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25岁的珠珠如梦惊醒,过去的日子真是白活了!
这几年乡下盖新房就像雨后的蘑茹一拱一大片,可呆板的北方就是不如南方活泛,谁也不往盖楼上琢磨,光在房屋样式上折腾。突然,留马营东口,雨后彩虹般出现了一幢美丽眩目的小楼。当然这是指人们的心理感受而言。在具体时间上,盖一幢货真价实的小楼可不像“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那样神速。事实是:一天清晨,人们被汽车嘟嘟声叫醒,砂石木料全运来了,一群人正搭脚手架。电锯呲呲,瓦刀叮当,刺激得小村彻夜难眠。人们瞪眼看着,10天过后,村东口突然出现了一簇悬在半空中的彩灯群。正月十五放焰火般的璀璨、玲珑夺目。人们这才看清,门灯吊灯莲花灯五彩灯都是那幢小楼上的,真成了仙山楼阁。到白天,朦胧的色彩没有了,真实的小楼更显出它的价值。庄稼人仰颏一笔笔算计,钢筋圈梁,砂石水泥,铝合金门窗,水磨石地面……硬是一座金山堆成的呀!什么样的人才配住呢?
珠珠住在这里。她是小楼的女主人。
三天前,贴着大红喜字的小轿车把珠珠从县城拉往留马营。公路越走越窄,临进村竟有三里土道。娇嫩的轿车委屈地呻吟,珠珠忐忑不安了,要把我拉到什么鬼地方哟!轿车停在小楼前。真是柳暗花明。别墅!外国富翁才有的奢侈啊!哪像城里楼房的鸽子笼模样!这一幢楼房全是自己的,连同精致的小院。大门两边各栽一棵槐树,“门前一棵槐财帛自己来”是旧俗,可这是伞形树冠的风景槐。院里有片花圃,蔷薇、大理菊、月季、竞相开放,姹紫嫣红,芬芳袭人。小楼是明快的天蓝色,阳台是纯净的乳白,摆着一盆硕大的盆栽石榴,火红的花使小楼更加喜庆。窗户用缕空纱遮得朦朦胧胧,里面的富丽堂皇任你想象。
这么高级的别墅真是我的?珠珠像突然拾到金元宝的穷人。她一间一间地观看,小心翼翼,步履轻轻,哪儿也不敢触摸。丈夫在洗澡间扑腾得到处是水,又到厨房搅得刀案乱响。她拿起一根葱却不知把剥下的皮往哪搁。“傻瓜,你愿往哪扔往哪扔呗!”可不,这幢小楼都是我的呀!珠珠开始进入主人的角色,重新一间一间地审视。无可挑剔。会客室的沙发茶几盆景字画,卧室的家具床铺门帘窗帘,以及厨房贮藏室洗澡间的大小零碎,都是丈夫厂里的人置办的,可跟她的审美观点那么吻合,摆列也恰到好处。但她还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把家具器皿一件一件擦拭,亮得照见人影。又擦地面,不用墩布,用棉丝。像电影里的日本女人,跪着擦,丈夫好心疼。“你别管,我愿意呀!”每天早上兴致勃勃干两个小时。彻底满意了,就一间一间地品尝,乐满心怀。
当然,她最愿意的还是站在阳台上四处眺望。天蓝色小楼上,火红的石榴花旁,站着一个淡黄衣裙白脸黑发的年轻女子,她自己明白,那是怎样怡人的一幅画。过路人没有不驻足欣赏的。年轻女人都希望这样的殊荣。她愿意被人欣赏,更愿意居高临下观察众人。往东是野外,一望无际生机盎然郁郁葱葱,有玉米也有红高粱。她看过《红高粱》的电影,知道那里头挺浪漫的,眼下就有穿红褂的小妞出出进进,可背着粪筐施肥,她知道这活计并不浪漫,又闷又热高粱叶子像利剑一样割人。大坑边时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又响又脆带水音,几个女人洗衣裳;这家那家,女人们端着泔水喂猪,小猪崽努起长嘴巴亲主人的裤腿,多亏她们都穿深色裤子,脏啦净的看不出。街口一个磨剪子的只看见花白后脑勺,两个小孩倚墙吮手指头……
珠珠继续远眺,好像看见自己的家。到县城的人都赞叹宽阔的大街,豪华的楼房,琳琅满目的橱窗和五光十色的电影院,谁知道还有十八个弯的小胡同和五六家合住的大杂院。珠珠和娘在大杂院里住了两间狭小阴暗的南屋。从外表看这母女俩长相好穿戴也可以。娘清秀素净,光亮的头发梳成辫子,再盘成一个非常精致的圆髻。见熟人只微笑点头,显得文雅又高贵。女儿的穿戴都是娘亲手缝制,她心灵手巧,用各色布料搭配拼凑,缝出又时新又鲜艳大方的衣服,女儿穿在身上自有特殊的神韵。寡母弱女很少与人交往,家里没有亲朋故旧很少有人来串门,有时同院人从门口过,看见当娘的不论是冬夏都双手不闲地织毛衣,颜色常换,花样非常复杂,以为这户人家有钱殷实,殊不知这是母女俩唯一生活来源,为了活命也为了女儿将来出息,母亲有日无夜赶织毛衣,织得腰酸背痛,织得手脚麻木。有时指头破了,缠着胶布还在织。这些,外人看不见,不晓得。当然人们更不晓得,母女俩装衣服用了几十年的那只红漆木箱是没有底的,一领竹皮凉席补丁摞补丁已用三十年还在用。谁又能想象到这母女俩早晚吃饭从没炒过菜,一年到头吃自家腌制的豆瓣酱和咸菜。
珠珠眼窝发了潮:娘啊娘,你知道我现在的家怎么样吗?
