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上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榆条沟遣送来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姓翁。这坏蛋原来在北京一个大学教书,是个教授。因说过反动话,判了刑,贬到这个最穷最苦的地方,监外执行劳动改造。翁教授年纪不到五十,清秀和善,咋瞅咋不像个坏人,吃亏的是遇事爱讲个死理。队长分派他挑大粪,到各户收屎尿。翁教授戴着手套、口罩干活。山沟里自从有人那天,就没见过这洋玩艺儿!大伙老远就指指划划地说稀罕。不巧,让张会计看见,马上组织社员连夜批斗。翁教授不服:“我确实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可没有哪条规定不让戴劳动保护。我用自己的钱买口罩、手套,为的是把集体的活干得更快、更好,这有错吗?”
大伙一时接不上下句。张会计吼他:“连我们贫下中农都没人享受这玩意儿,你个反革命凭什么?”
翁教授回答:“谁都可以戴。哪个愿意买,都行。口罩、手套没有政治背景。我在监狱里劳动时,上面按月发给,一分钱不要。”
这下让张会计逮着话把儿啦:“你这话就是说,咱生产队还赶不上监狱?我们贫下中农生活在比监狱还差的地方?真是用心歹毒!你觉着自己认几个字了是不是,毛主席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抬手扇了翁教授俩嘴巴,又当场把他的口罩、手套夺过来,扔进粪池,批斗会直热闹到下半宿。
批斗会要全队人参加,杏儿得以在场,见丈夫胡说八道,非理欺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但一只不下蛋的鸡,在妯娌中都矮人一头呢,何况队里都是男人当家,她敢说什么长的短的?杏儿心里便对翁教授产生了一些同情。真是,那么深的学问,凭什么受这份小人气,就如她杏儿,生得这一副好模样,凭什么在一帮蛤蟆样的妯娌群里,反倒抬不起头!
早上,翁教授肩膀上横着根黑糊糊的柞木扁担,两端各一只硕大的胶皮粪桶,那是将废轮胎削去外皮改制而成的,抗烂,却比普通水桶重出好几斤。教授禁着鼻子,舀了东家舀西家,够上多半担了就挑起,两只手死死地攥住扁担前端,腰拼命往后弓,不像是挑担,倒像是往山下拽一头不肯走的犟牛,就那么颠着碎步儿,往坎下捱。
忽然,扁担被一只雪白的手握住。翁教授吓了一哆嗦,抬头,见一丽人儿,一双杏眼儿虽在笑,却找不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儿:“您这哪是挑担,我看像拉犁。来,我教您咋挑。”
翁教授想坚持,可那担子已移到了丽人粉肩上。“你看着,腰得挺起来,腚往后使劲,这样,就算脚下滑一点,也不至于跌倒;不能两手擎着扁担,一只手足够,不然,挡得你眼睛看不见脚下,遇见柴棍儿、树根儿,还不给绊倒了?”翁教授怕惹贫下中农瞧见,又生出批斗的事儿,连忙往回夺。不过,他接受了丽人的提醒,腰杆儿到底敢直了起来。嘿,这样挑担确是省力,如何一直没人点化他呢。
翁教授知道了帮他的这位丽人叫杏儿,是张会计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