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虽然不是很大,黄闹闹却犹如掉进了海洋。八叔在世时,老两口就城里村里轮换着住,后来把八叔埋在坟里,剩下了八婶一个人,她就几乎住在城里不回村了。所以,黄闹闹一听见那些臭理论就觉得可笑,别以为空着的村子,都是村民出外打工挣钱了,实际上有许多人是投靠了儿女而改变了身分。比如说八婶这类人,不就是沾着儿女们的福气吗?如果说打工挣钱的人还是飘在城市的一片片树叶,那么像八婶之类的家庭,慢慢地就在村里连根拔断了。
好在八叔已经埋在黄家寨,好在八婶就不可能不回来!
可是八婶到底住在哪个儿子身边呀?黄闹闹自己问完自己又笑了,算起来八婶的儿女们就有三个,还别说孙子辈也已经长大成人,聚起来同样是一大群,他们哪一个和你有过来往?寻找哪一个,也都是海底捞针呢!
黄闹闹只记得八婶的大儿子曾经在县委办公室当过主任,下车后就直接找到了县委,可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没找到人,还闹出一场大笑话。
“你找谁?”县委门口的保安问。
“黄……黄大牛。噢,他是你们县委办的主任呢。”黄闹闹一开始就抓了瞎,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黄大牛还叫了别的什么名子,记忆中还是小时候的黄大牛。
“没有!”保安很干脆地说。
“你再问问,他当主任我不会记错。”
“喂,想捣乱是不是?我们就归办公室管,我们的头儿我能不知道!”
“真的,我还敢欺骗政府了。求你问一下也不太麻烦,他也许又当了什么大官呢。”
县委办的主任,真有可能提拔成别的什么领导了,那个保安也不敢疏忽,还真是走进里屋拨起了电话,稍许后又出来嘲笑地说:“我问过里边了,早几年倒是有一个主任姓黄,可是绝没有什么黄大牛。”
“那他叫什么名子?”
“黄继海。”
“对对对,狗日的换了个名子我确实一时想不起,是他,就是黄继海呀。这个你们也别笑话,比如说我吧,很早上学时也换了一个名子,可是当了农民就把那个名子忘得光光净,村里人还是叫着我的小名黄闹闹。农村人不动窝,换什么名子也白叫!不像人家黄大牛,丢掉了小名,留下了大名。”
那保安真的笑了:“像,像,名如其人,你也真像个黄闹闹。”
黄闹闹觉得有过去的黄继海黄主任撑腰,一下子口气硬了说:“你快想办法通报黄继海黄主任,在村里,我可是他们家的领导呢!就说我有要事协商,不管他的官当的多么大,通往祖宗坟地的道路也断不了吧?”
那保安已经懒得再和他理论了,回头走去说:“你好像个天外来客,一个村住着,连人家的年纪都弄不清了,刚才里边说,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黄闹闹失望地嘟囔说:“退……退休了,没……没有这么快吧?”
那保安再不搭他的茬。
黄闹闹又软了声说:“他现在住在哪里?请你再帮我打听一下。”
那保安没有好气地说:“我只负责把这儿的门守好,如果连以前的人全部过问,就和你一样变成瞎胡闹了。”
黄闹闹后悔刚才的硬话把人家惹恼了,现在丢人的又是他自己。茫然地退出大门后,他又在心里骂自己的老婆,甚至还埋怨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前些年儿子给他把孙子留在家里,他就得把孙子当爷养,连一次进城的机会也没有,后来孙子被儿子儿媳带走了,狗日的老婆又瘫痪在床,这还得天天闷在村里。别说看看外边的世事,要命的是竟然忘记了黄大牛变成了黄继海,要命的是连黄主任的年纪都忘了。可不是嘛,年轻时见了黄大牛,他不称哥哥不敢说话,年纪已经八十多岁的八婶,就是超前地晚婚晚育,黄大牛起码也是六十岁以上的年纪了。
八十老,爱的小,不管八婶现在住在谁家,可是她的终身后事还是要老大黄大牛拿主意吧?黄闹闹一直觉得这是农村人的惯例,所以就固执地要和黄大牛说事情。现在连黄大牛都找不到,他这才后悔没有在赵宏声那儿掏信息。赵宏声是村上的支书兼主任,任职时间也很长了,不用说他和黄家也保持着经常联系,看来想越过赵宏声的这一关,真是把容易的事情复杂化了。
黄闹闹掏出手机,自己耻笑自己说,你他妈还提前关机,害怕赵宏声知道了秘密,这不是又要主动地打电话,在赵宏声嘴里找情报吗?手机是打开了,号码也拨了一半,可是他却“叭”地一声又把手机盖子合上了。万万不能丢这个人,就是要问赵宏声,也必须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或者和赵宏声碰到当面,或者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对着天空喊话,能问出什么事情呢?
