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毕竟是女人,十多天过去了,不见下文,吴瑛的脸就阴得像要下霜结冰,洗碗时碗响,倒茶时茶溅,冷不丁不是筷子洒了一地就是茶杯盖掉地上摔成碎渣渣;睡觉时后背又冷又硬,简直就是一块铁,扳不动焐不热。周民知道他已经趟进了地雷阵,稍不注意就会像《地雷战》里的鬼子那样被炸得人仰马翻。虽然胡部长说了那样的话,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对于领导的这一类许诺是不能太过认真的,因为领导心里装的都是大事,这类小事就像筛网上的芝麻,稍不注意就从筛眼里漏掉了。再说,对于胡部长来说,佘副市长是他的上级,求上级办事不仅需要选择时间、地点和场合,还要看上级的情绪是不是很好,等等等等,只要有一个环节出差错,事情就会彻底弄砸。所以得让胡部长有耐心等待,见机行事的余地。既然吴瑛如此迫不及待,周民就只好自己先做点努力了。他当然知道这年头求人办事是何等困难,然而办成办不成,都必须走一走形式——现在什么事情不都在走形式呀!思来想去,决定先找褚主席。
褚主席是吴瑛她们机修厂的上级公司的工会主席,副厅级,周民只是个小科长。但两个人毕竟都是从基层平起平坐混上来的,虽然混出了差距,关系却一直不错;再说褚主席又是个和蔼可亲不摆官架子的人,而周民却有点老人头,喜欢在当了官的老熟人面前摆点老资格,所以周民一进褚主席办公室就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啊哟,几个月没见,主席大人的肚子怎么就像暴发户的钱包一样猛然鼓起来了呀?”褚主席哭笑不得,亲昵地骂了一句:“你这小子!”然后笑着问:“主任同志是不是来检查卤鸭节宣传工作的呀?”周民故作严肃:“知道就好。人家单位一个个轰轰烈烈雷厉风行,你们公司却稳如泰山没一丝儿动静,不想好啦?”
说了几句,褚主席问:“最近在写什么大作呀?”周民信口开河:“有个微型小说构思,你给参谋参谋:题目叫《惯性》,说是有个单位一把手,因为贪污事发,检察官宣读完逮捕令以后让他签字,他提起笔就在逮捕令上写了‘同意逮捕’四个字……”褚主席哈哈大笑,指着周民骂道:“你们这些臭文人,成天生着法子编派人家。”笑了一番又说:“我知道你今天既不是来检查工作也不是来跟我谈小说的。什么事快说吧,我可没时间跟你打哈哈。”
周民见来意被戳穿,有一点小尴尬,索性将老婆的事兜出来。褚主席不接茬,哈哈笑着,一会儿埋怨周民去年给省报写的那篇报告文学中将他们这一块写少了,一会儿又说今年卤鸭节结束以后的总结还得靠你的笔杆子呢。两个人情绪都很放松,两张脸笑来笑去,像两盘迎着太阳开放的大葵花;两颗心却又都像在酸梅汁里浸久了,胀是胀得很饱满,酸也能酸倒牙。哈哈哈哈,别急别急,这可不是着急的事情。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嘛,是不是?文人大都敏感得讨厌,一股小穷酸就在周民心底乱涌乱涌的了。想想自己,堂堂正正男子汉,为了老婆有份工作,多拿几个熊钱,却要低声下气看人家脸色,赔人家小心,窝囊不窝囊?于是就想抬腿走路。褚主席其实很讲义气,当然不会忘记在基层时两个人的友谊。再说,周民是什么人?人家是作家嘛,文人嘛,更主要的是人家跟胡部长那么近,又负责着卤鸭节的宣传工作,请还请不上门呢!宁可得罪阎王也别得罪小鬼哟!褚主席是会做人的人,当着周民面给机修厂的尹书记挂了个电话。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周民听不见,但从褚主席的话和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准是一大堆困难二大堆原则三大堆道理。放下电话,褚主席无奈地笑了笑,周民也失望地笑了笑。他知道,工会主席往下面说话并不怎样灵。
