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年闺女考上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源源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拔尖,在年级拔尖。只是开学一次性要拿出上万块钱,李木锨手里一下拿不完整,空缺的部分是由妹妹垫上的。妹妹比李木锨小两岁,却比哥哥早两年结婚生孩子。妹妹挨肩生两个男孩,眼下已成人。两个男孩初中毕业回来家,一人一台四轮拖拉机跑运输,从淮河边往煤矿拉沙子,回头又从煤矿往淮河边拉煤炭。几年时间,妹妹家盖起一座两层小楼,手里见天进钱,活便得很。妹妹后来拿主意,把父亲从煤矿接回家,自己照顾着,节省哥哥嫂嫂的精力,更是节省哥哥嫂嫂的负担。父亲与闺女家分开过,自己的家与闺女的家相隔不算远。父亲回家住自己家,吃饭什么的,父亲走过去,或者闺女送过来。这么一种折中的办法,父亲同意。说来说去还不是父亲看儿子负担不起自己,在儿子家吃饭愈来愈不顺畅,睡觉愈来愈不塌实。李木锨脸面上说是按月负担父亲一百块零花钱,先后给妹妹几回,妹妹一分钱没拿。就这父亲还常常跟村人说,闺女管我吃饭,儿子管我活便钱。四邻人人心里明白,嘴上不去戳破罢了。
李木锨这次回家还是想跟父亲好好地协商协商,年后把他接过来一起过。
李木锨初中毕业,二十岁那年招工进煤矿。那时候,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已经两三个年头。原先土地属于生产队,人人吃不饱、饿肚子。土地一家一户一分开,还是那么多土地,还是一年两季庄稼,人人吃饱肚子,粮食还能够剩余下来。生产队的时候,社员一年到头不歇闲地忙、忙、忙。土地分开,一年顶多忙三个月,余下九个月,空着两手不知干什么好。那时候,少有进城打工的,更没有农民工。农村剩余出来的劳动力窝在家里,有几人能够外出做买卖、做生意?就是这个节骨眼上,煤矿给村里几个招工指标。村庄附近的一个煤矿,距离村庄少说有十里远。按理说,这么远的一座煤矿跟村子没任何关系。煤矿人却说,过个三年五载的,很快就能扒到村庄地下面。也就是说三年五载的工夫,村庄土地就要慢慢塌陷。煤矿给村里几个招工指标,算是占地工。指标分配到村里,“呼啦”一下报名一百多人。煤矿招工条件很宽松,小学毕业,三十岁以下,连个婚否都不限。煤矿把指标交给村里,村书记李木勺也为难。正值一个特别的历史时期,不能按照家庭的成分——谁是地主,谁是贫农;也不能按照过去的表现——谁是学大寨积极分子,谁是学毛选先进代表。李木勺不识字,头脑却活络得很,前几年看准风向带头鼓动社员把土地分开,李木勺先是被批判,后是被表扬。人民公社改乡镇,大队改村委会,一举把李木勺推到村书记的座位上。凭力气,凭干活,怕是什么年代都不会错误的。李木勺想到的选拔几名矿工的方法很简单——运沙土。选拔地点就选在淮河岸边一溜宽敞的沙滩上,十人分一组,一人一把锨,两只筐,一根扁担,在指定地点挖沙土,往指定地点担沙土,二十分钟内,谁运的沙土多,谁去煤矿做矿工。面对这么一种选拔方法,没人生出意见,连裁判都不用专设,围观的村民就是裁判,谁输谁赢一眼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来。
李木锨就是这么走进煤矿的。
论个头李木锨不算太高,论身架李木锨不算太大,一百多号年轻人赛挑沙土就是挑不过李木锨。别人二十分钟挑六趟、七趟,顶多八趟,李木锨能挑十趟。李木锨挑沙土也没什么诀窍,心里憋着一股劲,自己跟自己说,快跑、快跑、快跑。脚下多跑几步,就能跑出村庄,脱离农村,变成一个按月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城市人。
这一天,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不少外村人也来看热闹。徐玉兰家的庄子叫徐家庄,与西李庄紧挨着。徐玉兰家的一块地距离比赛的河滩不算远,徐玉兰过来了。徐玉兰看着李木锨挑沙土,先是没看出与别人的不一样来,后来就比别人快了,到了倒数第三趟时,李木锨半路上身子歪斜一下,差点摔地上。徐玉兰嘴惊讶得张多大,“哎呀”一声叫出来。李木锨没摔倒,接着担挑走路的一只右脚脖子就不一样了。李木锨的右脚脖子以前崴伤过,河滩地松软,肩上吃重,脚下打滑,崴伤过的右脚脖子又一次崴伤了。李木锨持重继续奔跑着,徐玉兰能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咯噔、咯噔”地疼起来。这时候,徐玉兰还不知道将来自己会嫁给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