手机的铃声却突然响起。
“你个死婆娘,我才离开多大一会儿,你就跟着屁股催!”黄闹闹知道自己的手机除了老婆和儿子,再没有别人通话,想当然地开骂说。
“喂喂,我是赵宏声,你现在在哪里?”赵宏声几乎是喊着问。
“啊,赵……赵书记呀!我还以为是我那病老婆。”黄闹闹不想信邪都不由他了,躲着赵宏声,想着赵宏声,这还是让赵宏声占据了主动。
“你人在哪里?人在哪里呀?”赵宏声似乎已经打了好多次电话,口气总是那么地急促。
“我……我在北沟里放羊啊,你知道我老婆就靠羊奶养命呢。”
“放屁吧!”赵宏声从来不骂人,今天却爆了粗口说,“到现在你还敢骗我!”
“我……我确实……”
“哎,黄闹闹,那我就老实告诉你,我也赶进城里了。”
“你进不进城,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狗日的再胡绕,我就找公安局报案,也不用天罗地网,就把你抓获归案了!”
“村支书还敢骂人了?我又没犯法,公安局我倒怕个啥呢!”
“你嘴别硬,不信你往天上看,现在中国的卫星就有几百颗,你拿着手机就把你定位了。等我抓住你再和你算账!”
黄闹闹刹时就头冒虚汗,还不由得一个劲地往天上看,好像天上有几百只眼睛向他瞄着,时时刻刻都会向他扔一颗炸弹。在村里,他自信也算个百事通,完全想不到赵宏声比他更万能,天上的卫星他是知道的,可是还能和他的手机连在一起,还有什么定位功能,这就让他真正地不懂了。
“喂喂,我……我老实交待,我确实也在城里,你……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向你报到。”黄闹闹浑身颤栗地说。
其实赵宏声距离黄闹闹并不远,只不过县城里人流如蚁,车流也密,这就会在街道走几个来回也找不到。他们都在中心广场,电话联系后,很快就在喷泉边上汇合了。
“赵……赵书记,这到底是咋回事情嘛,怎么就会把你老人家惊动了?”黄闹闹仍然是满脸汗水地问。
赵宏声半天不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黄闹闹四处瞅着,弄清并没有公安局的警察后,才松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可你怎么就天上地上地吓唬我?”
赵宏声依然冷着脸问:“吓唬你?你如果再不冒出来,我真要收拾你呢!”
黄闹闹永远是不甘寂寞的人,又开始耍着嘴皮子说:“我又不是地上长的一颗葱,怎么就叫冒出来了?赵书记,自从你让我进入了领导队伍,时时刻刻都在注意文明礼貌哩。”
“你小子如果懂得一点点文明,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抛弃老婆了!”赵宏声终于话题转入到正经的事情上。
“抛弃老婆,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那么我问你,你老婆的身体是那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敢往城里跑?更可恨地是给别人也不交待一声。所以,我告你一个精神虐待罪,公安局也就把你抓走了!”
