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五月的傍晚,正是纳凉的好时光,白天里暖和的气温渐渐化作柔和清爽的微风,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空荡漾,吹进四周每一家低矮而大敞着的房门,淡薄的雾气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在令人晕眩的宁静之中。这是个周末,不必上晚自习。天一擦黑,三三两两的老师们便不约而同围坐在校长家屋前的空地上,牌局尚未开张,外面一般的宴请也排不到教师,此时,最好的消闲方式莫过于大家伙聚在一起吹牛聊天。
照例是先由谁东扯西拉来段不成文的开场白,无外乎又有某某学生退了学,发了多少洋财;月底的薪水又给扣了多少,这一届学生毕业前景如何如何。然后旁边的接过话茬,你一言我一语的,即令最腻味的陈年旧事,也能有一两句应和,待众人的兴趣彼此提起来,这种聊天便由原先的漫谈而进入神侃境界。在课堂上讲破了嗓子,老师们照样乐此不彼,因为时下值得议论的东西太多了。
忽然,场上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这是常有的事。就在大家不知道该找些什么样的话题继续的当口,一直不甘寂寞的王老师像刚刚想起件事,问并肩坐着的张翼之校长:“嗳?老头子,听说你们昨儿个到县里开校长会,上边说要在全县筹啥子资金搞开发,凡吃皇粮的都得按期交一千块钱。这消息可当真?”
王老师平时说话声音很低,低得似乎什么话都属于机密一类,这会儿,他既像跟张校长窃窃私议,却又有意让别人听见。顿时,激起在坐的人一片叫嚷。
“什么什么?——你说哈子钱口也钱的?”
性急最数教体育的小刘,二十啷口当岁,刚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不久,学生物的,农村中学不开这门课,让带体育;因条件有限,体育课不能开,又改行教劳动技术。他听了王老师半遮半掩的一番话,不由叫了起来:
“喂,老王,别神秘兮兮的,说出来大家听听嘛,么子钱不钱的?”
这年头,没有比教师对钱的问题更敏感的了;每个月的工资不是作几次发就是一拖年把半年,还得扣除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债券,子女婚嫁金,人身保险,到头来没一个人能拿足的,像小刘这号才参加工作的青年教师更是没辙。
小刘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好端端的男中音半道上岔了开去,宛若粉笔头在光滑的黑板上写滑了,发出一种类似电视《聊斋》里女鬼的凄叫,听起来令人悚然。经不住他这一咋呼,大家一时都有些慌张。个别家里困窘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众人一齐拿目光集中在老王身上,仿佛他就是从县里回来传达文件的,异口同声向他打听事情的由来。小刘绕到老王身边硬挤坐在一块,递给他一支烟,一个劲地催着:“说吧说吧,说出来大家心里踏实些。啧啧,真有你的(口也),老王,哈事你都先晓得一步。”
“那是那是,老王,王老师,那跟我们当然是不一样的口罗。”一向不喜奉承也不被人奉承的马老这时也随和小刘讲了句不算奉承的奉承话。趁着大伙七嘴八舌的空档,他不经意地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老王,细声道:“自家摘的新鲜茶尖,尝尝?”
