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1年第10期
栏目:小说
他还来不及镶好牙齿,就被带到了这里。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在做作业时留个尾巴,然后在上课前的几分钟匆匆搞定。在这之中,有一种怡然自得的小欢喜。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怕同学们借抄他的作业,这样就有了借口,说自己的作业还没完成,可以晃着自己的本子说:“喏,你看!”然后煞有介事地拿起笔,根据时间多寡控制书写速度,直至让最后一个字伴随上课铃声的敲响而落定。怎么说呢,他是个胆怯的人,孤独的人,封闭的人,从小就是。同学们互相借抄作业习以为常,他却从来不,他怕招惹是非,怕和别人发生什么纠葛。这当然只是他的担心,至于具体会有什么是非、纠葛他也说不上来。有时也不完全是这样,应该说,他有那么一丝小骄傲,并由于骄傲变得小气,认为自己的作业做得比别人好,怕别人抢了他的荣光。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事实上老师很少表扬他,至多在课堂上乱成一团糟的时候,偶尔提及他,把他的安静作为大家学习的榜样,换来大家不以为然的眼神——安静,安静算什么,那不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么?于是他也似乎感觉到了羞愧,可奈何不了自己。这样一晃许多年,从一个安静的孩童变成一个安静的少年,从一个安静的少年变成一个安静的青年。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大姑娘似的,不知是讽是夸。村里人还说,这样的孩子,是不会闯事的。他也约略有了许多安心,想及未来,就像午后刚刚睡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茫中有着一丝安逸。可如今,偏偏是他,进了这个想都没想过的鬼地方,破天荒地成为他那个不大村子的第一人。他几乎无法想象,等出去之后,他该用何种面目面对家人,面对村里那些曾经善意称赞他安静、认为他不会闯事的那些人?
他没想着自己会进来。于是,牙齿脱落后,他去了隔一条巷子的那个牙科。大夫给他消了肿,上了药,鼓捣半天做模子制假牙,只等一周后来镶,押金都预付了。可是,他最终被警察带到了这儿,豁着三颗牙齿,其中有两颗门牙。他问警察:“我的牙怎么办?”没有人理会他,有个警察还略带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服用的消炎的药,进看守所时也被没收了。他和里面的医生说,他的牙床需要消肿,否则会影响镶牙,这是医生说的。说这话时,吞吞吐吐,欲止又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羞怯。医生睥睨他一眼:急什么?慢慢就消了。于是,本来绝望的情绪,因为没有镶好的牙,更加绝望了。
绝望让他变得无比安静。在号子里,他简直成了最安静的人,比少年时在同学中更甚。吃饭,或偶尔张口说话,露出那一大孔豁牙洞,让安静的他变得有些滑稽。更让大家惊奇的是,他的罪名是打架斗殴——这样安静的人,居然会打架斗殴,便有人感觉滑稽。为了叫着方便,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他“豁儿”。这是本地的一个方言,因为儿化一下,包含几分亲切。可他仍然有些不习惯,觉得是对他的嘲讽。但慢慢就习惯了,因为他是能够逆来顺受的,要不他也不会有如此安静的性格。甚至有人偶尔叫他的名字时,还有一丝惊讶,一丝惶惑,犹如做梦一般,这个名字是谁,是我吗,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夜晚灯如白昼,有时晃得他睡不着,他就回忆那个患感冒的下午。因祸得福,因为有了她,那个下午似乎涵括了二十年来他所有能够感受到的柔情蜜意。人生值得留恋的时光能有几刻?此刻,他换上了睡衣,贴肤的温暖与柔软——又是一种没有领略过的美好和精致。不消说,睡衣必定是她送来的。换上睡衣,犹如进入她的怀抱。在鼾声、磨牙声、呓语声中,他开始憧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从身到心逐渐温暖起来,直至进入梦乡,再到凌晨时被管教的点名声惊醒:
“赵小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