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破旧煤矿,下面出事故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也是防不胜防的。其中最容易出事故的是回采。煤矿井下采煤,采煤面(掌子面)使用木柱支起棚子,矿工才能钻过去干活。一个掌子面的煤炭扒个差不多了,另换一个掌子面,就要把原先的旧木棚子拆下来,再用拆下的木料支新棚子。一边支新棚子,一边把掌子面多余的煤扒出来——这就叫回采。回采容易冒顶,危险性大,煤矿井下的不少事故就出在这时候。回采冒顶坍塌没什么规律可循,预防全凭经验。最常见的做法是,采煤队前面回采,一个有经验的老矿工在一旁静耳细心地听着。木柱棚子遇见不同的压力,会发出不同声音,这不同的声音,又会引发不同的结果。有经验的老矿工就是凭借木柱棚子发出来的不同声响去判断冒顶坍塌事故会不会发生。有一次,前面回采,老矿工察觉情况不妙,断喝一声,不好,有情况!一干人手里拎着干活工具,“哧溜”一声很麻利地往外撤退。李木锨头一回遇见这种险情,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骡子,扔下手里的铁锨,头一个逃出来,一口气跑到安全的地方。别的矿工看见李木锨这么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一阵“哈哈哈”快活地笑起来。有人说李木锨,看你人高马大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没想你的胸腔里装着一只老鼠胆子呀。矿工们找一处平整地点躺下身子休息,候危险过去,负责喊话的老矿工带头拿着干活工具走进去,李木锨却两条腿抑制不住地“哗啦、哗啦”抖动着。
李木锨的害怕是从心底里害怕。
这一次,一旁观察听声的老矿工察觉掌子面回采的情况不妙,大声喊叫,有情况,危险,快撤!别的矿工撤出来,李木锨却单独留里边,仍旧干着活,一锨一锨不停地往歪歪车(一种运煤工具)里攉煤。头顶响声大震,煤渣雪花似的往下掉落。
老矿工喊,李木锨快跑。
其他矿工喊,李木锨快跑。
李木锨像是一个耳聋人,没有一点回应。老矿工不敢跑过去搭救,其他矿工也不必跑过去搭救。这种时刻,谁去搭救李木锨谁就送死送得快。一块大煤矸石落下来,不偏不倚砸住李木锨一只脚脖子。李木锨“妈呀”一声醒悟过来了,拖着血脚刚跑出回采面,“轰隆”一声,一大片顶棚坍塌下来。
李木锨一只右脚脖子骨折,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李木锨上午出的事故,煤矿下午才去西李庄通知徐玉兰。煤矿上都是这样子,事故出来,活人送医院,死人也送医院,该治疗的治疗,该安顿的安顿,把事故忙出头绪来才去通知伤亡矿工家属。从煤矿事故上来说,李木锨伤一只脚脖子算是小事情,煤矿去人通知徐玉兰的时候,把话说得更轻松,说李木锨的一只右脚脖子只是擦破一块皮。徐玉兰没有像来人想像的那样大惊失色,又哭又喊。徐玉兰面色上很镇静,试探着问来人,要不要去地里喊上俺大一块去?来人说,不用惊动老人家,李木锨真的是轻伤,住医院观察几天就能出院回家。徐玉兰松出一口长气,说,那我们走吧。
李木锨要是出大问题,煤矿人会喊上父亲一起去的。
李木锨一只右脚脖子打上石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李木锨反复交代煤矿人,不用父亲来,就来徐玉兰一个人还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呢。哪知道徐玉兰走进医院,脸面上仍旧很镇静。
徐玉兰掀开被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李木锨全身摸一遍,捏一遍,连胳肢窝都不放过。徐玉兰两手又捏又挠的,李木锨忍不住痒,像是漏气的水瓶“哧哧”笑起来。徐玉兰身子一下软在病床上,“哇啦、哇啦”哭起来。李木锨不笑了,惊慌了,安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徐玉兰哭着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可怎么过呀。
李木锨猛然心里一“咯噔”。就是这么一“咯噔”,李木锨跟自己说,不管今后怎样,都要跟眼前的这个女人一起把日子过下去。李木锨当着别人面伸出两只胳膊把徐玉兰紧紧地搂进怀里。
十天过后,李木锨出院回家又休息两个月,在家养伤的两个月里才算有时间与徐玉兰过真正的夫妻日子,闺女源源也就是这时怀上的。徐玉兰是一个干净的女人,也是一个勤快的女人。别人家每天早晨扫一遍地,徐玉兰家扫两遍,清早一遍,傍晚一遍,非比别人家多扫一遍。在地里锄地,别人家锄一遍,徐玉兰锄两遍,别人家锄两遍,徐玉兰锄三遍,别人家要是锄三遍,徐玉兰会锄四遍、五遍。晚上睡觉的时候,徐玉兰最喜欢让李木锨蜷曲右腿,抚摸他的受过伤的右脚脖子。徐玉兰说,你的这只容易受伤的右脚脖子是我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徐玉兰说,要不是那天你在河滩地上挑沙土崴伤这只右脚脖子,我还不定愿意跟你呢。
徐玉兰说,你的一只右脚脖子受工伤,就不用下井扒煤了,你心里空朗,我心里也空朗了。
李木锨回煤矿就被安插进职工食堂上班。两年后煤矿办理农转非,徐玉兰与源源娘俩理所当然进了煤矿。李木锨找熟人关系,把徐玉兰安排在煤矿多种经营公司干临时工。
就这样,一个家算是在煤矿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