王老师年届不惑,教了十几年的历史,副课不受重视,他自认满腹经伦却无从施展,总郁郁不得志,由不得志而滋长了爱评抨时事的毛病。据说老王年轻时曾有“神童”的美誉,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怕也是北大、清华的料子;后若不是老婆和孩子,更不至于只混了个中师的文凭。在四十多位同事中间,王老师向以纵横捭阖,通晓古今而闻达,职务的没有。他私下说自己宁为牛后,不为鸡口。在亲友眼里,老王虽然不当领导,比当领导还吃香。总之,混得不错。此刻,见大家眼巴巴地瞪着自己,他那不太强烈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满足。
为显郑重,他清了清喉咙,将小刘递的烟点着了,吸一大口,忍住呛,又呷了呷马老的新茶,味道还可以,一气喝了半杯,张张嘴,并不回答,而是将头转了半个圈,暗自挺胸收腹,向身边弓腰沉思的张校长打问道:“有没有这回事儿,老头子你说说。”
张翼之直起身来,两人的脸差点碰到一起,“咦?——你从哪儿听说到的?怎么搞的。”他惊讶地反问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实事求是讲出来嘛,到现在我还没接到文哩。”
像是请示得到了批准,老王转过来坐好,面向大家。“我有个老表在县委办公室当差,管些机要杂务,今天中午顺路来家喝酒,谈到县里今年财政紧张,要求全县每一个干部包括职工交一千块钱,支持政府办企业,三年后连本带利一千六。不交不行,这是死命令。”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越说越有劲,真切,“听我老表的口气,县里的经济好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咳,以后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王老师这学期正积极要求入党,现在处在接受考察阶段。说到这里,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加解释一句:“比存银行划算多了,想想,一分六的利息哩,也算咱们对经济建设做点贡献。这样也好,也好。”
但是为时已晚,祸从口出,老王后面的补正完全无济于事,人群忽而像沸腾的开水,声音之洪大将在操场上散步的几位老师也吸引了过来;几乎学校的所有职工都拥到这块信息中心。
小刘第一个跳将起来。
“他妈的混蛋王八羔子,也不看看咱们过的么子日子,裤腰带都勒断了,和尚庙里借梳子,明摆着逼老娘卖×嘛。”他额上青筋暴突,横叉着腰,嘴里骂骂咧咧,跳起的时候没留神绊了老王一下,险些将老王掀倒。一只手在对方头顶胡乱挥舞着,老王竟唬得不敢吱声。
“啧啧。”马老顶看不惯小刘动辄指爹骂娘的坏德性,敢情自己没有父母,骂起来当然轻松。“别说得那么绝嘛。”他一边远远地劝道,“事情搞清楚再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么,小年青的说话……”见小刘张口要反驳,马老知趣地打住话头,这小子挺邪乎,能不惹就不惹。
“是啊,眼看上边去年答应的工资差额如今一点影子都没得,每月就那么点生活费,吃饭都成问题,再这样折腾下去,准没个好过。”教语文的大张想到明天给初三补课,讲什么叫“民以食为天”,忧心忡忡地把头歪到一边看操场上渐入黯淡的风景,又扭回来,满怀希望却又明知无望地——“老王你是不是搞错了,县里不早保证过不追加一分钱了么?”
上个月学校每人扣了十八块五毛六的环保费。大张一家四口,老婆卖冰棍,大女儿在县里读高中,小儿子今年参加中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已预支了二百块钱,还是学校最后一点家底,因此他极情愿老王所言纯属子虚乌有,语气甚至带上了诱供的意味。
“我瞎说了?——”老王最不爱听这类诤言,胆气陡升,顾不得说话要注意影响;想入党就得说真话,说真话就得入党,两片厚厚的眼镜在鼻梁上晃了晃。
“不信问问老头子,他开会才回来,你就等着下文交钱罢。”他心有余悸也斜了一眼抱着膀子站在身边的小刘。
老师们都亲切地称张翼之校长为“老头子”。他离退休还差三年,若不是那条六十岁的死杠杠,他算得上年富力强。十七岁开始教书,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创牛岗中学的历史比他的教龄还短,老教导主任,前年才任命为校长。因其待人不拘小节,童心未泯,全校上下没有不敬重他的。
人们这才注意到向来活跃开朗的校座干坐在长条登上,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吸烟,喝茶看天,身体前倾,像只老猫平端着双手,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典型姿势。有人立刻联想起整整一天老头子都在各教研组转悠来转悠去,不说话也不哈哈,整个人显得心思重重。
场上刹那间静下来,静得连风似乎都停滞了,气氛有些压抑。
小刘倒沉得住气,兀自掏支烟叨在嘴上,只等老头子开口证实,全校教师他的工资最低,抽烟喝酒打麻将样样占全了,已经空下了不少债,每个月的工资到手时所剩无几。现在要他拿出钱来上交,那真是秃子头上拔毛了。
小刘暂时没说话,他的铁哥儿李君却等等得不耐烦了,他准备国庆节结婚,为了筹钱正四处奔波,搞得焦头烂额,无论他那天才的数学头脑怎样精打细算,两千块钱的差额总是弥补不了的。老头子不说话等于默认,默认等于是事实。他忍不住打破沉默——
“老天爷保佐,让县太爷‘蓝鸟’明儿个就出车祸,我他妈就在现场举行婚礼。”
他可真急眼了,方寸大乱,比小刘还火爆一层。说着说着,竟把牢骚一古脑掀到校座身上。“喂,我说老头子吔,他们混帐怎的你也跟着赶热哄,不能反映反映嘛,实在作难,把上边拖欠的工资顶上去不就两清了?”
