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0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星期六这天没有下雨,遮了多天的太阳终于忸忸怩怩地现了身。天一晴,汉口永兴巷就热闹起来。老人们坐在太阳底下聊着家长里短,女人们则忙着洗洗刷刷。十一月份的天气总是阴晦有雨,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多。时间在忙碌而闲散中流过,像汉江的水那么寻常而绵长。但永兴巷总归是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支流,如果往水里划动几下,也难说会引起一场大波澜。此时,走进小巷的娄玉枝,就如同一颗投进水里的石子,搅乱了水面里的平静。
娄玉枝领着她的姑娘小慧出现在巷道里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回娘家的娄玉枝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穿着像是经过挑选的,头发也束成了光溜溜的马尾辫,只是脸色不大对劲,晦涩发黄,像几天没困过觉似的。跟巷道的人打招呼也只是笑笑,表情有些僵滞。不仅如此,她身后的女儿小慧,也失了往日的欢快,一路撅着嘴,呼呼地抽动着鼻翼,眼角上显现着两道白蚯蚓一样的泪痕。更奇的是,母女俩身边还跟着一个拖板车的人,板车上放着皮箱、纸箱,还有几个用床单捆起的大包袱,装得满满当当,把板车压得咯吱咯吱地叫唤,拖板车的人额头上暴出青筋,显得很吃力。娄玉枝只能跟在后面推,还不停地提醒着:“看着点,看着点,别碰着东西……”
小巷实在是太窄了,走不进汽车,连三轮车也够呛,只能用板车一趟一趟地拉。即使这样,一路还是东磕西碰的,几次险些把人家晾晒的被褥给撞倒了。巷子里的人们瞧着那包袱里裸露出的物件,也纷纷皱起了眉头,这不是她结婚前的一些陪嫁吗?怎么又拖回来了?难道是……
大家根据眼前的情形猜测着,很快不约而同从自己的判断中得出了答案。不用说出口,已从他们彼此的神态中显露了,哎哟喂,嫁入宫家的娄玉枝离婚又回娘家来啦。
这答案一出来,便像十一月的秋风一样让人飂飂发寒,随着板车的吱呀声一点点地荡进人的心里,再从眼眸里透射出来,那目光便带了几分冷意。娄玉枝推着板车,不用眼睛看,就感觉巷子里的人对她的到来所产生的效应。水池边的两个女人不等她走远,就已经嘀咕上了。
“唉,当初那么风光地嫁出去,说离就离了。”
“也是。婆家那么有钱,连个房子都没捞着,还带个拖累回来。看样子蛮灵光的一个人,怎么一到离婚就蔫了。”
“你哪知道,她在外头跟别的男人好上了,婆家当然不依,别说要房子,就是屋里摆设恐怕也休想。”
“娄家婆媳本就不和,现在又添个姑子,这下可有热闹看呐……”
娄家人似乎知道她要回来,大门敞开着,却看不到一个人出来迎接。娄太婆这两天高血压发了,也没去卖热干面,就在她那黑房里躺着。玉枝和车夫卸下物件,才进屋叫了一声:“姆妈,我搬回来了。”娄太婆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说:“那就住吧。”
“小慧,快过来叫家家。”
“家家……”小慧的声音像猫叫。
娄太婆叹了一口气说:“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哟……”
娄玉枝怕母亲又唠叨个没完,抽身出来,把卸在门口的东西一件件地往隔壁屋里搬。
这屋子其实是老娘那屋的一半,只是用夹板隔了一下。房子加层时娄玉枝已经嫁出去了,两个兄弟各占了一层,楼下就剩父母的一间房和堂屋了。现在她要回来,也没地方住。楼上每层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平方。伢们大了还愁没处挪呢,她想都不用想。唯一考虑的,就是老娘的房子。父亲去世后,老娘就一个人住着。娄玉枝结婚后一直住在公婆家,现在离了婚,公婆不可能分出一间房给她。但回来与老娘挤一个屋子,也不大好,她只能考虑在外租房了。王琰后来补偿她几万元钱,租房还是够的。但娄太婆不同意,说她没工作,又带着个伢,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要将自己那间房作个隔断,把大的半间让给她们娘俩,自己住小的半间。即使这样,哥嫂还有意见,说老娘太偏心,宁可让离了婚的姑娘回来住,也不给自己的孙子腾地方。把娄太婆的高血压也气发了。知道娄玉枝今天要搬回来,嫂子涂春娣也是有意不下楼打声招呼。
