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3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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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续家谱的工作刚结束,在城里混阔事的软舞就传下话来,我也姓范,为什么不能入范家的家谱?
这可不是个小事儿,这不是骂人吗?软舞大号清石,是范家清字辈里,混得最有头脸的一个,也是地地道道的范家庄人。没生在范家庄,却长在范家庄,从小喝着微山湖里的水,吃着微山湖里的鱼鳖虾蟹长大。现在日鼓大了,固定资产几个亿,有搞房地产的建筑公司,还有几个厂子。村里传言,一说他省里有人市里有人,二说他和县长玩成了老仁。在山阳县他已经能够呼风唤雨,只要他跺一下脚,是个旮旯都要哆嗦几下,这样的人物谁能惹得起?可他在村里,就有人瞧不起他,续家谱就没他的名,也就是说,在范家庄,范氏家族里,没他们父子这一户,范家根本不承认他们。这还了得,软舞听说这事的第一时间,是他要开董事会的一个上午,阳光照在老板桌附近的铁树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折磨着他的神经。他一甩手摔烂了桌上的一个紫砂壶,那是一把价值数万元的紫砂壶,砸在木地板上清脆有声。紫砂壶碎裂的声音如同一条游鱼,倏地一声钻进湖中的蒲草和芦苇之中。
这个老狗熊!我要给他好好的啰啰!
在范家庄,被软舞骂作老狗熊的人,是范家的族长范怀古。他主持完家谱的续订之后,知道软舞要来找他。那天,范怀古吃着一锅烟,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纳凉。
孙子睿民说,家谱里没有软舞,他要来找你哩。
老槐树上掉下来一只毛毛虫,在阳光里蠕动着狰狞的胡须,钢针般扎着他的记忆。
他来找能咋?我续家谱是根据老家谱往下续,咱续的是范家的家谱,他跟咱没啥关系。
软舞不也姓范吗?
他姓他的范,他的家谱,他自己续,爱咋续咋续,他爹是谁咱也管不着。咱姓咱的范,咱续咱的家谱,碍他屁事。他不来找算他聪明,他要来找的话,叫上几个本家爷们,把他们做的事往桌上摆摆,他那一窝子还是人吗?猪狗不如,人渣!他们还想入咱的家谱,屁门没有!范家老辈里,皇帝亲封齐鲁人文第一家,资料现在还在兖州博物馆里存着,这齐鲁人文第一家,哪里有这样的孽种?滚他娘的熊蛋吧。
一连几天,软舞也没到范家庄来。这天,他儿子苇咋子来了。从城里开着宝马沿着湖堤,吃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范家庄。范家庄在微山湖西岸,靠着最著名的运河码头西渡口。全村一千多口人,有五百多口人姓范。
苇咋子将宝马在街心十字路口一停,马上就围过来一群人。十字路口经常有几个闲汉。阳光带着湖里的苲草和野菱角的气味,悬挂在几个闲汉们的额头上。苇咋子下了车,掏出一盒大中华,往十字路口人群里撒。一群野鸭子鸣叫着飞过头顶,瞬间消失在湖中芦苇丛上空。靠着街面,是村长开的三间杂货铺子,十字路口那儿,有一棵大棠梨子树,有两搂粗细,集体化时,这棵树上悬挂着一口大钟,树下是村里开批判大会议事分工派活的地方。物换星移,那口铜钟早已经不知去向。不过,这棠梨子树下,依然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村里人去湖里割芦苇蒲草,捞菱角采莲,下罾下虚笼置网箱,喂鹅养鸭,捕鱼捉鳖划船狩猎,都要在这棵大树下念叨几句,或者往这棵树上拴根红布条,或者在树下焚上一炷香。村里人在这儿见了面,按照传统都要打几声招呼,互相让颗烟吃。阳光淡淡的,带着湖里的鱼腥味。
咋这时候来了?
