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3年第10期
栏目:小说家
春天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回到我们被焚毁的家。屋外的竹林和蜿蜒的小河还是我们离去时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可是房子没了,我们看见的是一幢摇摇欲坠的焦黑残屋,像不久于人世的老人,畏寒地颤抖着,骨节在风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家具都没有了,满地乌黑的残渣。我惦着我的玩具,想要奔进去,被母亲一把捉了,丢在屋外,嚎啕大哭。
透过不再完整的墙壁,我看见母亲发疯似的在灶洞里翻找,土灶早已经冷却,如今与这烈焰后的房屋一样冰凉。灶灰被母亲翻腾起来,如雾一般笼罩了她。母亲始终没有说话,我在屋外的哭泣也渐渐变成干嚎。透过雾蒙蒙的眼泪望着我们的村庄,我看见很多人也陆续地回来了,沉默地收拾着空落的家园。似乎有另外几户人家也被焚烧过,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河边哭泣。
这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滇西北横断山脉上一个名叫三川的小镇上晴朗的早晨,桑果未成熟,毛毛虫也未出现,田野和竹林一起撑起了一个宁静与安详的春日。
“走。”母亲在我背后说,我转去看她,母亲满身的灶灰,汗水从她脸上流下,仿佛一道道乌黑的泪痕,这让她看来分外悲苦而肮脏。可是母亲并没有哭,她只是抽动着嘴角,几乎是狠狠地微笑着说:“这些愚蠢的夷子,竟然烧了房子,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我们藏在灶洞里的宝贝。”
母亲所说的宝贝,是些银器和珐琅首饰。是当初强盗们下山劫掠时母亲来不及收整而胡乱扔进灶洞里的,竟留存下了。如今母亲把它们装在一个用衣服打成的包裹里,成为了我们仅剩的财产。
“走。”母亲又说。
“我的玩具还在屋里,你帮我找出来吧。”我依然惦着我的玩具,那是一只木头小鸭,还有一匹木头小马。
“早烧光了,没有了,走吧。”
我却不肯了,那小鸭和小马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常骑了小马,感觉自己是冲锋陷阵的战士,也常用绳牵了小鸭,让它在河里游泳,我和母亲就随着它往下游走去,常常走很远,很快乐。母亲带我逃避强盗时太匆忙,玩具自然是无法带走的,我心里便时时惦着。如今却猛地永远失去了它们,这让我太伤心。
“走去哪里?我不,我要我的鸭子和马!”我坐在地上不肯走,眼泪又流下了。
母亲在我面前蹲下来,她乌黑的双手抚摸我的脸,我躲开了。母亲掰着我的肩要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灰尘下的美丽眼睛在太多时候都带着忧郁和强撑的气焰,可如今我可以看见里面缓缓涌动着的温柔了。母亲轻轻地说:“阿轩,你长大了,该乖乖的。”
母亲又说:“我们到沧城去,沧城有最好的木马,也有最好看的小鸭子小老虎,我们可以买新的。沧城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漂亮的楼。”
母亲又强调:“阿轩,你长大了。”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这是我最早的深刻记忆:一个被迫用一天时间就长大了的男孩,跟着他年轻的母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翻越山岭,往一个叫沧城的地方去。母亲牵着我的手,尽量地帮助我走得轻松,并且努力地用沧城漂亮的木马、好吃的食物诱惑我,可我最后还是连握住她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坐在山坡上哭泣着不肯再往前走。
“我脚疼,要回家。”我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到沧城去不可,我们的家多好啊,木马和那小鸭子,没有了就没有了吧,反正我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回家,能回哪里呢?”母亲愁苦地看着我,幽幽地说。
母亲把我背在背上,我捧着我们小小的包裹,感觉轻得没有重量。母亲身材颀长,我趴在她并不宽阔的肩背,看着她被灶灰和汗水弄得黑黢黢的侧脸和脖颈,看着山岭从我们身边一寸寸地退去。
当我从母亲背上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半轮月亮昏黄地照耀着。母亲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把我从背上放下,轻轻地喘着气。看来已是到了沧城,可是昏暗中我看不清它的模样。
这户人家有着巨大的木门,残碎的春联褪了色,看来已不是今年的了。兽面的铺首蒙着铜绿,门口有半截石柱,还有巨大的上马石和一只石狮。石狮也许本是有两只的,只是不知遗失到哪里去了。我睡够了,望见这石狮,想起我的木马来,便骑在上面。
铺首上的衔环已经脱落,母亲只好用手一遍遍地拍门,我看见她讷讷地张口想喊,可最终也没有喊出来。拍了很久,我几乎要告诉母亲这里面肯定没有人了,却听见门里传来一个老人沙哑而狐疑的声音:“谁?”
“我。”母亲说。
“是谁?”
“是我……”母亲仿佛决意要让门内的人凭声音认出她来,艰难地说。
门那边的人仿佛在思索,沉默了许久,终于把门微微拉开了一条缝。
我看见一个老妇憔悴的脸孔,她冰冷的目光定定地盯住母亲黑泥纵横的脸,过了许久,老妇说:“你来了?”
“我回来了。”母亲说。
“你来做什么?”
“我的房子被夷子强盗烧掉了。”
老妇冷笑起来:“哼哼,不然你永远也不会想起我吧?”
母亲沉默了,她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老妇没有让母亲进去的意思,这时却要关门了。母亲一把抵住大门,用瞬间变大的声音焦急地喊道:“我带着阿轩!”
直到这时,老妇才发现骑在石狮上的我,含着手指头呆呆地望着她们发愣。老妇依然没有出门,只是远远地瞟了瞟我,说:“还带着你的小夷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