周民垂头丧气往回走,猛然想起了腾飞公司的师经理,心底不觉又浮起几线希望。师经理以前是周民邻居,前年周民还给腾飞公司写过一篇报告文学,猛吹了一番,师经理因此成了省里的优秀企业家。从此师经理对他就另眼相看,曾经很讲义气地拍过胸脯:“今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尽管找我,别客气。”想到这里,周民兴奋起来,连忙骑着那辆连小偷都不屑光顾的“安全牌”自行车,一路“叮叮咚咚”来到腾飞公司。腾飞公司的文章全做在鸭身上,主要产品有鸭绒被、鸭绒服、鸭绒枕头以及各种鸭肉罐头和鸭蛋产品。刚进大门,周民就被一股又臭又骚的气味呛得喘不过气来,只见顺着墙根放着一溜大缸,里面腌着一只只咸鸭以及鸭肫、鸭心、鸭肠,旁边还有一堆腌制咸鸭蛋的黄泥以及制作松花蛋的黑泥、稻壳什么的,空中到处飞舞着鸭绒……
毕竟快一年没见了,乍一见师经理,周民几乎不敢认。虽然飘在肥大肚子上的领带艳得俗气,但一套银灰色西服却也使他风度翩翩,只是那个躲在肥厚的脖子后面的脑袋,多少有点像嫖客见了公安干警,显得畏畏缩缩,理不直气不壮。师经理还像以前那样豪爽,见到周民就哈哈大笑,连声“稀客稀客”,让进了办公室,大呼小叫地喊来娇滴滴的女秘书给周作家泡茶。周民见师经理这样热情,不觉有些感动,正想说话,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了,小心翼翼探进一颗脑袋,小心翼翼走进来一个人,俯在师经理耳边小心翼翼嘀咕了几句。师经理眉头锁得比银行保险柜还要紧,满脸阴风:“跟他们说嘛,卤鸭节办完以后,有钱了给他们汇去就是了,不就十几万块钱吗,也值得左一趟右一趟地跑?”那人诺诺连声地走了。师经理摇着头对周民解释:“没办法。江苏高邮来要债的,欠他们几万只鸭子款,逼命似的。”周民笑笑表示同情。师经理笑着问:“今天怎么有空了?”周民笑道:“去年卤鸭节你们公司宣传工作做得不好,吃了批评。刚才我在外面看了看,今年怎么到现在还是一条横幅都没挂呀?连一条标语都看不见。”师经理连忙叹苦:“哎呀,哪有功夫啊。”又开玩笑地说:“我们下面人脚踏实地为卤鸭节做贡献,不像你们当官的高高在上尽搞花架子,闹得鸡犬不宁。”说得周民脸上不是颜色,只得尴尬地苦笑:“怎么能这样讲呢,这可是认识问题哟。”
正说着有人敲门,一个提着大旅行包的人一进来便从包里掏出好几个大大小小各种不同的玻璃瓶,自我介绍:“我是江阴玻璃厂的,我们厂生产各种各样的罐头瓶……”原来是搞推销的。师经理连连挥手:“去去去!”来人刚走,又喊来女秘书:“怎么搞的,什么人都放进来?”女秘书的小嘴唇优美地噘起来了:“我不让他进来不让他进来,他说他认识你……”师经理不高兴了:“也不想想,我能认识他这样的人吗?”女秘书不敢回嘴,低头走了。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铃又响了,说是市电视台广告部来了两个人,问做不做广告。师经理沉吟半天才发布指示:“就说我不在。中午在门口饭店招待一下,别得罪那帮小老子。”挂上电话,师经理疲惫地往真皮转椅上一仰,叹了口气说:“老周,难哪!这两年厂里老底都掏空了。今年卤鸭节,区里又让我出十二万,我上哪弄钱去?生产是生产了不少,卖给谁?你没看看我的仓库,底都压塌了呢!刚开始那几年,百把人,效益确实不错。可是树大招风,这两年又进来好几十,真叫人头皮发麻哟。”周民奇怪了,问:“你不是承包了吗,怎么……”师经理苦笑道:“这种承包有什么真实意义?人家既然有能力让你承包,就有能力不让你承包。再说,进来的那些人谁没来头?税务局的、卫生局的、公安局的、法院的,还有市里和区里的头头脑脑,哪个是得罪得起的?谁打招呼塞个人咱敢不接收?”周民听了,黯然无语,肚子里的打算早就像许多业余作者一样自生自灭了。