涂春娣心里有怨气。当初碍着娄玉枝嫁给了副区长的儿子,本指望对娘家人有所照应。涂春娣下了岗,就想托娄玉枝跟她公公说说,让区长大人给自己嫂子介绍一份事做。娄玉枝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却一直不见动静。那次她拎着几百元的礼品上了回王家的门,王家老太太嘴上客气着,眼神却冷淡。再瞧娄玉枝像个小保姆似的忙出忙进,侍候老的,又侍候小的,才知道娄玉枝在王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心里便憋着一股气,想那小姑子也够冤的,出嫁前水灵灵的一个人,到婆家没几年,就瘦成了细麻杆似的。那王家结婚之前就嫌她娘家的门槛低,虽说是大专毕业,在酒店里还当过大堂经理,但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个丫头,后来三天两头害病,也是月子里没养好。女儿没人照料,工作又吃不消,只得回家带孩子。这一带便是三年。等到小慧上幼儿园了,公公婆婆也没有要她上班去的意思。家里已习惯她这个保姆了。何况漂亮女人到酒店那种环境工作也不太好。就不想要娄玉枝去上班,反正王琰做生意还行,也差不了她那点工资。娄玉枝身体不大好,被这一劝,也就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这一做又是五年。如果那天没有遇见陈查理,她可能还会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据说陈查理看到娄玉枝时有些目瞪口呆,素面朝天的娄玉枝穿着式样过时的衣服,手里拎着大大小小装着蔬菜的塑料袋,纯粹一家庭妇女的模样。王琰的朋友后来在餐馆里碰到娄玉枝和陈查理在一起互诉衷肠,至此公婆大怒,他们左右防范,没想到这水性杨花的女人还是出了轨。王琰气极之下一拳把她的鼻梁打成了骨折,鲜血四溅,也把娄玉枝给打醒了,忍受了这些年,才看清了王家人的嘴脸。她还能再呆下去吗?后来离婚也是她主动提出的。但王家拿到她与别的男人约会的把柄,当然不会便宜了她。娄玉枝心一横,提出只要让她带着女儿,什么都可不要。王家本就嫌她生了个姑娘,这一来,也乐得做顺水人情。王琰还年经,不愁生不出儿子,倒是给他减少了拖累。孙女总归是王家的种,长大了不愁她不认亲爹。但为了儿子的将来,也只得暂时委屈孙女。
涂春娣对娄玉枝离婚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她知道小姑子的个性,吃亏可以,但受不得委屈。其实娄玉枝已觉察王琰在外面有情况了,只是没有十足的证据。隔三差五地出差,应酬,回来总是体力不支,跟她几乎不近身,没那事就怪了。在酒店呆过的她,还不知道男人那点伎俩吗?涂春娣自从去过王家后,对那家人便没了好印象。看小姑子被婆家人欺负,多少也为她鸣不平。但没想到娄玉枝傻得连房子都没落下一间,还要回来跟娘家人挤住在一起,涂春娣就不能接受了。你娄玉枝那么有个性,讲尊严,就好意思回娘屋里住着吗?当然这里头婆婆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娄太婆对姑娘玉枝一直是疼爱的,知道她嫁得不好,在婆家受了不少气,但还是不情愿她把婚离了。娄太婆活到快七十岁了,一辈子争强好胜,要面子,哪能看到自己的儿女比自己过得还差呢?但玉枝执意要离,她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还让娘俩搬回来住。说家里不就这几个人,还容不下你们母女?这话是当着她哥嫂的面说的,涂春娣就是有意见,也不好直截了当地反对。毕竟这房子是公公婆婆的财产,她做儿媳的还没有说话的份。何况婆婆并没有让他们受什么影响,只是把自己的房子让了出来。涂春娣一直跟婆婆不和,现在已经分灶吃饭。这样不光是赌气,还是为了读高中的儿子。娄太婆太抠门,饭菜里难得见到荤腥,涂春娣跟婆婆闹得没结果,就把楼下的小厨房挤了一个空当出来,摆上煤气灶,就自个开伙了。现在她一门心思为了儿子,自己就是没考上大学才落到今天的地步,她是绝不会让儿子跟她一样的。娄汉生开的士交给她的生活费有限,涂春娣掐着钱过日子,每天往返于超市和菜场,专盯那些打折的菜买,回来经她一捣弄,同样香喷喷,热腾腾,吃得那父子俩呼呼直响,油光乍现。涂春娣满足地望着这父子俩,干劲也更大了。殊不知,婆婆看她会过日子,也因此放了心,对他们贴补也少了些。有点钱就给了在外游手好闲的小儿子娄小强。娄小强娶的媳妇阿香也是个懒婆娘,整天在外打牌,输了钱就和娄小强吵,骂他没用,俩口子打成一团的时候,娄太婆只能暗地里塞钱给小强,息事宁人。现在娄玉枝这一回来,婆婆那点钱,不全被小儿子和姑娘瓜分了?
楼下传来大件物品移动的声音,两个邻居正帮着把婆婆屋里的那个大柜子挪到小姑子的房里去。那柜子看样子是让给小姑子用了,涂春娣一直心仪婆婆那梨木柜子,几十年了,居然越抹越亮,现代家具一对比,全都没有色彩。这可是婆婆那屋子里唯有的几件宝贝,儿子媳妇住这么多年她不舍得拿出来,现在姑娘一回来,她就挪到姑娘屋里了。还有比这更偏心的婆婆么?
涂春娣气得连饭也不想做了,她想拍醒下夜班回来的娄汉生,手刚伸出去,见那家伙睡得呼呼直响,缩了缩手又停下了。坐在床沿生了一会闷气,就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娄玉枝,你婆婆让她住着,我就没办法让她不在这住着?老话摆在那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老太婆疼姑娘,就不怕周围人的口水?那娄玉枝也是要强的,左邻右舍说多了,她就好意思呆得下去?涂春娣哼哼地冷笑着,仿佛看到小姑子被人指指戳戳的狼狈相,心里也似乎解了一口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