长久的拥抱,那搀在彼此身后的双手一定冻着了吧,我心里说,看啊,他们多好,多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