他实在不愿再厚着脸皮去找人了,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再找一下老袁为好。老袁是周民的老同学,现任劳动就业办公室主任之职。周民去找老袁是在那天晚上,是去的老袁家中——因为老同学说说话还是家中最好,家中充满了温情,不像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原则。否则为什么领导当得越大,住房就越宽畅办公室就越庞大?就因为住房大了才能堆放得下更多温情,办公室大了才能堆得下更多原则呀,是不是?工作需要嘛。
周民去老袁家之前在商业大厦里转悠了好半天,犹豫了好半天,考虑去老同学家谈谈心却带上礼物是不是有点俗气,最后还是咬咬牙用一百二十元买了一斤醉鸭肫两瓶鸭骨酒。老婆给了他二百元财政拨款,他打算晚上回去时用剩下的八十元给自己买一条香烟。他当然也害怕老婆审计,但想到有的小小银行职员敢于挪用成百上千万老百姓的血汗钱去炒股票炒房地产,他只挪用了几十元,算得了什么!就算吴瑛知道了,最多背一个开除家籍留家察看的处分。这年头背个处分捞点实惠的大有人在呢!
老袁有一个富丽豪华的家,进门当然得脱掉皮鞋换上人家的绣花软底拖鞋。周民本来也要脱,谁知老袁假客气,连声说:“不脱不脱。”不识相的周民当真就不脱了,一脚在黄亮亮的地板上盖了个鞋形图章,气得老袁老婆黑眼珠缩小白眼珠放大,小嘴一抿细腰一扭肥臀一晃,进房间打开了家庭影院。老袁老婆是老袁的现任老婆。老袁的原老婆由于不适应新形势,在激烈的竞争机制中被老袁优胜劣汰弄下了岗开除了家籍。老袁的现任老婆很年轻很漂亮,按照干部年轻化人尽其才的原则,理所当然当上了家庭首长,并且实行了家庭首长负责制。
这天晚上周民向老袁说了些什么,老袁是不是答应了,由于这是人家私事,又是在家中说的话,这里不便披露,因为如今是尊重隐私权的时代嘛。反正周民告别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情都不错,老袁指着他带来的醉鸭肫和鸭骨酒问:“这是干什么?咱们什么关系,还兴这一套?”然后还弯腰拉开食品厨门爽朗地笑道:“算了,我送你两瓶吧。要什么你自己拿。”周民一看,几乎吓了一跳,里面的酒足够开一个酒品博览会了!看看自己的总价值一百二十元的感情投资,汗一下子就漫了出来。这时老袁老婆摇啊摇地摇出家庭影院来送客,脸上淡淡地敷衍出一层笑意,那笑意比饭馆卖的汤上飘的油珠子还少:“哎呀,老熟人了,来玩就来玩玩呗,买什么东西?带回去带回去。”
走出老袁家,夜已深了。周民抬头看看满天星斗,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反正找人的形式走过了,对老婆可以有一个交代了——他不但忠实地执行了老婆指示,找了褚主席和老袁,还超额完成任务找了师经理。至于效果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只要努力了,就问心无愧——现在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