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县牛家镇出了一个巴子，人们都叫他志愿军，其实他姓雷。
关于志愿军还得说到20世纪50年代初，也就是1951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大小标语，用彩色纸张贴到红城县街道和农民家的院墙上以后，正在耕地的巴子，撂下黄牛，踏着新翻耕的土地，从山地上狂奔下来，跟着游行的队伍在县城走了一圈，打听到征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地方，弄清当兵的条件，就找去了。
巴子挤到报名的桌子前面，喊了一声“首长，我要打美国去呢！”一句话把大家的眼光都吸引过来了。
带兵的首长看着巴子，问他多大了，他说18岁。
首长觉得巴子瞒了年龄，巴子也看出了首长的意思，他指着远处一个年龄很小的媳妇子给首长看。
巴子：那面墙根底下抱娃娃的那个小媳妇是我老婆，专门送我来当志愿军的。
首长：你有孩子了？
巴子：还是一个怀抱抱（婴儿），没长大呢。
首长：让你媳妇过来。（巴子脸色紧张得变红了。）
巴子：嗯……
首长：你是不是怕羞？
巴子：有些不好意思。
首长：我过去问！
巴子：不用，不用，首长，我亲自去叫！
首长：跑快一点。
巴子跑到那个小媳妇跟前说：干姐姐，你不认识我了？
媳妇子：你是谁？
巴子：干姐姐，你赶集来了？
媳妇子：我送我男人当志愿军去呢。
巴子：我干姐夫也当志愿军去呢？
媳妇子：昨天开走了。
巴子：干姐姐，我也想当志愿军去呢，首长说我年龄小，不让我去。我给首长说我都有老婆娃娃了，首长不相信……
媳妇子：你把干弟媳叫过去，首长看一眼就相信了。
巴子：我把你指给首长了，你就装成我老婆，过去给做个证明，反正是打美国呢，我给你磕头都行呢……
媳妇子不好意思地哼了一会，翻了几眼睛巴子，跟着巴子到首长那里当了一回证人，说她是巴子的老婆。
巴子当上志愿军了，这一年他才16岁。
巴子在后方接受了半年军训，学会了吹号，学会了放枪，但没有学会打炮。巴子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鸭绿江畔，在这里又接受了几个月的朝鲜语培训，教员教了几十句，他只记住了一句“阿兹马尼”（大嫂）。
过江的前几天，部队首长问巴子有什么特长，会不会吹拉弹唱，巴子说会吼秦腔。
首长打算让巴子留到文工团，巴子说他跑得快，跳得高，上前线打仗去。
部队首长思量了一会，就留巴子到战俘营去管理俘虏了。
巴子来到战俘营，打交道的尽是一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家伙。巴子对这些从来没见过的人有些怯火。
巴子：这些人是在哪里生长的，是种子的事还是土地的事，怎么和人不一样？
首长：是种子的事。
一段时间过去后，他发觉自己的个子在战俘当中并不矮，就是单薄了一些。他心想，这也是种子的事。
战俘营中开展的主要活动是打篮球，一周有几次比赛。
战俘中有一个名叫皮特的浑身的功夫，篮球只要到他的手里就花哨起来了，巴子对皮特的球技惊叹不已。
巴子：（通过翻译问皮特。）你篮球打得好，枪法怎么样？
皮特：（通过翻译。）指那打那。
巴子：不会吧？（巴子笑了。）
皮特：嗯哼……
巴子：你怕是打那指那。（翻译不知怎么给皮特说的，只见皮特高兴得在地上蹦起来了。）
巴子：高兴个屁，指那打那还能当俘虏？
翻译给皮特说了几句，皮特给翻译说了几句，翻译给巴子说：皮特说当俘虏不是他的错，是他们头儿大脑出问题了。
巴子换岗以后，他也学习文化，但更酷爱打篮球，模仿皮特的一招一式，时间不久，他学得有模有样。
