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4年第07期
栏目:民间传奇
言子遭遇大师的那天,石子街正飘洒着如丝如粉的小雨,大师就在这个时候朝他家的石库门洞走来了。大师身着雪白的真丝长褂,手上举着一把红色的桐油纸伞,另一只手上抱着一只白猫,据说那小猫就是他写生用的。大师不仅擅长山水,人物也画得令人拍案叫绝。他画的古代仕女,手中都捧着一只十分逼真的小猫,那猫画得跟真的只差没有叫声。据说言子家有一阵曾闹过鼠灾,老鼠多得连猫都无法对付,每当天一黑,家里那只养了多年的老猫就悄悄出走,任凭这帮家伙胡作非为。后来言子的父亲就请大师画了一只猫挂在客堂里。也真是怪了,自从挂了这张画,家里的老鼠都老实了,夜间再也不敢出来造反了。按说,这画上的猫尽管画得很逼真,可是它又不会叫,那些胆大包天的老鼠们怎么就被吓住了呢?此事作为一个谜,一直存在言子的脑子里。言子在做了大师的关门弟子后才晓得个中奥妙,原来是大师在画猫的颜料里,兑进了猫尿,这幅画在中堂一挂,鼠们就都一个个呆在洞里而不敢轻举妄动。猫尿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老鼠一闻两条腿就打颤,而人却闻不出来。所以这幅画挂在中堂却无伤大雅,客人看了后都啧啧赞叹。客人们感觉这画中的猫就差一声叫唤了,但是他们却不晓得里面的奥妙。按说这画里的猫尿,日子一久,气味也会慢慢消失的,可这幅画只要挂在家里,老鼠就不敢出来走动,也不知是啥原因,而言子又不好问鼠类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手举着红伞一手抱着白猫的大师正朝石库门洞走来。那刻,言子正将眼睛贴在门缝间,门缝外的风景就成了一幅写意画,画里的人物就是大师。大师走到门前,收了手中的红纸伞,一只手刚按着大门上的门环轻轻叩两下,石库门就开了。那是言子开的门。言子开了门后,眼睛盯着大师看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后就弯下腰,朝大师深深鞠了一躬。大师起先一直立在门外,倒是那只猫却突然从大师手里来了个空中腾跃,一下跳进了大门,穿过天井直奔客堂,蹲到大师画的那幅画前,对着悬挂在墙上的那只猫咪——咪——叫起来。这时候,言子的父亲已从书房里迎到门口,双手抱拳朝大师施了礼。父亲近来总是咳嗽,而且一旦咳起来,就没完没了,脑袋深深地朝胸前勾去,身子也一点点缩着,直到咳得人佝偻得像一只刺猬,才又慢慢缓过气来。这天,父亲晓得大师要来,精神稍好了点,咳得也轻了。
不等父亲抱拳的手松开,大师就一脚跨过大门,走上前来捧起父亲的两只手,轻轻放下,随后就拉着父亲走进书房。
父亲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烟墨的纯香。可以这么说,言子从小就是闻着这种气味长大的,要是哪天没有闻到这种香气,他就会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无光;看地上的青草,青草无色;就是见了家里的人,也觉得这些人都少了精神,一个个都像是纸糊的似的。大师进了书房,就先扶着父亲坐上一张躺椅,随后才在躺椅旁的一张红木椅子上落了座,并咪咪叫着招回客厅里的那只白猫,将它捧到父亲怀里。父亲接着那只猫,白得像宣纸的脸似乎有了一丝血色。这时,言子就看见父亲的嘴启开了一道缝,接着,大师就将脸凑近了父亲,言子从大师的表情看出,他是在听父亲说话。言子还看见,随着父亲嘴唇的不断翕动,一句句吴侬细语就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朝着大师那只下垂很长的耳朵里飞翔。每当飞进一句,大师的头就点一下。父亲说话的样子很吃力,耷拉在上唇的那几根稀疏的灰白胡须就像老山羊在嚼着一根永远也嚼不烂的草根那样不停地颤动。当然大师也蓄着胡须,大师的胡须黑白参差,里面流淌着生命的汁液,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都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言子的目光在两绺胡须间跳来跳去,两只手早已按住了那块镂着金字的安徽松烟墨,在一块端砚里慢悠悠地磨起来。言子右手捏着墨块,左手按在右手手背上,两只手的力气都汇集到那块松烟墨上,墨块的底部顶着砚池,悠悠地走着,像一个孤独的行者。
