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4年第05期
栏目:都市风情
“先生!你真想听我的故事吗?”
海口宾馆的酒吧里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在说话。
男的衣着挺板,领带系得紧紧的,女的穿了一袭白色连衣裙,宛若仙子。看样子他们好像是刚刚认识,那男的好像初来乍到的,对这女的挺感兴趣。
“当然了,这是我来海南的重要目的。”男的脸上挂着求知似的笑。
“可我的故事挺长,得从五岁讲起!”女的表情幽怨。
“五岁?我五岁还不记事呢!”男的用看神秘来客的目光看着她。那女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她镇定了一下,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大口,努起红红的小嘴慢慢地吐了出来,一时间烟雾隔在他们中间,渐渐呈螺旋状悠扬上升,女的做着这动作时姿态优雅,那男的不禁看呆了。
可我五岁那年就面临着人生最重大的选择,选择的结果将决定我的一生。对于我来说,那是一道最难的选择题。
爸爸妈妈是老三届的第一批知青,也是回城后离婚潮的第一批弄潮儿。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他们在当时还算比较民主,让我自己选择我的归属。
他们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问:‘快说!快说!你到底是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
我被这阵式吓坏了,在我幼小的思维中爸爸妈妈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分割的。我从一睁开眼就面对这两张脸,我已经习惯了这两张脸共同为我打开的世界,他们怎么可以分割呢?
我哭着说:‘我要妈妈!我也要爸爸!我要爸爸!我也要妈妈!’
爸爸妈妈严肃地说:‘不行!你只能选择一个!’
我说:‘为什么呀?所有的小孩不都同时又有爸爸又有妈妈吗!’
他们说:‘你别问为什么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就选一个吧!只能选一个!快说!’
我还是无法做出选择,因为我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比选择买一个白雪公主洋娃娃还是三毛布娃娃难多了,我选不出来,难坏了,哭得更凶了。
爸爸妈妈见我如此拖沓,不果断,最后说:‘告诉你,你自己不选,长大以后可别怨我们没给你机会。’
爸爸妈妈终于离了婚,我被判给了爸爸。其实按理女孩子应该跟着妈妈更合适,但爸爸妈妈对我还算负责任,他俩好像认真地商量过了——他俩都会再婚的,这也是他俩离婚的目的,这孩子天生就是遭罪的命,跟谁都会遭罪的。但比较一下,遭继母的罪总比遭继父的罪强吧!于是在我还不会做出选择的时候,父母就‘好心’地替我做了一回选择。
就这样,我的童年在五岁时就结束了,开始了遭继母罪的人生。
那女的一滴泪落了下来,男的眼睛也早已湿润了,他想伸出手去给女的擦泪,但手在运行到半途中却停住了——他看见女的自己已经掏出了洁白的手帕,她擦去了泪。刚才那根烟早已抽完,她又从小坤包里抽出一根,长长的摩尔烟夹在她长长的手指中,好像天生是她手指的一部分,相得益彰。男的这次及时抓住了机会,打开打火机为她点着。点燃的一瞬,她发现他拿打火机的手有些颤抖,她猛吸一口,继续说道:
“你上小学时一定读过半夜鸡叫的故事吧!说一个地主如何虐待长工。我比那还惨,白天干,晚上还得干。继母和父亲在一个工厂,都要上夜班,晚上我不但要给他们做饭(五岁我就开始做饭了,个子矮够不到炉台,我就蹬着小板凳做),还要照看两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继母临上班前训斥我,不叫我睡觉,让我看着俩孩子,喂奶、喂饭、把尿,说明天早上要是看到我偷懒睡着了,把俩孩子饿着或是让孩子尿裤子了,就拿我是问,一顿毒打就在所难免了。我尽量做好一切工作,洗衣、做饭、担水、劈柴,可我毕竟也是孩子呀!总有疏漏的时候,于是我记得的毒打就有十次以上,平均每年一大打,小打更是家常便饭。我所指的大打是有硬指标的,就是遍体鳞伤,最少躺三天下不来炕。继母见大打影响我的工作,就不经常使用,而使用既让我感觉疼痛又不影响工作的小打。父亲怕这个新老婆,再加上又有了两个新儿女,也就渐渐习惯把我当成保姆了,好像他跟我没什么关系,对继母对我的惩处他总是默许。