这一天，敌人的战机从头顶飞过，硝烟飘向远方，裁判的哨声拉开了比赛的序幕，比赛双方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和美国俘虏。从开赛那一刻起，皮特疯了一样，几乎是百发百中，上半场结束他一人就中了12个球。
下半场开赛，教练要派巴子上场，这是巴子首次登场亮相。
首长：球可以输，人不能输。上半场那个弹无虚发的皮特，下半场交给你，就是拉也要把他拉住。
巴子：坚决执行命令！
巴子形影不离地防着皮特，不是撕破皮特的球衣就是绊倒皮特，三次犯规只好下场。
教练重新布置了如何防守皮特的招数，要求巴子发挥跳得高、跑得快的优势，在皮特身前运动，皮特投篮时要将手封盖到他的脸上……
巴子重新上场，坚决贯彻了教练意图，皮特手感全无，被换下场。场上没有皮特，巴子不知道篮球该怎么打，也替换下场。
巴子与皮特坐在各自一方的板凳上，远远地打量着。
皮特重新上场，巴子跟着上场。巴子没有想到，当他跳起来手封盖到皮特脸上时，皮特来了一手后撤步投篮，巴子没有了招数。
终场哨音响了，巴子垂头丧气地看着皮特，皮特过来拥抱巴子。
时间在炮声中开花，在硝烟中结果。巴子和皮特在战俘营里因为共同热爱篮球，他们以篮球说话，成了要好的朋友。
1953年巴子年满18岁，他调回国内。巴子和皮特隔着战俘营栅栏道别，他们没有隔着翻译。他们学着牛叫，指着各自的国家，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皮特：家乡，牛排。
巴子：家乡，牛腱核。
皮特给巴子送了一个篮球，上面签着皮特的名字。（英文。）
巴子：牛肠子？（巴子认不得英文。）
皮特：巴子！巴子！
巴子回牛家镇的那一天，特意到县城南门“邓家饭馆”买了一碗炒面。他在战俘营经常回想邓家炒面的味道。
邓家饭馆是清真老字号，名声远传巴基斯坦。
巴子吃了大半碗，喝面汤时，一个年轻媳妇手里拖着一个小孩进来，巴子没在意，等他在意时，她认出这个媳妇子就是两年前那个为他作证明的媳妇子，他喊了一声干姐姐，媳妇子也认出巴子了。
巴子：干姐姐，你闷闷不乐的怎么了？
媳妇子：我的干兄弟，你活着回来了，我们那个死鬼死到朝鲜了，我是到人武部来领死亡通知书的，我也是来领我男人魂阴子的……（媳妇子伤心地看巴子，巴子也不会安慰，邓掌柜是有阅历的人，他打了一个圆场。）
邓掌柜：一切都是造然呐。
巴子：邓掌柜，给我干姐姐上一碗炒面。
媳妇子：不要。干着吃不下去。
邓掌柜：做一碗酸汤水饺。
媳妇子：汤宽一点。
巴子；油汪一点，辣子红一点。
邓掌柜：你是上前线的英雄，你是前线英雄的家属，我老邓啥功劳都没有，这顿饭我管了。
在邓家饭馆门口分了手，媳妇子住在城里等着拿丈夫的死亡通知书和抚恤金，巴子背着包裹、背着心事回牛家镇了。他步行了90多华里，走到牛家镇前面的一个河道里，夜色很浓郁了，山里的野物发出一些又远又近的鸣叫声。
这条河道是通向牛家镇的一条捷路。
巴子在河道里走了一会，发觉河道里没有水了。本来这是一条路在河上，河在路上，河路交错行进的河道，现在只能听到唰唰的沙子声，却听不到潺潺的流水声。
他到朝鲜去怎么算也不满三年，水说干咋就能干了呢？
巴子：他妈的，当川里为什么起了一道梁？
巴子面前出现了一堵特别高大的墙，闸住了沟，闸住了河，也闸住了道。
这堵墙巴子从来没有见过。他抹下军帽观看了一阵，发现了墙的斜坡上有一脚路，他顺着小路爬上顶端一看，高墙把河道拦腰截断，里面一片汪洋。
巴子：他妈的，当川里为什么起了一道梁？
回到庄子里，李白玉说，那是巴子参加志愿军后，后方人民为支援前线打胜仗兴建的一座大水库。
巴子：他妈的，当川里为什么起了一道梁？