起先,墨块在砚池里行走时,前面留下的脚印就被后边涌来的潮水淹没了,但慢慢地,那些迫不及待赶来的潮水就再也没法淹没墨块的脚印了。这时候,大师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搁在笔架上的一支长锋羊毫,先是在一只盛着清水的钵子里浸了片刻,拿出来,挤掉笔肚里的水,再舔蘸砚池里的汁液。随后长锋羊毫蘸着鲜嫩的墨,就迅速杀向早就铺在画案上的一方四裁三的宣纸。
仅仅是几袋水烟的工夫,一帧《初雨樱桃》就画好了。大师题上款,忽然又从长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方印章,在事先准备好的印泥盒上按了按,又揿到了题款下方。大师用右手大拇指按着印章,朝下压了一下,随后轻轻拔起。言子就拎着那帧画的两只角,举在手中走向躺在藤椅里的父亲。言子站在画的背后,初雨的樱桃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当然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他从背面却闻到了画面上的春雨气息和樱桃清香——其实在大师盖印章的那一刻,他嘴里的口水就哗哗流动了。他站在《初雨樱桃》的背后,就料定父亲此刻的嘴里已经滋润。因为父亲最爱吃的就是樱桃,父亲不但爱吃樱桃,还爱吃无锡的水蜜桃,爱吃宁波的杨梅,父亲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天不吃水果。父亲说水果在生长的过程中,吸取的全是天地间的精气,吃了水果能长寿,吃水果人会变得越来越聪明。父亲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吃水果了。父亲得了一种病,这种病畏寒,医生特别关照不能吃水果,吃了水果就会雪上加霜。可是生了病的父亲又特别想吃水果,于是大师就想了一个办法,每隔一天来为父亲画一幅水果。大师说三国里的曹操就用过望梅止渴的绝招,我为什么不能来一个画梅止渴画桃止渴呢?大师住在润州一条叫听雨巷的小巷里,每隔一天就坐着火车来毗城看望父亲。每趟来了,只要一进家门,大师总和父亲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两人总是执手相谈。言子从两人说话的神态里,知道他们谈的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待谈过一阵后,大师就为父亲画一幅水果。大师画的水果每次都不一样,有水蜜桃、枇杷、杨梅、红草莓、梨子,总之,世界上的好水果,都被大师的画笔采到父亲的书房里来了,这些人世间的美味,就挂在书房四周的墙上。
父亲看着言子手里举着的《初雨樱桃》,顿时就来了精神。大师画里的气韵就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父亲那颗苍老的心。其实父亲并不老,父亲才三十八岁,比大师才大两岁。父亲是心老了,父亲心老的原因是生了两个儿女全是先天失聪,都是聋哑人,而母亲又早亡。父亲在母亲早亡后,曾写过一帖楹联挂在自己的书房:
报夫人唯有不娶,
有儿女以尽父责。
想不到三年后,父亲却又得了跟母亲一样的病。这种病言子认了字后才晓得,是叫肺痨。那时候尽管西方已经发明了抗菌素,但在中国这种病还属于不治之症。
父亲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示意言子将画摊到书案上。言子放好了画,父亲就走到书案前,拿起大师刚才用过的画笔,在砚池里蘸了一点墨,握在手中,喘匀了气,随后就在画幅的边缘题了一首诗:
后羿失弓未射时,
赤地旱情火已迟,
忽闻江南逢甘霖,
樱桃枝头初挂雨。
父亲题完了款,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病体虚弱,手已抖得不能自已。言子连忙从父亲手里接过笔,握在手中,笔管上还残留着父亲和大师的体温,一阵阵松烟墨的清香,从笔头上飘散开来。言子突然伸出舌头,像小牛犊子舔草似的用舌尖舔了一下笔锋。于是,一股淡墨霎时就弥漫了言子的整个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