“我因身体弱有一次上学的路上突然昏倒,险些被一辆汽车撞了,司机好心地把我送回家,可谁知继母却对他说:她是装病,你别信她,别说你没有撞到她,就是撞到了她,把她撞死也白撞,我们也不会找你麻烦的,她死了更好更清静。司机愣住了,不解地问:难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吗?继母说:她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可没有这么娇贵的女儿。父亲吓得也不敢吱声,只用无奈的眼神回答了司机的询问。
“我就这样遭了十二年罪,直到我十七岁初中毕业。别看我家务重,可学习还挺好,我的理想是考大学,扬眉吐气。当然她是不会把我白‘扫地’的。她把我扫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老头,换了五千块钱。我当然不愿意了,别的事情我都能忍,这件事我是坚决不肯的,要是这样,我还不如当年跟了母亲,遭继父的罪了。我决定逃跑,逃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我听了一个女伴说海南刚建省,正缺人,于是就义无反顾地跟她一起跑到了这个岛上。刚来到这个岛上我们也吓傻了眼,岛上刚刚开发,还荒凉一片,我们没文凭也没一技之长,找了好几天工作都找不着,我只得干我的老本行,给人家做保姆。可保姆只做了两个月就做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我活儿没干好,是因为男主人总对我动手动脚。我一气之下辞了职,可走投无路,钱也花光了,这时正巧那个女伴找到一家刚开业的酒店,说是找到了俏活,只是陪男人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得到的钱却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就让我也去干。我说我干不了,她就硬拉着我说去试试,我就去了。老板只看了我一眼马上就同意了,我一试才知道原来不是我想像的那回事。一开始我不想干了,但老板说你可真傻呀!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走到哪里都会有男人骚扰你,还不如在我这儿干,明正言顺,我还能保护你。其实这也没什么,女人挣男人的钱,天经地义,这也是特区的特色嘛!海南以后发展好了,你们也算为特区做出了贡献。我没办法,再加上看女伴做得很从容,也只得硬着头皮做,就这样做了海南的第一批小姐,一晃已经五年了。”
女的把烟蒂掐灭,用梳子一样细长的手指拢了拢头发。
“没想到小姐天生丽质,清纯可人,却有这么一番痛苦的血泪史。在内地我就听说了这里有这样一个特色,所以这次来想见识见识,没想到真是有缘,碰到了你这么个年轻的‘老’小姐,真是不虚此行呀!”男的目光闪烁,满足地说。
“谢谢先生听我唠叨了这么半天,先生还需要别的服务吗?”女的虔诚地问。
“不,不,”男的脸一下子红了,“小姐!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不是那种男人。我只听说每个当小姐的背后都有一部血泪史,听你讲完,真是一点不假呀!”
女的脸也莫名地红了一下,喃喃地说:“是一点不假,血、泪、史!”
男的看了看表,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元钞票,有点不好意思地递给女的,那感觉倒像接受钱的是他。
女的赶紧说:“真不好意思,我只陪你说说话,你就给我这么多。”
男的有点激动地说:“应该的,你陪我度过了这么美妙的下午,给我讲了这么动听的故事,我一定会永远记住你的。”说完站起身。
女的也站起来,说:“先生!你是我见到的男人中最优秀,最有品位的,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欢迎你以后随时来找我。”
男人怅然若失地说:“可是我明天就要离岛了。对了,我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说真话。”
这回女的脸掩饰不住地红了,她说:“你问吧!我保证跟你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男的说:“请问小姐的芳名,也好下次来海南时再找你!”
女的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叫杨裴裴。”
当下,杨裴裴兴冲冲地回到她和女伴合租的住处,把正在蒙头大睡的女伴叫醒,从钱包里抽出那两张百元大钞抖了抖,哈哈笑着说:“我今天又遇到了一个傻B,文绉绉的,真是酸透了,非逼着我讲讲,说每个小姐背后都有血泪史,我就把你的故事编了编,讲给他听,这傻B居然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塌糊涂,最后竟甩给我两张大钞,连手都没碰一下,你说逗不逗,哈哈!”