这句话在牛家镇广为流传，成了巴子的笑话之一。
组织找巴子谈话，希望他担任镇上的干部，他说他没有领导艺术，婉言回绝了。组织又打算让他担任民兵营长，他说他没有带过兵，又婉言回绝了。有了这两次文明的客气，他再没有遇到组织上第三次找他谈话。
巴子没有别的想法，就在自家窑墙上，挂了一个包了毛线的、没有底的驮粪筐子，无数次地往里面扔皮特送给他的篮球。
巴子是志愿军，没人给他提意见。他一边拍篮球，一边做买卖，日子在安静中打发了。
正因为巴子是志愿军，牛家镇的李白玉等做生意的那些小伙子，跟上巴子学打篮球，适当的耽误一点家中的生意，也没人抱怨或者怪罪。
巴子家的院子小，那么多的年轻人已经挤不下。大家一起跑进地主家的堡子，巴子指挥大家用白灰勾划了一个篮球场，在堡子东西墙上各挂了一个筐子，牛家镇的篮球运动就这么兴起来了。
地主不知道打篮球是一项啥政治运动，想着要给自己多活几个人，尽量巴结大家。等地主懂得篮球的意思后，他也爱看篮球比赛了。这些年轻人几天不来打篮球，他就睡不着，还要备一顿好吃的请去呢。
那一天，家门里一个老者骂巴子不务正业，巴子就把老者请到堡子里观看比赛。
比赛刚一开始，老者就喊住了巴子。
老者：巴子，别抢了，别抢了，给娃们一人发一个耍去，十一个人抢一个把娃们挣死了。
巴子：没有十一个人呀？
老者：嘴上吊哨子的那个不是人？
老者的话语成了灰色经典，估计传遍了中国的西部。
巴子20岁那一年，干姐姐领着那个4岁的男孩找到巴子家门上。
媳妇子：巴子，你有女人么？
巴子：没有！
媳妇子：我给你当个老婆。
巴子：你叫啥名字？
媳妇子：金花花。
巴子就和金花花结婚了。
庄上人说，巴子不但得到了一个老婆，还得到了一个儿子。
巴子也觉得很幸运。
巴子结婚以后，那些添了人丁的家道，觉得巴子是一个善良的人，正义的人，又是从朝鲜战场上活着回来的英雄，威武避邪，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拜巴子作干大。巴子一走到街道上，只要一个娃娃喊他干大，所有的娃娃都会抢着跳着争着喊他干大的。
“干大我要吃糖呢！”
“干大我要吃芝麻糖呢！”
“干大我要吃饼干糖呢！”
“干大我要吃一褡裢糖呢！”
“干大我要吃一飞机糖呢！”
“干大，我妈想吃你的焦糖呢！”
巴子：嘿嘿，叫你妈问你大要去。
巴子领着娃娃们到自己的杂货铺里给每人发一块水果糖。
这是50多年前的旧话了。
喊着巴子干大、吃着巴子糖的这一代人，成人后又将自己的孩子拜巴子作干爷。巴子这时已经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了。巴子从街北走到街南，虽然到处都是喊他干爷的，但他只给拜他为干爷的孩子小钱花，别的孩子就是跟着喊多少遍也没有这一份。他给钱，也不直接给孩子，而是给到大人面子上，还要交待一句，给娃几个伙食费，叫娃吃锅盔去。
巴子虽然落了一个小气的名声，但威望不减当年。一个人被人尊敬一两次不在话下，如果被人尊敬一辈子的确不易。
巴子71岁那年，也就是2006年中国股市牛起来的这一年，他决定退出生意场，他说世界是后人的，叫后人闯去。他没有去炒股，也不养花，也不喂鸟，他要领孙子。其实他已经没有绕着脚把骨跑的孙子了。
巴子的嫡系孙子有20多个，干孙子不计其数。孙子之问年龄相差有悬殊的，但大部分仅大生月。他的孙子长到16岁，能念进去书的大家供养，念不进去书的，都在市场上干起了买卖。
巴子说：花儿山里开着呢，鸟儿天上飞着呢，这是定然的。这孙子不养，人就不像话了，一辈子耽误三辈子的光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