没大事,来玩,想弄几条野生的甲鱼。
几个闲汉听苇咋子一说,眼睛里便有了羡慕的绿光。微山湖二级坝南面的野生甲鱼最好别买,熬汤远不如咱二级坝北面的野生甲鱼。这些闲汉,是自己田里的活、渔塘里的活日鼓完了,又不愿去城里打工,也不愿去湖里捕鱼捞虾,就在大棠梨子树下等,等着用工的人来喊他们。谁家的鹅鸭需要放养或者卖掉,谁家网箱里的鱼需要清理,西渡口是大运河重要的码头,需要装卸的零活儿,也经常到大棠梨子树下招人,工钱一天一结算,晚上不用管饭,拿钱走人。他们有了钱,到西渡口的酒家,喝上几大碗渔家的烧酒,醉眼朦胧回到大棠梨子树下,听男老爷们闲侃。范家庄男老爷们不爱看鸡巴电视,在范家庄人眼里,电视里那些烂剧全狗屎。他们爱在大棠梨子树下闲侃,喜欢喷空、啦云、日窟窿捣棒槌,或者在村长铺子里赌。只是近些年,范家庄成了矿区,一些人下井赶上了事故,死在了井下,庄上的热闹程度远不如从前。
其实,苇咋子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几只野生甲鱼,他是为续家谱的事而来。他不明白他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肝火,居然一气之下,摔碎了一个上等的紫砂壶。为了续家谱的屁事,值得生那么大的鸟气吗?在他眼里,姓算什么?姓是王八蛋,只要有钱,姓啥都是爹,只要没钱,姓钱也孙子哩。
从城里来之前,他爹软舞像布置重要任务那样。怀古老头子不见得好对付,你见他之后,要先说好的,咱先礼后兵。
不就是续个屌家谱吗?重要吗?
你懂个瞎屁!家谱里没咱,这里面的道道大了。
这能有啥道道?没就没呗。
关键是凭啥没咱?这不是打你爹的脸吗?他们狗日的想往你爹脸上抹黑。
这样一说,苇咋子才觉得有些道理。
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咱是真正的范家庄人,怀古老头不让咱入族谱,村里人岂不把咱笑掉大牙?咱要找回来这个尊严,不需要强迫他们,要让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你爷爷的名字添上去。放心,跟我作对,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苇咋子在十字路口大棠梨子树下,让乡亲们吃了半盒大中华,便把车开到了村子北面的家中。这个几亩地大小的院子,刚盖好两层小洋楼就闲置起来。
院子原来是村里小学,软舞看上之后,没费劲,将这块地皮弄到手。村里没了小学,孩子上学只好到邻村老渔洼去读。那天,接孩子的校车翻入河沟,淹死了七个学生。村里人开始骂软舞,造孽哩,把学校买下来,盖别墅,这不是造孽吗?软舞盖起别墅,没入住,一直闲着,他住在城里。这别墅,他一个远房的亲戚看管,院子里长满了芦苇和荒草。苇咋子把车停在院子里,几只麻雀从他记忆深处飞走了,带走了他的童年。这是他家的别墅,也是他读小学的校园。
苇咋子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两条苏烟,两盒老山参,还有四瓶五粮液。他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范怀古,只要给老家伙送点好烟好酒,农村的人,哪见过这东西,打发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苇咋子这样想着,就进入了胡同。
胡同里的岁月,已经被草本植物的气息吞噬。
村子空旷落寞,像成了哑巴似的,没了原来的鸡鸣狗叫,也听不到鸟的叫声。更见不着人影。
走到街上,到处都是残墙废垣。因为地下挖煤,村庄早晚是要塌陷的,人们都往城里挤,也就没有了在此安家落户的心绪。
胡同深处,不知道是哪一辈人搭建的戏台,已经坍塌了一半,另一半也长满了芦苇和荒草。在那数墩芦苇丛里,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把他吓了一跳。是老怀清披头散发,躲在杂草丛里唱捞子。如果不是苇咋子早有心理准备,还认为大白天遇上了鬼。捞子是一种地方戏,明清时期,在微山湖一带,曾经兴旺发达一时。这时节,也没人听他唱了,在全国也许就剩他自己唱。村里闲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就唱给自己,唱给动物和小昆虫听。老家伙多大岁数了,谁也说不清,牙已经掉光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他穿着件破旧的斜襟大褂,脚上的鞋,是民国时期国民穿的三尖子铲鞋。这是几十年之前,他老婆临死之前给他做的,他老婆不会做现代人穿的鞋,只会做古人穿的铲鞋。她在病重的时候,咳一声,嘴里吐一口血,血溅在她纳的鞋底上。老怀清不让她做,她说老东西,我不给你做,谁给你做,我死了,你穿啥?我放心不下你,不想让你光着脚走路,我死前,咋也给你多做双鞋。就这样,老怀清的老婆一边嘴里咳着血,一边给他做鞋,做完第二双,他老婆走了。给他做的鞋,他平时舍不得穿,几十年过去了,他又拿出来穿在脚上。他是有子女的,两个孩子在孬年头饿死了。
