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1年第10期
栏目:人间杂谈
杏儿跟她娘来到榆条沟时,山沟里的光棍汉们都只认出她娘是一个女人。至于这孩子,饿得像只压腰葫芦,硕大个脑袋擎在小细脖上,极不匀称,走路时,断不敢突然在后面喊她,若是那孩子转头急了,担心细脖筋抗不住大脑袋的惯力,一不小心给拧成麻花劲儿,那可要命啦!这样的孩子,哪会有人留心她是男是女?娘儿俩从山东要饭讨到这沟里,有人可怜闺女饿惨了,就从灶坑里掏出几只烧土豆拍在地上,哪想到这孩子手不怕烫,捧将起来不吹灰不剥皮儿,上下牙仅仅象征性地磕几下,就忙不迭地抻着脖子下咽,噎得“勾儿”、“勾儿”的……老半天才腾出嘴,冒出一句话,酸透了周围所有人的心:“哎呀娘,真好吃煞了!”杏儿娘就放出话,哪个能给口饭吃,娘儿俩就跟谁过。遇年长的,娘嫁;若是年少的,闺女嫁。然而,光棍们倒是围了一圈,却都只会干咂巴嘴,没人敢点头。这沟里穷得吃盐都得数着粒儿掂对,养不起呀。大伙暗地里嘀咕,养杏儿娘倒是中,瞅她闺女那副模样,万一喂活过来,日后嫁给谁去?扒拉来,扒拉去,最后还是落到了刘盲流手里。老伙计会做点木匠活,给人干活必得供饭,粮囤子略微宽裕些,也就是冲着可怜这一点上,好歹收留了她们娘儿俩。
得着口吃的,杏儿便像淋到伏雨的苞米苗子般“噌、噌、噌”地蹿起来了,多说有一年半工夫,不但长成高挑挑细溜溜的个子,那脸盘儿俏得呀,往墙上一贴,那就是画儿!榆条沟的光棍汉个顶个从后脑勺木到脚后跟,当初咋就瞎了眼哩。
杏儿成了榆条沟的“年”,成了小山窝窝的“节”,折腾得小后生们整宿整宿睡不实成。刘盲流在旧社会当过几天伪职员,娶到杏儿娘,被窝刚焐热乎,历史问题就被抖搂出来了。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往头上一扣,职务就改为了阶级敌人,一有运动,就得薅到台上批斗一阵子,仿佛他真有能力把无产阶级政权搞垮似的。杏儿摊上这样的后爹,肚子虽饱了,可腰又着实挺不起来,觉着自己等于半个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那年头,对成分这问题看得尤其重要,当年错过了杏儿娘的孙老汉便常常撂话给杏儿听:“可惜了的。心再红,根儿不正也是枉然,将来杏儿养了儿子,当兵人都不要呢。”
但继父那人,好像只反革命不害家人,临死前,还没忘反复叮嘱杏儿娘:“凭咱杏儿这副模样儿,别让她窝在这穷地方,一年四季吃糠咽菜。你当娘的好歹去城市里给寻个主儿,人家工人好,哪月还不捞着几顿细粮吃吃呀。”
杏儿有杏儿的主意。只要有的吃,粗的细的在乎个啥?嫁了工人,娘扔在这山沟,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她咂摸,榆条沟光姓张的占去一大半,势力极大,要是靠上这个家族,起码少受欺负。姓张的有个男人当小队会计,只因模样差了点,眨眼就三十了,仍打着光棍。张会计瞄上了杏儿,借外出办事的机会,掐下点旅差费,买回些雪花膏、头绳儿啥的,抽队里夜间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工夫,悄悄塞到杏儿手里。杏儿心里颤得不行,就觉得自己高出其他姑娘半个脑袋。姑娘不算少哩,张会计怎么就偏选中了个她!杏儿决定嫁这张会计。杏儿嫁张会计有自己的盘算,当着会计,大小是个领导哩,亏不着丈母娘。娘嫁过历史反革命,人说整她,就一句话的事,帽子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女婿咋也能护一下吧;再说,模样儿不顶吃不顶喝,她杏儿倒是挺俊,可大字不识一个,跟傻子有甚出入?看人家,兜里别两支钢笔哩。
杏儿就成了张会计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