“对对,对!”大伙像看到了一丝希望,齐声应和,为李君蹦出来的这个主意叫好,“到不了嘴的骨头干脆送人,还领个情份。”
“这叫信用支付,外国都兴这个。”
“让县太爷带头把轿车卖了,咱们交钱没意见!”
议论又起,如惊浪炸开,一圈比一圈激荡,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张翼之想制止也制止不了,自己只有一张嘴,见大家毫无来由地把火气对准他,仿佛也自觉理亏,只顾摇头叹气。
“这回就算交讫了,下次怎办?”
“该不是那些科局长的儿子女儿外甥媳妇没处安排,想法弄几个饭碗自家端着吧?”
“谬矣哉谬矣哉……”老王经过深刻反省,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话何其莽撞,何其不负责任,解铃还需系铃人,斯时斯地,他宁愿与大家对簿公堂也不愿人说消息最先是他走漏的,自己好说话的鬼毛病总改不掉,真他妈的没罪找罪受。“县里要搞活经济,用这笔钱办一个信托投资公司,跟售股票一样的,又不是不还,你们着么子急,亏得还是国家干部,连这点都想不通!”以他的身份,后面几句话有些洋腔怪调的,招来一片嗤声,他苦无退路,只有死抱住两条不放:一是由政府向社会集资,信誉有保证。二是利息比银行高,公司搞得好,额外能分些赚头,但是这劝服不了大家,远水解不了近渴。
“得了老王,看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抱着枕头想媳妇,……”小刘沮丧之下,人反而变得轻松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捱过一天是一天,他老气横秋地拍拍老王的肩,意思为刚才吓了他表示抱歉。
“要说呢也是——”大张有意拖长声调好让自己的分析由表及里,恰中肯挈,去冬为一间厨房的事,他和隔壁的老王闹过一段矛盾,虽经老头子调解,双方摒弃前嫌,心里依旧疙疙瘩瘩的。看老王身处尴尬,大张乐得顺水推舟,泄泄闷气,态度上十分客观。“集资办厂,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到头来都得益,可是这几年看看瞧县里哪家企业办得成了?不是亏损就是搬迁,把个家底败送光了。县长书记换了一届又一届,当官的拍拍屁股走路,烂摊子要老百姓担着。这回要是又办亏了,想要钱?——你搬石头砸天去吧……”
说完,他两手交握,伸至腿下,抬起,像作示范,随着一声“去吧”,呼地向前上方撒开,作砸天状,身体像真的被一股大力连根拽起,等站稳了,旁若无人地坐下。
“那哪能呢,”老王急忙道,“这届政府班子都是新上任的,个个大专以上文凭,有魄力,有胆略,我老表说……”
大张嘿嘿干笑两声,老王脸一热,终觉犯了个南辕北辙的错误,赶紧闭嘴嗯呵,论辩才,老王不是大张的对手。
“南怀县的土政策比干部多,今天向东,明早向北,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天高皇帝远,要有人给中央写封人民来信就好了。”李君嘟嘟嚷嚷地说。他和小刘是学校有名的刺头,人称哼哈二将,上至老头子,下至普通员工,见面都得让三分,今晚他俩一唱一和,出尽了风头,李君长小刘两岁,问他:“你交不交?”小刘说:“你呢?”李君说考虑考虑再说。
“好了,你们别净摆合了!够不够?!”极少动肝火张翼之这时低低地断喝了一声,震住众位。他缓缓挺起腰来,青瘦的脸在模糊的天光下隐隐闪烁出一丝难言的愤懑。
“不错,教委开会,赵主任是提到了这件事,要我们回来向教师作口头传达,还没有下文,你们穷慌什么!呃。”他弓身起立,一字一顿地,“再说这是县委的决定,一定要求贯彻执行。现在,你们看电视的看电视;打牌的打牌,以后不要随便议论了。呃,不像话嘛,记住,别人心惶惶的,影响了工作。说清楚这回是口头传达,有什么牢骚等下文后再冲我发!”
他烦乱地一挥手,大步转进家门,留下一大群老少爷们在空场上千发愣。
天空滚过一排沉闷的惊雷,气温仿佛倏然上升了几度,人人觉得体内燥热难耐。夜幕在一片嘈杂的蛙鸣中降落,静谧的校园里,连接成串的苍黄的灯光在朦胧的雾气中飘浮着。天气预报今晚有小到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