珠珠眼前又闪现出她的女伴,她工作的那个旅店。严格说她是吃商品粮但没有正式工作,她在待业,到旅店里临时工作。娘望女成凤,供她上高中,她为娘争气,十分用功,可惜一到考场,使命感压得战战兢兢,会的题全吓跑了,复课两年都名落孙山,在街道旅店当临时工,洗被单冲厕所刷痰盂拖地板……女伴们都没上过高中,自然比她小,整天嬉笑打闹搽粉描眉,迷恋通俗小说,谈起男女之事津津有味。偶尔店里住进个年轻漂亮有钱的小伙,她们就去百般献殷勤,有事没事粘在人家房里不出来;而对那些穿戴不入时、老实巴交的旅客,则爱搭不理,背过脸撇着嘴骂人乡巴佬!当她们得知珠珠订婚的音讯,就好像白日撞见鬼一样,大惊小叫追着问:“珠珠姐,你真要嫁给乡巴佬?你图的什么呀?”
珠珠得意地笑了。鼠目寸光的女伴们哟,哪里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的珠珠已成了新闻人物。地区报纸发了整版通讯,称赞她是新时代有胆有识的女性。一个吃商品粮的县城姑娘自愿选择农民为郎君,开一代新风。她明白,如果她嫁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农民就没有这样的荣耀了,因为她嫁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农民企业家,这才被人作为典范称赞。结婚那天,乡长、书记、妇联主任、团委书记大小头面人物全来了,他们带来丰厚的礼品。只有乡联社主任两手空空最后才到。在婚宴上他宣布,他带来一份最珍贵最实惠的礼物:联社决定聘请珠珠到我们联社办公室当副主任!
这份出人意外的礼物,珠珠特别高兴,非常满意,因为她决不愿当家庭妇女、当花瓶夫人,她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价值。当初决定嫁给这位才华出众的农民企业家时,内心深处确实藏着一丝遗憾,恐怕成为他的附属品。万万没有想到乡联社主任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准确洞察出她的心思,并把职位给安排好了。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婚后三天,丈夫到外地出差,她穿戴朴素赶去上班。乡联社跟乡党委乡政府在一个大院里。大门两边墙上挂了好几个大牌子,出来进去的干部经过她跟前都竭力表现出气宇轩昂的样子,但难免露土腥味儿。珠珠不形于色地得意。乡联社隆重欢迎她,主任把各办公室的人全吆呼来,一一向她作了介绍,然后才向大家宣布这是新来的办公室珠珠副主任。她就是我们服装厂赵老板的新媳妇。于是大家交头接耳热烈鼓掌。这么一来把珠珠搞得脸红耳热,连句客套话都讲不出来。最后主任单独向她介绍了办公室的概况、工作计划和业务职责。至于她分管什么以后再具体研究。主任说:“工作的时间长着哩,你现在是新婚,先在家里休息休息,有事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电话在会客室悠闲地呆着,谁也不会没趣地打搅新婚的静谧。珠珠对这玩艺挺陌生,公家才有电话,小门小户连个干公事的亲戚也没有,而今自己家里安着电话。她很想给娘打电话倾诉满怀的喜悦。但又想,往哪打?若兴师动众叫娘到邮局接长途,还不把娘吓坏了,以为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自己的幸福自己悄悄品尝吧!
不知不觉又哼起了《十五的月亮》。这几天为什么总哼这支歌?对军人的两地相思她没往心里去,是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