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家是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早先的时候就是四家夏姓人家沿淮河逃荒至此的,数代人过去,现今夏四家仍旧只有三十多户人家。村庄小,地方僻,至今民风古朴,礼数坚固。夏太奶是夏四家岁数最老的人,死了儿,逝了孙,单个过活。夏四家人家就挨家挨户轮流照顾夏太奶的衣食起居,这么一种境况已有了好多年。
夏太奶八十多岁了还耳不聋、眼不花,村里大小事情知晓得一清又二楚。不冬不夏,天气又好的日子里,夏太奶爱出家门,整天端坐屋山墙的路口里。这是村里的主干道,村里的人还有牛呀羊的进村出村都得走这条道。夏太奶干干瘦瘦的一个人,腰是数年前就佝下了,佝得还很厉害,走动路都得依仗拐棍才能挪开步。夏太奶走出家门,得先门外里喊过一个人,支派着把一张藤椅先搬路旁里摆放好。一年四季,藤椅放置的地方固定着,不用夏太奶多言语。藤椅摆放好,村人不用等候夏太奶,也不用搀扶夏太奶,村人尽管走村人的路。等候了、搀扶了,夏太奶还不高兴,骂,日奶奶的瞎孙子,我还没老得连抬动脚的力气都没有。
夏太奶靠自己,一双三寸金莲还有一根细拐杖,一捣又一捣从家门捣出来。夏太奶一头的白毛相跟着一动又一动。村人喜欢看夏太奶走路,不敢露脸,躲远远的巷道里。夏太奶两脚捣腾得很快,一双脚像是不用离地面,“吃溜、吃溜”往前滑。夏太奶紧着一口气,又松下一口气也就到了藤椅前。夏太奶停下脚,挺脖梗,一张嘴猛冲半天空里喘。村人知夏太奶走动路还是费了大力气。
藤椅高,屁股矮,夏太奶坐上去也很不方便。歇够了,嘴里的一口气喘匀溜了,夏太奶才开始往藤椅上坐。这会儿,夏太奶的动作却变得很缓慢、很缓慢,一根拐棍撑拄两手心,吃住劲,佝着的腰一点一点直起来,相跟着身体一点一点往半空提,而后里斜侧过屁股才一点一点往藤椅上担。屁股挨着藤椅面,手心里的拐棍不松劲,仍支撑着身体,再一点一点把屁股挪椅面的正中心。坐稳了,又坐落实了,夏太奶紧憋的一口气“吃溜”一声松下来,能瞧见她脖梗一稀软,一颗头一下耷拉胸口窝。
好了。夏太奶总算是做完了一桩大事情。
夏太奶气舒了,气畅了,气匀了。夏太奶微微闭上眼,把自己整个人交给了藤椅。这时候的拐棍是暂时无用了,也一并交给了藤椅,但又不放心地紧依右侧的手指边,随时随刻摩娑着。最自由、最轻松的是两条腿牵动的两只脚,悠拉一下子,又悠拉一下子。再而后,夏太奶的两条腿也渐渐安稳下。路经此处的村人似乎还能听见夏太奶鼻子嘴生发出的轻微鼾声。夏太奶睡着了?没有。夏四家村人都知晓夏太奶的一双眼闭上了才能把世上的事看得更清楚,一双耳也才能听得见别人听不出的响声来。
那一年,王家庄的王凤娥嫁进夏四家跟了夏歪嘴。夏歪嘴嘴歪,人长得老相,衬托得王凤娥更是一朵鲜嫩的花,还沾着清早的露水气,飘着一股又一股淡淡的清香味。王凤娥这么样的一朵花怎么愿意嫁夏歪嘴呢?原因是王凤娥在王家庄好上了一个男人。这男人还是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王凤娥染上这么一茬风韵事方圆村庄一传开,身价哪还能上得去,一下落败成一棵草,还是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夏歪嘴不嫌王凤娥是一棵狗尾巴草,他主动找媒婆去了王凤娥家门槛子。王凤娥哭过一天一夜才把头点下。
王凤娥嫁给夏歪嘴,心还仍旧系在原先的男人身上。隔三差五地两人还幽会。会面的地点不在王家庄,也不在夏四家,择选在两庄中间的一块秫秫地里。表面上,王凤娥是实心踏地跟随夏歪嘴过日子,喂了一头猪,还喂了一头牛。每早里天刚麻糊亮,王凤娥就起来床,挎篮出村下地是拔猪草,担筐出村下地是拔牛草,一天都不短缺少。王凤娥东地里一早,西地里一早,当然去的次数最多的还是那块秫秫地。王凤娥去秫秫地去的早,回的晚,草割的还少。王凤娥的这茬事瞒过了村人这么多睁着的眼,却瞒不过夏太奶一双闭着的眼。夏太奶一双闭着的眼猛然睁开来,盯着王凤娥走过去的一副扭呀扭的屁股不放松。夏太奶骂出声,吃屎狗终归是离不开茅厕呀。
终于轮着夏歪嘴家的王凤娥伺候夏太奶了。王凤娥这天清早下地拔过草,才过夏太奶的这一边。王凤娥累一清早不嫌累,手脚还很麻利,扫刷抹洗,不会儿夏太奶头脸干净,屋内屋外也不染一尘。夏太奶叹,王凤娥算得上夏四家数一数二的媳妇,只是怕夏歪嘴没这份福气,两人过不到头。夏太奶想得点拨点拨王凤娥了。
夏太奶说,凤娥呀,今天清早到秫秫地去了。我怎么闻你身上有股秫秫的青气呢?
王凤娥突然愣往神,停下手中干着的活计。
夏太奶说,凤娥呀,秫秫地秫秫扬花了,抽穗了。我怎么瞧见你身上、头上有秫秫花瓣呢?
王凤娥缓缓神,细瞅着自己的胳膊腿没见着一瓣秫秫花。
夏太奶还说,凤娥呀,今天清早露水气重吧。我怎么见你的头发上都沾着露水泥呢?
王凤娥开始躲闪夏太奶的一双睁而闭、闭而睁的眼神了。夏太奶的眼神似钩似剪,能把你的衣服、皮扒下来,能看透你心里想着、藏着的事。
夏太奶还是不愿放松王凤娥,声调阴沉,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你身上还闻见一股野男人的汗臭味。
王凤娥两腿一哆嗦,软下身,跪夏太奶的脸面前,说我再不敢去秫秫地了。王凤娥“呜呜呜”地哭出声,要夏太奶一定得替她守着口,不然她在夏四家一天也不能活。
夏太奶干瘪的嘴角咧开笑,说我也是女人,我也从年轻里走过来。我十八岁的那年春上就死了男人,还不是一个人孤灯清夜地过了这么多年。你说说现在的夏四家村人哪个不敬重我。做女人呀怕就怕年轻时两腿夹不住,坏了名节,那可是一辈子都洗刷不干净的……
夏太奶是夏四家一道不逝的风景,藤椅上一坐坐了几十年。夏歪嘴家里的王凤娥也就渐渐地老下了。