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2年第11期
栏目:经典传奇·中篇
土匪打开寨子的那一日天气格外阴森。山风从很远的地方踅进来,旋卷着枯黄的落叶和纸屑在小巷里飞舞。天空中浮泛着厚厚的灰黄色。大街上几处着火的地方偶尔闪跳着光亮,没有烧尽的椽子、棉絮和桌椅冒着一股股的青烟,纸烬和布灰在地上随风拂动。刺鼻的焦糊味儿在人群的缝隙间萦来绕去,使人禁不住想起许多年前镇子里一家布店半夜里突然起火的恐怖景象。
十字街处的开阔场地集中着这个镇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土匪们凶恶地呵斥声在四周炸响,给人以心惊肉跳的感应。几条丧家犬夹着狗尾在很远的地方对着匪徒们狂吠。随着悠扬的枪声,一条狗呜咽着倒在了一家店铺门前。污浊的血液顺着街面朝凹处流淌。腥腥的气息开始随风弥漫。
那时候土匪们已开始挑拣孕妇。七八个孕妇相继被拉拽到路口中央。有土匪从一家店铺里抬出来一只大沙缸。空缸着地的“咚哐”声响得缓慢又迟疑。匪首随着响声走过去,望了孕妇们一眼,然后伸出毛茸茸的手像摸西瓜般地挨个儿抚摸孕妇们的肚子。孕妇们凸起的肚子在那个阴森的天气里抖擞,跳奏出生命运动的乐章。匪首摸完了肚子扭转了身,一股强劲的风顺势刮了过来,使他支扬起的手臂活像迎风屹立的船桅,显得苍劲而伟大。几个匪徒应声而上,虎虎地架出一个孕妇,让她叉开坐在缸沿儿上。孕妇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震得人们那木然的脸上溢出恐惧和惊骇。一个土匪端挺了明晃晃的马刀,先是十分潇洒地在那片粉白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娴熟地用刀尖儿从上往下划拉。随着无数声唏嘘和惊叫,那划过的刀口由白变红,然后喷射出火焰般的血浪。男人群里有人昏了过去。孕妇在惨烈的喊叫声中面色开始泛白。鲜红的血柱伴随着不成熟的婴儿朝沙缸里流淌。热热的血腥气从缸口里溢出,被风吹拂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才开始荡散。一个匪徒用刀从缸里挑出婴儿,扔在路中央。那个红色的生命蠕动了一下,最后便瘫死在泥地上。
匪首说,这是邪法,用“子母水”淘洗过的子弹有血腥气,能百发百中。
那一天土匪挑完几个孕妇之后已到半下午时分。山风愈刮愈烈。山风摔打着孕妇们的长发,使她们显得安详又潇洒。几个年老的土匪已开始淘子弹。黄得锃亮的子弹成箩成箩地倒在沙缸里,“哗啦哗啦”的响声揪人心肺。土匪们绾着胳膊,捞出沾满鲜血的子弹又重新放进箩筐里,箩筐的底部浸出片片血渍。血腥气扑天盖地,路中央鲜红夺目。那时候土匪们已把男人集中在了一起,开始对他们看手摸手。凡属手上有老茧者当场放生;凡属手嫩细白者一律要绑票用钱赎回。土匪看手摸手的时候剃头匠已从昏厥中醒来。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妻子,然后又望了望那七八个摔死的赤红婴儿,许久了才叹出一口气。
这时候土匪。已走到了他面前,一个土匪摸过他的手之后老练中略含矜持地笑了笑,便把他拉入了富人堆中。他没有申辩自己的职业。他知道自己的手一天过水无数次,一定又白又嫩。他伸出他的手,那双手在那个阴森潮湿的下午显得粉白又柔软,并列在一起活似一只白色的蝴蝶儿在风中颤抖。
天擦黑的时候,土匪们带走十多个富人。剃头匠回首望了望镇子,镇子已消失在幕色里。镇子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许久了,才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声。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出镇子老远。土匪们的烟火在漆黑的夜里如繁星闪烁。匪首哼着灰色的小调儿从后面赶了上来又走了过去。随着那淫荡的嗓门儿飘然而过,剃头匠望到那个浑浊的黑影又高又大。
一帮人走到匪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匪巢是一个硕大的山洞,那山洞在深山老林之中,给人以十分阴森的印象。山泉从洞前流过,“叮叮咚咚”的响声清脆又悠远。晨曦在古树间飘逸,有鸟儿在枝头欢叫,肆无忌惮的样子直嫉妒得一群富人咂嘴巴。那时候土匪们已开始卸装,“噼哩啪啦”的声响在洞口处回应,然后消失在远处的峡谷里。肉香从洞中溢荡而出,引来了野狼饥饿的嗥叫声,使得山谷间喧嚣又恐怖。
匪首走到十多个被绑的富人面前,幸灾乐祸地笑道:“诸位要把心放宽,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钱来了马上就放你们下山!”。
剃头匠望了望匪首,咽了口唾沫说:“我是剃头的,不是富人!”
那匪首禁不住一惊,上下打量剃头匠,狡黠地笑笑,摇了摇头。
“不信你可以当面试试?”剃头匠说。
匪首又望了望剃头匠,许久了才打了一声呼哨,命一位名叫刘二毛的土匪拿出剃具,对剃头匠说:“先给弟兄们剃完了头再说!”
刘二毛给剃头匠松了绑,然后抢先坐在了一块右头上,昂起了脖颈。剃头匠舒展了头颅,又洗又挠,然后执刀,动作娴熟,剃头光,刮脸净,三下五除二,哈气儿工夫便完工了。
匪首松了一口气。
最后那匪首也让他剃。他很下功夫,为匪首刮脸两个时辰,动用了浑身的解数,又掏耳又打眼儿,直痒痒得那匪首昏昏欲睡。那时候太阳已升老高,阳光如针般在林间穿来梭去。那匪首的脸被阳光分割得光怪陆离。剃头匠四下望了一眼,见土匪们正在洞口处啃骨吃肉早对他放松了警惕,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剃刀摁住了匪首的咽喉。
“你要干什么?”匪首一下醒来,惊恐万分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