他的样子像一件古董。
村子衰败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矿难。前年冬天,矿底发生了瓦斯大爆炸,有一百多人丧生。人死不能复生,可死者有二十多个是范家庄的人,他们全是矿上的掘进工,村里突然许多青壮劳力没了,可忙坏了村长杨金环。他挨家挨户地做工作,不让死者家属上访闹事,矿上出了一大笔钱,把这事摆平了。村长摆平了这事之后,他在城里又多了套价值上百万的门面房。
对这事,苇咋子有些嫉妒。
范怀古的家住在前街,去他家要经过几条胡同。每条胡同里的墙边都长满了芦苇、蔷子棵、艾草还有野麻。那些野麻和芦苇丛里,是老鼠、野猫还有蛇的天堂,它们在里面出出进进的。几乎是每条胡同都没人居住,房顶上都长满了荒草,野藤和蒺藜覆盖着每家的院子。苇咋子童年时代喜欢村子里的热闹,喜欢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如梦如幻的炊烟,他喜欢嗅湖边人家做饭烧稻草的气味,还有那种清炖鱼的香味。他开始回味儿时街上孩子们的吵闹,那些光着屁股蛋子的小孩,在青石上捏泥巴猴,摔泥瓦屋,用五分的硬币杠钟,聚在一起打剌子。那些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胡同里斗拐、跳五环、撮稻草绳、织稻草包。他们的大人,在胡同里晾晒干鱼。那年月,湖里的鱼出奇的多,泥鳅和鳝鱼捕捞上来根本没人吃,都是用来喂猪。世界上的事物变得太快了,苇咋子想不明白,不就是他爹在河的上游建了几个厂子吗?这河水湖水就黑了,没有鱼虾了。天上飞的老鹰大雁,湖里的苇咋子,麦田里的鄂来、布谷鸟,还有铺天盖地的麻雀、成群的大不留鸟,几年光景,都销声匿迹了。一想到这些,苇咋子也想到了村长,想到村长的渔船,村长到湖里捕鱼都是电鱼,大的捞上来卖钱,小的被电死,那些手指头般大小的鱼,翻着白色的肚皮,漂在湖面上,像下了一场雪似的。想到那些小小的死鱼,苇咋子心里有点发怵。不过呢,这些鸟事,苇咋子又觉得和自己啥关系也没有,他是来啰啰续家谱的事,想这些做什么呢?
苇咋子来到范怀古家的时候,怀古老头正在院子里种菜。他住的还是八十年代盖的几间土瓦屋。院子足有半亩多地,有一棵半搂粗的臭椿树,椿树下是废弃的碾盘石磨,旁边还有石桌石凳。这石磨不知是范家哪辈人置下的,一直用到“文革”后期才罢。那阵子,村里就这一台石磨,每天都有来椿树下磨面的人。怀古老头院子里除了这些物件之外,就是一大堆排船用的木料。其余的地方就种上了辣椒、茄子和几沟大葱。阳光透过臭椿树的叶子,撒下一堆碎银子样的光。有一只孤鸟在臭椿树上叫,树下反刍的老牛,嘴角白沫子流淌一片,一直流淌到遥远的过去。怀古老头喂的一只四眼黑狗,看到一个陌生人进了院子,呜地一声扑上去。
回来,你要干什么?
老爷爷是我,我是苇咋子,看您老人家来了。
苇咋子啊!你咋有空来啦?
我爹想念老爷爷哩,让我来看看您。
他一个大老板,还能看得起我这个糟老头,说瞎话吧?
我爹是想你老人家了,这不,还让我给您老人家带来了五粮液酒。
哎呀!这么好的酒,我可喝不起。
不光酒,还有烟哩,是两条苏烟。
我吃烟叶吃惯了。怀古老头说着,掏出火柴点起一锅烟吃起来。
孝敬你老人家是我们的义务哩。
这话听着满是受用,苇咋子,你懂事了。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睿民也来了。睿民是村里的文书,也是村干部。他手里提着一条鲤鱼。
爷爷,我养的鱼一年了,就长这么大的个。
不算小,有二斤多哩,差不多出塘吧,别等了。
今年的鱼太贱了,我出塘不是赔本吗?
这没办法,出吧。你没看天,我觉得闷,近期可能要下雨。你那鱼塘,鱼养得稠,一下雨,塘里缺氧,鱼会死掉,不就赔大了。这样的经验,难道说你不懂?
可以往城里各家饭店送送,苇咋子说。
城里的毬饭店,用不了几条鱼。
怀古老头又点上一锅烟吃起来,他看了一下天。到该做饭的时间了,咱不出去啦。苇咋子,你在我这儿吃饭吧。睿民,你把几个上岁数的叫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苇咋子,你是为续家谱的事吧?叫上咱范家的人,正好咱把这个事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