“这……这都多少年了,我盼老婆死也等不到今天呀。哎,是谁说的我不管老婆,是谁告了我的状?这冤枉死人不偿命吧!”
“哼,”赵宏声冷笑了一声说,“把老婆托付给哑巴,而且是在半路上,亏你想得出啊!”
黄闹闹不禁笑出了声,“哑巴的话你也信?啊,他的比划除了我明白,我想全村人都搞不懂。噢,肯定是他驴日的告了我的状!这东西,我对他那么好,他竟然好意思背叛我了。”
赵宏声说:“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其它事情也不用对质,只说你把老婆丢在家里,就这一条也能说明,你黄闹闹的瞎毛病又犯了,五十多岁的人了,你还能闹腾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就闹腾了?啊,叫了个黄闹闹,就成了永远的瞎毛病?”
“我还想说你也太不要脸了!”
“别骂人,你必须把话说清楚!”
“连哑巴都看得出来,我能不操心?才当了几天小组长,黄家寨村就装不下你了?这些年,守着半瘫的老婆,确实让你受累了,这点我承认,也打心眼里同情你。可你……你,你也不能把难题留给哑巴,自己一拍屁股走人吧?”
黄闹闹这才终于明白了,半路上他让哑巴照看一下老婆,也不知老婆和哑巴比划了些什么话,哑巴就赶紧找赵宏声及时汇报了。
“老黄呀,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只要你赶紧回去,这事也就哪儿说哪儿没了啦。多亏哑巴及时汇报,多亏我果断地寻找你,要不,这样的事件发展下去,足以惊动县委书记呢!”
黄闹闹被骂得里外不是人,着急上火中竟然把寻找八婶的事情都忘了。
“还不快回去,一个劲地愣什么呢?!”赵宏声骂完训完了,也就尽到了他作为村支书的责任。
“你不和我一块走?”黄闹闹顺嘴问。
赵宏声说他是骑摩托车进城的,摩托车还在停车场寄放着。黄闹闹说那么带着他也就省下了回去的车费。赵宏声说他还要看看几个老朋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时候黄闹闹又想起寻找八婶的事情,就故意试探地提醒赵宏声,黄家寨也是出了一个人物黄大牛,那可是一个大家族,好些年都不和村里联系了,村里也得关心关心。
赵宏声哼哼地笑了一声说:“你好大的口气哟,人家需要你关心。你赶紧往回走,我们哥儿俩,谁也不用你指教!”
黄闹闹心里激灵了一下,说不定赵宏声要去看望的就是黄大牛。他说他们是哥儿俩,这就无意中把他的去向暴露了。赵宏声已经扬长而去,黄闹闹不好和他同行,当然也是不愿意让赵宏声知道他今天进城的真正目的,正是想找到黄大牛,然后才见到八婶的。现在有了赵宏声的引路,黄大牛住在哪里的秘密也就不劳而获了。
赵宏声前边走,黄闹闹悄悄地跟随着。看来每个人都有谎言,一路上都没有发现赵宏声取摩托车,只是中途打了一次电话,黄闹闹听不清他在电话里和谁说话,远远地看见赵宏声放下手机后,却拐进了菜市场。农村人买菜是不必进城里,可是赵宏声到菜市场干什么呢?愣怔地瞅了一会儿,黄闹闹就差点笑出声了。原来赵宏声是买了几斤包谷糁,不用猜也是把那些不值钱却可以作为土特产的见面礼要送给黄大牛了。而且还要说,老黄呀,我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带,只知道你们和八婶爱吃的还是家乡的五谷杂粮啊!
如果没有赵宏声出现,大概连县委门外的保安也打听不到黄大牛家的住处的,赵宏声走进的是一个小区,“溪水花园”的招牌显然不是县委机关的家属院。其实已经无需证实,当赵宏声屁颠屁颠地走进院子时,黄大牛也已经远远地迎接过来了。
黄闹闹当即回头,直奔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