女伴有些不高兴地说:“裴裴!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人家是好男人,你就不应该耍人家嘛!”
杨裴裴说:“什么好男人,在我杨裴裴的眼里男人就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好玩和不好玩之分。好玩的我就跟他多玩一会,不好玩的我就跟他少玩一会。是男人终归是喜欢和女人玩的,只不过玩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可真服你了,才二十三岁,就把男人玩得那么透!”
“干啥钻啥嘛!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把男人研究透怎么行。我告诉你多少遍,见到酸溜溜的雏儿就给他讲你的血泪史;见到老练的款爷,你就给他讲几句形而上,背诵两条李嘉诚的格言,什么广厦千间,眠床七尺,良田万顷,一日三餐,保准能把他打蒙,让他觉得钱多了没用,多多地给你往外掏。”
“我可没有你那么会说,会演戏。”
“要不你怎么总挣得比我少呢?行了,看到今天我是拿你血泪史蒙住傻B的份儿,我把这钱分一半给你,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杨裴裴就把一张钞票递给女伴,女伴推让着,“不行不行!我不能总是要你的钱,你也不容易,讲了一个下午的血泪史。”杨裴裴硬把钱塞进她手里,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嘛!我们二女闯海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我干这行,不全是为了钱,还有好玩和刺激。”
女伴拿着钱说:“裴裴!我还正想跟你商量点事呢!我们的钱也挣得差不多了,我想过段时间就回去,做点买卖,遇到合适的人就结婚,嫁人才是女人的正业呀!我看你也玩得差不多了,我俩一起回去吧!你也应该找对象结婚了,在海南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爱情。你回家后有钱又有貌,不愁找不着对象。我们总不能永远在海南漂着吧!”
杨裴裴说:“你说错了,爱情不只海南没有,哪儿都没有!不过,结婚倒是可以考虑的,哪天我兴许玩够了,就跟你一道回去。不过,要结婚我也不会找像上回那个只跟我玩一次就动了真格的、想为我负责到底的傻B。我还没有给他讲血泪史他就哭哭啼啼的,非要娶我拯救我脱离这个苦海不可,说只看我一眼就被打动了,说像我这么纯洁清雅的女孩子不应该干这个,他有责任救我,死缠烂打的,还没多少钱。哈哈!我用他救?他把自己当成有情有义的李甲了,可惜我不是杜十娘。傻B!他才有病该救了呢!害得我们换了好几个家。”
女伴也跟着笑了,说:“谁叫你长得人见人爱了呢!总惹得一些客人为你怜香惜玉、争风吃醋的。”
“这就叫做刺激!这就叫做游戏!这辈子我当不成演员就在这儿过瘾了!”
“我说,你这辈子做不成巩俐是挺冤的,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大概就是这个命吧!”
“命?我就不信命,我偏要争一争,看我能不能上银幕。”
“行了行了,收起你的梦想吧!我们还是快点收拾收拾上班吧!”
“好了!继续战斗,戏又开场了,但愿今晚我们还能遇到像下午那样的傻B!”
两个人收拾打扮停当。裴裴换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更显得神秘莫测。天刚擦黑,她俩快快乐乐地上了一辆的士。
“到火凤凰!”裴裴说。司机是个多嘴的家伙,冲她俩说:“两位贵族!上班呀!”
他一边开车一边滔滔地讲起了那家歌舞厅如何火爆,小姐如何漂亮,他拉的去那家的客人如何多等等。她俩一直没接话。到地方了,裴裴一边交钱一边不怀好意地说:“大哥!我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下去吧!我们俩一起陪你!怎么样?”说着冲女伴使了一个眼色,她俩扑到前座的靠背上,一起用四川家乡话调笑道:
“长江水,绿悠悠,
我们俩的爱情才开头,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
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乘司机正作陶醉状,蒙登转向之际,她俩下了车,潇洒地一甩车门,最后扔下一句:
“你死了与俺屁相关!”
她俩笑得花枝乱颤……
歌舞厅门前,迎宾的门童冲她俩说:“来了!两位贵族!今天这么高兴!”
从他身边走进去,裴裴回头嘻笑着说:“好好站着吧!臭小子,姑奶奶今晚要能钓着大鱼,就分给你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