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挑担挪进屋里,扭脸的时候烛光跳荡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女子美如天仙。她大约有十八九岁,高挑儿的身腰凸凹分明,紧身的绸子布衫合身适体。端正的脸庞上有一双硕大的眼睛,似一汪秋水楚楚动人。随着眉毛的蹙动面颊上旋起酒靥,酒靥浮漾的时候那洁白的牙齿害羞地咬了一下鲜红的嘴唇儿然后露出光泽然后又急促地淹没在好看的嘴唇之中……这时候他才看清她有一条大辫子。那辫子又粗又黑从脑后甩过来直直垂在胸前那优美的弧线上。他痴痴地望着她,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误入了传说中的仙境。
那时候她也好奇地望着他,好一时才问:“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叹了一声,然后开始给她讲述路遇强人的情景。他讲的时候面部透出惶惑的表情,最后说:“他们不要我的财物,也不伤害我,只是领我走了半夜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把我放了,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那女子睁大了不相信的眼睛,问道:“天下会有这般好的强人?”
“真的!”他急急申辩说:“我说的全是真的!”
那女子偷偷笑了笑,说:“真也好,假也好,你既然来了,就是俺们的客人。你大概饿坏了吧?”
他已没了教书匠的清高,失魂落魄的惊慌仍残留在双目里。他万分感激地望了望那女子,禁不住地连连点头。
那姑娘盈盈地走出了屋,只留下一片少女的气息。他乏累地坐在床沿上,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室内。室内摆设极简朴,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有一粗制花瓶,插着一束野花。花开得正旺,红的黄的青的白的颜色在烛光中变幻,更显得生机盎然。这时候他才看清房子是用木头和树枝搭起的,上面苫了厚厚的茅草。草棚像是刚拱起不久,墙上的泥巴还透着洇色,干的地方裂出无数条缝隙,露出内里的树枝和茅草。夹墙很薄,能听出隔壁有人睡得正香,轻微的鼾声、梦呓声给人慵懒的感觉。有人翻了一个身,然后又香甜地睡去。
隔壁大概睡着她的父母或兄弟姐妹们,这里可能就是她的闺房——他猜测着,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床上的铺盖。铺盖很新,大红的缎面上描龙绘凤,掀开了,那上面还散发出阵阵温馨的气息。
随着门前光束的一明一暗,那女子已端来了饭菜。他急忙拉了拉缎被,佯装什么也没看似的正襟危坐。那女子放下饭菜,挪挪蜡烛,羞涩地笑笑,说:“这是剩下的,先凑合吃吧!”他慌忙道谢,再次坐下来的时候才向碗里瞟了一眼。菜是山葱炒猪肉,馍是白馍。虽是剩下的,可都还冒着热气,升腾着诱人的香味儿,他眼馋地咽了一口唾沫,肚内随即便响起了饥饿的“咕噜”声。他拿起筷子,正准备狼吞虎咽大吃一通,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人师表的教员,下意识中又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烁烁地盯着他。他禁不住面色泛红,尴尬地望了望那位端庄的小姐,悄悄收回粗狂,然后才开始压抑地细嚼慢咽。
那女子又坐在椅子上,开始做手中的活计,时不时睃一眼他那斯斯文文的样子,按捺不住地抿嘴偷笑一回,接着又急忙正了脸色。他望了望那女子,止了咀嚼问道:“请问大姐,这是什么地方?”
“这地方儿没名称!”那女子把钢针在发丛间篦了篦回答道:“不过,俺们叫它生死崖!”
“生死崖?”他怔然片刻,仿佛是想起了刚才的惊慌,面颊上的肌肉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名字不好吗?”那女子止了手中的活计问他说。
他则咬了一口馍,未加思索地鼓腮摇了摇头。
“人生在世,生与死只在一瞬间!比如刚才,你若被强人夺去性命,还会来这里吗?”那女子“咯咯”地笑道。
他瞪大眼睛,略有所思地蹙起了双眉,最后又耐不住点头称是。
那女子烁烁地望着他,娇嗔地说:“一会说不好,一会儿又说好,到底是好是不好呢?”
“好,好!”他放下筷子说:“生也死也既有限又无限,用生死给一个崖命名,一下就使人悟出人生之真谛也!”
那女子笑得前俯后仰,娟丽的腰肢如同春风摆柳,秀美的脸庞好似绽开的月季。许久了,那女子才住了笑,上前给他沏了一杯泉水茶。茶香开始在室内荡漾,给人以清心润肺之感。那女子收拾了碗筷,急急地走出又急急地回来,拨了拨蜡烛,然后就坐在他的对面,又开始飞针走线。
虽是时近溽暑,这里却仍有凉意。山风的呼啸声阵阵传来,给人以寒冬的错觉。野兽们狂欢了半夜,眼下仿佛也有了倦意,山林中少了喧嚣。烛光被踅进室内的风摇曳着,忽明忽暗。那时候他就觉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女子对面坐着挺别扭。他觉得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或摆脱这种窘境,想了想,便问那女子说:“大姐,这里距柳树墩有多远?路该怎么走?”
那女子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做针线。室内只有“吱吱”的纳针声。他略显尴尬地望着她,许久了,才听她淡然地说:“我不常下山,山下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安下心来,这条道儿很险,别说是夜间,就是大白天也会迷路的!”那女子站起身,又给他续了茶水,怏怏地说:“看来你是困了!困了你就睡吧!这张床归你,我再找地方!”
“不不不!”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急忙站起身说:“我自己有被褥!就是今晚走不脱,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安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